連載：比陽光燦爛，比雪潔凈

在臺灣各式各樣寫旅游的書里，本書獨樹一幟，顯得非常不同……除了有自主旅游的驚險、人與人互動的樂趣，以及山川景色的描述等內容外，還多了—種少有的人文關懷與自我反思成分。旅游寫作必得將它的高度拉開，曾柏文的書證明了這種可能性的存在。

——文化評論名家 南方朔

作者：曾柏文，臺北人，18歲拿到世界化學奧林匹亞金牌保送臺灣大學，兩年后卻轉念心理學，研究所階段去倫敦政經學院又轉念社會學。小時候被診斷運動神經失調，服役時卻為了想跳傘，加入空降特戰部隊。曾在臺變天下文化當編輯、行銷企劃，也曾擔任過臺灣重量級政治人物的助理，打過一場轟轟烈烈的選舉戰。曾獨闖絲路滇藏，搭巴士橫越北美，在巴黎愛上希臘燒烤，然后自去希臘晃了一個月。覺得旅行是一種對話，除了看見世界，更看清自己。

從大理到麗江

旅潮下的麗江古城

九月二十八，一早就到汽車站等往麗江的車。昨晚查過班車時間，不過到了候車亭等了大半天，還是只有偶經的雀烏停佇。聽站里人說是下關那客人太少，車發不出來，最后足足晚了一個半小時才搭上車。

車出大理一路北行，到山邊盤旋而上時，從高處回望洱海，寬闊的水面映著藍天白云，煞是好看。翻過山便上到—片平坦的壩子，前頭是筆直的公路，兩側有連綿的山巒。大理到麗江不算遠，有些路段在修，也只走了四個多小時。但這一路山嶺谷地蒼茫大氣的起伏，跟臺灣俊美秀麗的山川，就絕對是不同的景觀。

麗江位處云南西北的橫斷山區東部。長江源頭金沙江南流至此，轉了一個大彎，朝東北在哈巴雪山跟玉龍雪山間切出了著名的虎跳峽，之后又兜了一圈再轉向南流，形成一個河套壩子。南宋末年，納西人在河套壩子上的玉泉河畔形成一個初具規模的聚落，為麗江古城之始。

不過麗江的興盛，主要是因為“茶馬古道”的崛起。

茶馬古道是云南、四川與西藏間的古代貿易信道。其主要路線分兩條，北線起于四川雅安，經川西高原入藏，南線起于云南西雙版納，穿過滇北橫斷山區入藏，這兩段路大致對應著今日的川藏與滇藏公路，均在崇山峻嶺中綿延了三千多公里。過了拉薩，古道能—直延伸到不丹、尼泊爾、印度境內，直到抵達紅海一帶，是中國古代除絲路外，另一條重要的國際貿易動脈線。

自漢唐以來，就有馬幫穿梭古道，以川、滇的茶葉和西藏的馬匹藥材交易(故稱茶馬古道)。藏族生活不可或缺的茶多是從這條古道運入，而在明清以來，更有大量茶葉從這運往印度，轉銷歐亞各地。抗日戰爭中，當沿海淪陷和滇緬公路被日軍截斷之后，茶馬古道還成為中國當時唯一的陸路國際信道。許多大后方需要的民生物資，就是由數萬匹馬與牦牛組成的龐大隊伍，從印度加爾各答送進拉薩，轉口經麗江雅安到昆明、重慶跟成都。

茶馬古道的興盛，帶動了沿途許多城鎮的發展。麗江地處西南交通要沖，正是滇藏貿易的中心。這種地理位置，也讓約瑟夫洛克(JosephLocke)等早年來到中國西南的西方探險家，選擇以麗江為根據地。直到今天，麗江已不復見馬幫云集的勝景，取而代之的是絡繹不絕的旅人，南來北往地循著過去商辦的足跡，各自追尋心中的夢土。

旅潮下的古城

兩點不到就到了麗江，還沒進城就遠遠望見一些樓閣的影子。不過進城到站舉目所及卻都是翻版自沿海城鎮的水泥建筑，不禁詫然，下車一問原來又是外圍的新城，幸好古城不遠徒步可至。走到古城入口處，望見一個巨大卻無用的水車，第一眼印象就是個被觀光產業馴化的老鎮。

進了城走沒多久，就被大街上的“納西古樂招待所”所吸引。一晚房費四十元，貴了些，但是住店中能順便旁聽門票三十五元的納西古樂音樂會，算算先住過這天比較劃算。

安頓下，便往古城老街悠轉去。

走進古城的第一印象，是如織的游人，是因應旅游而生的各式商鋪，是四方街上群集的各式小攤。有的小攤賣粑粑(用粗麥面粉做的大餅)、烤餌塊(有點像年糕)等麗江小吃，多數賣各式紀念品，攤位上羅列著繽紛的布匹、帽子、項鏈、手環、梳子、工藝品、背包、書籍等，每個攤主人都堆著微笑要你駐足，有時還能見到三三兩兩外國旅客正按著計算器殺價。

可是當我避開了這層熱鬧喧囂，走進遠一點的靜巷中，就仿佛掉回到一個傳說中的年代。古城老街兩側羅列著明清特色的瓦屋土木樓房，不少屋子的轉角柱面貼上灰色磚，外墻漆成白色，只是白漆時有斑剝脫落，露出底下的土石墻材，與一種濃濃的歲月感。街道上則鋪著腳感沉厚的青石板。當初選擇這種路材，多少反映了麗江作為茶馬古道重要驛站的歷史角色。這種石材一來較能耐受馬蹄踐踏，二來容易清洗泥沙馬糞，還能避免雨季爛泥與冬季的砂塵。一路走過斑痕累累、深淺不均的石板路，每一足履都仿佛能感覺到這千百年來人踩馬踏的痕跡。

而真正賦予古城靈魂的，是她的水。大研城內大街傍河、小巷臨渠、家家鄰泉、戶戶垂柳，每個角落都能聽見潺潺水聲，看見清澈沁涼湍急流逝的水。麗江水都源自城北郊的黑龍潭。龍潭泉水沿玉泉河流出，在離潭一公里的玉龍橋下一分為三，形成西河、中河、東河三大水系。這三條河構成古城的主要輪廓，進城問水，便知大概方位。

回到古城鬧區，華燈初上，才又發現白天沒注意到的另一個麗江。點綴在古城街上色彩繽紛的酒吧、咖啡館、個性小鋪跟手工品店，揉著一點小資、一點輕松、一點波西米亞，迎接著旅人驛動的浪漫的疲憊的放逐的心情。我突然想起下午撞見的一群學生，其中一個笑得像菊花般的女孩說，“據說麗江是遇見愛情的好地方。”

打響“納西古樂”的鬼才

晚上趕回古樂招待所等音樂會，臺下已坐了八九成滿。我爬上二樓回廊，找個好角度倚著欄桿等著。臺上已經坐滿一群白發蒼蒼的老先生，穿著繡著團花的絲綢古裝，或抱樂器、或閉目養神。舞臺兩側掛著老樂師的大照片，后頭放著大鼓大鑼等樂器。舞臺上沿則橫列著一整排人物黑白照，像是靜默地望著這片廳堂，呈現出一種厚重肅然的傳承感。

不一會，一位穿著牛仔褲、外披青色長掛的男子精神抖擻地上臺，介紹起這晚的演出。

據他介紹，納西古樂包含了瀕臨泯滅的《白沙細樂》，與這晚將演出的麗江洞經音樂。洞經音樂是道教的“經腔”，也就是在彈演《玉清無極總真文昌大洞仙經》或《關帝覺世真經》時用的音樂。麗江的洞經樂之所以珍貴，“是因為這音樂中，保留了一部分在中原早已失傳的唐代辭曲旋律，像《山坡羊》、《浪淘沙》、《水龍吟》等等。這些曲子在元明年間傳入麗江，后來這些曲調都因戰亂在中原消失了，只在麗江這里獨一無二地被保存下來。”

“今晚的演出有三個特色，那就是曲牌老、樂師老、樂器老，我們號稱‘三老樂團’。”他介紹了幾個坐前頭年過八旬的樂師與他們手上傳承百年的樂器，大家一陣鼓掌。

“不過，團里像我這樣的‘中年人’都已經七十歲，每年還都有一兩位老藝人離開我們，只怕再不出幾年那西古樂就要消失，”說時他指了指舞臺上頭的那排照片，大家一陣嘆息。

“所以，納西古樂還需要大家多多支持。”臺下響起如雷掌聲。

此人叫宣科，是打響納西古樂這塊招牌的鬼才。

宣科在他自己的網站中，介紹自己是“牛津大學博士，民族音樂學家，1930年生，藏裔納西人”。據稱他小時由德籍保姆帶大，所以雖處于中國西南邊陲，卻能受到到西方文化陶冶。他年輕時曾受國民黨特務牽累，坐過二十多年牢。1978年出獄后，開始在麗江擔任中學英文與音樂老師，并于1984年加入大研納西古樂會。

1987年他當上古樂會會長，此后十余年間，宣科帶著團員走出麗江，遍訪廣州、昆明、北京等地，還曾數度赴海外巡演。他中英兼備的言談，從中國西南邊陲的牢獄走向世界舞臺的傳奇，也伴隨納西古樂征服了各地觀眾，吸引許多媒體關注。而隨著麗江旅游產業的興起，許多來自海內外的游客蜂擁到大研古城的石板路，更不會忘記在晚上八點聚到古樂會的四合院，掏出幾十元聽一場由宣科主持的晚會，或許再買本《宣科與納西古樂》，請他簽名留念。

這晚的演出中，宣科占有舉足輕重的角色。他在每首音樂演出前，分別以中英文向來賓介紹每首曲子，其間穿插著他的人生傳奇、時事點評，散發出一種風趣狂狷的魅力。

我們聆聽了“風流天子唐玄宗在開元二十九年御制頒布的”《紫微八卦》曲、“唐代遺音，公元1383年麗江土司阿甲阿德到南京晉見朱元璋時帶回來”的《水龍吟》、元代北曲《山坡羊》，還有宣科本人“在1 985年將南唐李后主李煜的詞填入研究，發現不管是格律、句逗、情境都匹配得恰到好處，證明是南唐原曲”的《浪淘沙》。

音樂是熟悉的絲竹合奏，但是旋律與編制卻有種遙遠的陌生感。多數曲子節奏穩定，沒有太多速度變化，但旋律展開的音階卻非傳統國樂的五音音程，色彩豐富些、悲戚些。演奏部分略粗糙，但也因此有種質樸的感覺。說不上來，這音樂談不上悅耳，卻是新奇，不過若說真要去享受它，對我而言還真要加上些想象力，想象著這可是古人的旋律。

納西古樂是什么東西

幾年后，我在媒體上讀到一些觸動心弦的后續消息。

2002年間，麗江政府宣布準備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提出申請，打算以“納西古樂”為名將麗江洞經音樂、白沙細樂，與一種叫“熱美搓”的舞蹈歌列入“人類口傳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隔年十月的中國《藝術評論》雜志刊出了兩篇文章，引起軒然大波。

第一篇是中國傳統音樂學會副會長吳學源寫的《納西古樂是什么東西》。吳學源長年研究云南民族音樂，曾受國務院委托主編《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云南卷》。他在文中質疑麗江政府所提的申請，認為該案內容只反映了“民間文化經紀人兼節目主持人宣科先生的商業廣告宣傳，許多觀點與史實不符。”

他在文中逐項指出這些錯誤，并結論該案“把三個不同類型的音樂品種拼湊在一起，編造一個名不符實所謂‘納西古樂’的帽子來戴上……納西古樂的內涵和外延都非常模糊，嚴格說，它只是宣科先生七八年來一臺音樂晚會的名稱，一個商業品牌。”

第二篇是記者劉紅慶所撰的《宣科神話》。他在文中質疑宣科的理論主張，指出沒有確切證據證明麗江的洞經音樂為唐宋遺音，且類似的洞經音樂在中國西南各地都有，并非麗江所獨有。此外，劉還針對宣科自稱的背景、頭銜(例如指出宣科從未取得博士)，甚至是運作古樂會的手段，作了全面翻案。

劉紅慶將宣科刻畫為一個資質聰明、投機取巧、傲慢浮夸的人，由于坐牢二十多年受到壓抑，所以重獲自由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獲得好處，彌補過去所失……他重新修改自己的歷史，利己的、狂想的、混亂的，全混在一起，一步步打造著宣科神話。”這個神話的外衣是音樂文化，“靈魂是非常典型的商業操作”。

宣科立即提出名譽毀謗起訴。

2004年4月，麗江市文化局局長和慧軍跳入戰局，在《麗江日報》刊出<民族尊嚴和民族情感不容傷害>一文，指控吳學源的文章“別有用心”。同年1 2月，麗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對“宣科控訴吳學源和《藝術評論》名譽侵權案”一審終結，判宣科勝訴，吳學源等人須賠償。不過雙方都對這個判決結果不滿(宣科不滿賠償金額太少)，先后都向云南省高等法院提出上訴。

2005年初，《藝術評論》在北京召開一場座談會，邀集文藝界與法界人士討論此案，不少與會者對判決表達異議。多數藝文界人士指出，司法不應介入學術判斷，此例將嚴重威脅學術批評的空間。與會的法學專家也指出，此案存在主體性的錯置，也就是納西古樂不等于宣科本人，吳文質疑納西古樂的真實性，不能說成是對宣科本人的名譽侵權。

這個案件還在云南高院審理中。

反省的起點

追尋著這個事件的發展，我想起當年站在舞臺、站在掌聲中的宣科。如果不要太認真，他無疑是個成功的娛樂者，是個傳奇的行銷者。他包裝傳統文化、塑造傳奇、滿足遠道而來的旅人、賺進大把鈔票。他讓跟隨他的一幫人改善生活，連帶提升地方能見度、創造龐大的附加經濟價值。這不正是臺灣這幾年流行的文化創意產業模板、城市行銷的經典案例?

好吧，他是夸張了些，他的所謂的“牛津博士”的確可疑，而他口中獨一無二、價值珍貴的洞經音樂，其實在大理三塔倒影公園就聽過。而據筆者向加大洛杉磯分校納西音樂專家李海倫(Helen Rees)求證的結果，洞經音樂“能在云南各處、四川，甚至可能在貴州、廣西、緬甸找得到。”不過Showbiz嘛、行銷嘛，不就是這么回事。有必要這么嚴肅嗎?

有，當然有。

沿著這套邏輯思索，我其實捏了把冷汗。到底是在什么時候，我們開始將謊言視為那么理所當然?放眼每天我們看到的新聞與廣告，有多少操作包裝的企圖，又還能看見多少真實?

當前蔚為主流的行銷公關教條，強調的是包裝炒作，談的是建構“感覺想象、符號認同、神秘感”的手法。這套玩得拙劣的叫騙子，玩得高竿叫專家。此間一條建立在事實基礎的基本底線逐漸模糊了，傳統的信任基礎被松動了。所以食物飲料牙膏可以宣稱有神奇療效，房地產廣告上可以有空間灌水的仿真照、扭曲的位置圖，政治人物可以信口開河地放話、玩文字游戲，而聰明的我們，也漸漸學會對很多事不用太認真。

這或許是時髦文化理論中所謂“真實的解構”，是后現代社會中的特征。但這到底是漫長文明史中無可逆之的質變，或者是一時的失序?我們對這一切要甘之如飴地接受，還是要尋回一些真實的基礎?朝這個向度，對宣科傳奇的思索終將撞上《駭客任務》(Matrix)中對“真實／虛構”的大辨證。

宣科的故事當然有代表性，不過在這遍地謊言的世界，他真正踩到的紅線，或許不是他說過的任何一句“謊言”，而是他不成比例的成功與影響力。這就像幾年前中國藝文界那波“審判余秋雨”浪潮，論者多把矛頭指向余文中的歷史問題，可是真正讓人們提筆群起圍剿的動力，我認為，是余秋雨巨大的知名度與財富。

只是宣科的成功，不僅緣于他個人的膽大妄為，還是因為他剛好站在一個絕佳的歷史位置。上世紀90年代，正是中國打開大門，迎接全球好奇目光的年代，正是中國最需要經濟發展、民族自信的年代。此時這個來自于神秘的中國西南邊陲，還曾受過二十多年牢獄之災的宣科，竟能從民俗音樂中“獨具慧眼地挖掘出遺自唐宋的珍寶”，并以英語帶到世人眼前!在外國朋友眼中，宣科是一個揉合著“傳承中國傳統、通曉西方文化、反抗威權、百折不撓”諸多符號的傳奇。

對麗江的人民而言，他是讓世界看見麗江、促進麗江旅游經濟發展的鬼才。對中國的高官與媒體而言，他更是個將發掘于西南邊城的華夏文化，推上世界的舞臺的英雄。因此是媒體的盛贊、游客的傳誦、地方政府的倚重，加上權貴的加持，共同匯流激蕩出今日的宣科傳奇。

納西古樂對我而言，是一個反省的起點，是一個中國近代發展的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