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家、戲劇學者,2006年8月6日病逝于上海,享年87歲
8月6日上午,張可女士離開了我們。此前,醫生已多次宣告她病危,但她一次又一次闖過了死亡的關口。直到這一刻,在病榻上斗爭了一年多的這位堅強的女性,安詳離去,骨折、失語和吞咽功能喪失后的種種痛楚,將不再能折磨她了。
張可,翻譯家、戲劇學者,1919年出生于蘇州一世家,其伯祖父是民國初年曾任大總統府秘書長的張一麐,祖父張一鵬曾任蔡鍔秘書。父親張偉如留美學化學歸國,與蔡元培之子蔡無忌共事于上海商檢局。
張可讀暨南大學時,受教于李健吾、孫大雨等,18歲時即翻譯出版了奧尼爾的劇本《早點前》,并接下來演出其中的主角。后來,她還排演過外國劇《鎖著的箱子》、曹禺的《家》、于伶的《女子公寓》、吳祖光的《風雪夜歸人》等,一直到上世紀50年代后,成為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的名教授、莎士比亞專家;翻譯出版有《莎士比亞研究》《莎劇解讀》等專書。
1937年,當上海租界淪為“孤島”時,張可與共產黨員、學者王元化結識,并一起參與共產黨在上海文藝界的組織工作。1938年,錦衣玉食家境里長大的張可加入了共產黨,從此將自己的命運,和她的愛人、理想,義無反顧地編織在了一起。1948年后,《展望》雜志被查封。受王元化編輯《地下文萃》的影響,張可懷著兒子到處東躲西藏,躲避國民黨的大搜捕,受盡驚嚇,卻冒著生命危險幫助丈夫。
1949年,兒子王承義與新中國一起,來到張可的生活里。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開始。次年,上海所有的地下黨員重新登記,經歷了生死洗禮的功臣們,將得以由此進入各級領導崗位。已有12年黨齡的張可,卻沒有前去登記,自動放棄了黨籍。張可從沒想要從12年的黨齡里得到什么回報。她去做了一名大學老師,在并不熱鬧的莎士比亞研究中,開始了她的人生新旅。
1955年因胡風冤案牽涉,王元化被隔離審查;其間精神嚴重創傷,靠張可精心照料調養,多方求醫問藥。元化康復后,她與他一起全心力投入莎士比亞研究,在60年代即完成十多萬言的譯著。在艱難歲月,她不僅支撐著一個弱小家庭的生存,而且支持著一個人文學者的堅守,支持著文明與文化的基本價值。相夫、教子、敬老,以婦道守人道;譯莎評、編刊物、教學生,以文明驅野蠻。沒有一句怨語,沒有一點倦意,沒有一絲放棄。劫難過后,他們的堅守贏來學界文壇有口皆碑的贊譽。王元化有一段質樸深情的文字稱贊妻子:
“張可心里幾乎不懂得恨。我沒有一次看見她以疾顏厲色的態度待人,也沒有一次聽見過她用強烈的字眼說話。她總是那樣溫良、謙和、寬厚。從反胡風到她得病前的 23年漫長歲月里,我的坎坷命運給她帶來無窮傷害,她都默默忍受了。受過屈辱的人會變得敏感,對于任何一個不易覺察的埋怨眼神,一種稍稍表示不滿的臉色都會感應到。但她始終沒有這種情緒的流露。這不是任何因丈夫牽連而遭受磨難的妻子都能做到的。因為她無法依靠思想和意志的力量來強制自然迸發的感情,只有聽憑善良天性的指引才能臻于這種超凡絕塵之境。”
“文革”中,張可也遭非法隔離。當時她身患高血壓癥昏厥,不準看病,從此種下病根。1979年6月,張可開會時突發腦血栓,昏迷七日不醒。后來雖經搶救,生命無礙,但思維與腦力嚴重受損,從此只有簡單的言語表達,而讀寫俱廢。她中風的日子,是中國知識人由劫難而復蘇的日子,在長冬酷寒的歲月,張可以她的堅韌、仁愛、悲憫與苦難擔當精神,渡盡劫波;而大地回春之時,她卻再不參加討論、發表任何意見,寂然淡出歷史。
她不參與歷史了么?毋寧說,她向歷史的造孽出示了受害人無聲的審判。
60年代,她常給兒子講狄更斯《孤星血淚》、《霧都孤兒》、《匹克威爾外傳》,以及莎士比亞的《理查德三世》,崇尚19世紀文學傳統的人性人情。
張可也教兒子從小讀《論語》、《中庸》等經典,又曾以娟秀小楷抄錄丈夫有關《文心雕龍》、龔自珍等的專著論文,對中國文化有深厚感情。
詩圣杜甫有一首傳誦不衰的名詩:“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潤物細無聲,正是中國文化的仁愛精神。在張可的身上,洋溢著這種精神。
張可走的那天,遠在海外、研究中國現代思想史的著名學者林毓生教授寄來挽聯,把她比為古代的采蓮人:
嵚巇一生、夷然一心,立身不系一絲塵;
音徽如昨、華箋如新,望鄉每悼涉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