紡織品配額“內戰”

今年紡織品出口配額的最后大規模瓜分已告結束。8月11日，商務部公布了配額協議招標的中標結果，大部分招標價格不到7月26日（方案公布前一天）前市場成交價格的10％，個別類別甚至只有原來的5％。

“協議招標很成功，大大降低了企業成本，也提高了配額的使用率。”中國紡織品進出口商會副會長曹新宇說。該商會受商務部委托，具體主持招標事宜。

以招標代號338/9（文化衫）為例：原來最低中標價為72元/打（一打＝12件），本次執行的協議價僅為1.70元/打；即使算上之前企業按高價上交的30％保證金，最后配額成本是72×0.3+1.70=23.3元/打，與市場價基本持平（7月26日前市場價為24元－28元/打）。

對中國政府而言，紡織品配額分配的挑戰來自兩個方面。其一，如何在一個全球已經取消紡織品配額，但迫于主要貿易伙伴壓力，中國不得不自設出口配額的環境下，盡可能地降低企業獲得配額的成本；其二，如何在分配配額的同時實現多重目標，比如盡可能使每個企業都有獲得配額的機會；比如通過配額的分配和發放，達到促進產業整合，扶持生產附加值高的企業。

為此，在前三輪的配額分配中，商務部嘗試了新辦法，即70％的配額按以往出口業績來分配，另外30％的配額通過招標方式出售給企業，以使每個企業都有機會獲得。

不料事與愿違，政府招標時形成的配額價格甚高，隨后“崩盤”，配額“黑市”的價格遠低于招標價格。前三輪的招標之后，很多中標企業甚至干脆選擇了棄標，由此導致的結果是今年紡織品配額使用率極低，個別類別的配額使用率甚至不足1％。

新一次招標的價格暫時平息了來自企業的不滿情緒，但是在觀察家看來，配額分配的根本矛盾仍未解決。后配額時代的紡織品配額分配機制，仍是困擾中國商務部的一個難題。

“企業的成本此次有所降低，但后續會出現什么樣的市場‘效應’，還不得而知。”寧波緣美服裝紡織有限公司總經理林峻說。

“雙軌制”配額

此次招標之前，商務部決定扣除棄標企業上交的30％保證金，要求棄標企業上交配額，加入最后一輪分配，最終有80％的企業上交了配額。北京世之維紡織咨詢有限責任公司市場部經理陳鵬認為，這說明，企業還是很認可這次新的招標政策。

不過，不少企業告訴《財經》，上交配額實是無奈之舉，因為不交就會失去下一年的投標資格。盡管這次協議招標的配額價格大大降低，很多企業接受采訪時，仍表示了對于現行配額分配體制的不滿。

由于用于招標的配額僅占總數的30％，導致招標形成的價格相當高；招標結束之后，還有過“熱炒”階段。以配額標號為338/9的文化衫為例，中標價為72元/打，市場價一度炒至100元/打左右。

但這個價格為時不長。由于70％配額根據過往出口業績無償分配，這部分配額必然流入市場，很多貿易公司或商務公司變身為“配額中介”。在2005年底第一輸美紡織品出口配額招標過后，北京世之維紡織咨詢有限責任公司總經理樊敏曾發現，配額中介的手里，至少掌握了近50％的中標配額。例如，深圳中標配額占了全國招標總量近40％，而其本地顯然沒有這么大的生產能力。

今年4月3日第二次招標過后不久，配額“黑市”的價格大幅下降。同時商務部也發現，未在規定的20天期限內上交保證金的企業已達1800家，占到所有中標企業的35％強。

這些企業為何棄標？一家棄標企業高層告訴記者，商務部的招標價格太高，而“黑市”價格遠低于此；即使棄標，放棄30％的預交保證金，從市場上購買配額也還劃算。例如，輸美編號666的配額中標價是15美元/打，后來市場價跌到人民幣0.10元/打，“對我們這樣的企業來說，使用中標配額就意味著一年都白干了。”內蒙古鑫都經貿有限公司一位經理表示，該公司由于沒有補充保證金，上了商務部的黑名單。

更重要的是，與2005年前不同，中國已成為全世界惟一對歐美需要紡織品配額的國家；換言之，加在中國紡織企業身上的配額成本是附加的，其他國家和地區并沒有；而這些成本最終要由進口商承擔，大大削弱了中國紡織品原有的競爭優勢。隨著配額價格水漲船高，歐美客商紛紛表示，要把訂單轉移到中國周邊無配額限制的國家和地區。

根據紡織品進出口商會發表的對輸歐配額招標的分析報告，招標價格約占歐盟進口價的11％－20％不等。而國內紡織企業一般的利潤率約在3％－5％左右，“從管理上來講，企業使用配額的高成本成了主要矛盾。”中國紡織品進出口商會副會長曹新宇說。

轉口是非

企業放棄配額，則意味著中國企業通過合法渠道輸往歐美的紡織品在減少。

據中國紡織工業協會8月1日公布的《上半年紡織行業運行分析與展望》，今年上半年對歐盟出口增幅回落了45％，設限的十類產品出口額下降了29.69％；對美國出口增幅回落了70％，其中設限的21類產品出口額下降了31.71％。

該協會還認為，配額招標致使出口產品的清關率過低。截至7月17日，對美出口的21類設限產品平均清關率僅為21％，對歐盟出口的十類產品清關率大多在20％－30％之間。配額招標價格過高，一方面令出口商無力承擔，另一方面，采購商紛紛將訂單向其它國家轉移。

來自中國海關的統計數據表明，在對歐美紡織品出口增長下降的同時，中國對周邊國家和地區以及歐美周邊國家的出口在迅猛增長。例如對香港地區、韓國的出口增幅分別達到24％和43％；而對羅馬尼亞出口上半年同比增長了750％，對保加利亞增長600％，對土耳其增長200％，對墨西哥、吉爾吉斯斯坦均增長100％以上。另外，對緬甸、越南、泰國、俄羅斯、巴基斯坦等均有顯著增長。

“在這些國家、人口、消費水平、消費能力沒有出現大的變化的情況下，我們的產品為什么會有這么高的增長幅度？”中國紡織品進出口商會副會長曹新宇指出，這一現象已經引起了歐盟和美國的警覺。美國海關已開始對中國周邊國家的海關監管情況進行調查，歐盟成員國的海關也已經開始向歐盟的委員會提出對來自中國的紡織品加大查驗力度，特別是對原產地證加大查驗力度。

“只要存在配額限制，就會存在所謂‘非法轉口’。因為配額限制下的市場空間和利潤，形成了從事轉口的誘惑。”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研究員梅新育說。該院國際市場部主任趙玉敏稱，非法轉口的直接誘因，在于“中國是全球惟一遭受美歐紡織品設限的國家”。

企業涉險從事非法轉口，直接原因是配額成本太高。一位紡織企業高層告訴記者，按照原來的招標價格，一打歐5的配額要12到13美元，但出口到香港后再買一打原產地證，只要4－5美元，加上其他費用也遠低于直接出口；“這些（轉口）國家雖然也有限制，但還是有中國企業能做下來。”

不少企業因此放棄爭取配額，尋求轉口機會，造成對配額的需求急劇減少。趙玉敏指出，“配額本是一種稀缺資源，但如果有低成本的轉口來替代，高價配額還會有市場嗎？周邊國家、地區都不限制了，市場早就變了，那些配額炒家完全打錯了算盤。”

這也引起了中國政府的重視。中國商務部7月12日向國內紡織品出口企業發出緊急預警通報，嚴禁企業利用第三國或地區的產地證明和標簽，向對中國紡織品出口設限的美國和歐盟進行非法轉口貿易。

重構紡織品出口秩序

目前紡織品出品配額分配上的尷尬，原因正在于政府配額分配機制的天然缺陷，導致政府招標價與“黑市”市場價雙軌并行。

目前的紡織品配額分配機制，由商務部去年6月19日發布的《紡織品出口臨時管理辦法》確定。商務部在當年6月11日對歐盟談判結束后馬上著手制定這一辦法，但出臺過程仍一波三折。

6月13日，在國內61家紡企負責人參加的全國紡織品企業通氣會上，商務部拿出一份征求意見稿，明確表示對輸歐配額將按照2005年1月到5月的出口金額來排名，然后依此分配出口量。這個方案當場就遭到多數企業質疑。

三天后，商務部會議移師南京。74家上海紡織品企業連夜向商務部外貿司司長魯建華遞上了一份“陳情書”，呼吁商務部按12個月的出口額來作為分配基數。

2005年，是全球紡織品取消配額的第一年。中國第一次掙脫配額枷鎖，出口突破千億，達到1150億美元；行業發展也呈爆發之勢，2004年底到2005年底進入紡織業內的企業達8000家，增長的主力來自民營企業。“如果以1月到5月的出口金額來排名，很多民營企業將榜上有名，而傳統上就能夠免費得到配額的一些國有或國有控股的企業則會失望。”一位業內觀察家表示。

商務部最后給出的妥協方案是，以紡織品企業在該辦法正式實施前的12個月的出口額為基數，給予2004年后六個月的出口額30％的權重、2005年1月到6月出口額70％的權重；出口到非設限市場和設限市場的金額又分別占30％和70％的權重。同時，在總配額中，預留出5％給沒有以往出口業績、新加入的企業。

發表于《中國改革（綜合版）》的一篇文章稱，這一配額分配方案仍然或明或暗地維護了傳統外貿企業的利益。因為在過去的配額時代，許多企業出口只能通過傳統外貿企業進行，其出口業績也被計入外貿企業。也就是說，對于一些傳統外貿企業，2004年七個月的業績中，有不少是基于以往“不公”的配額分配而得到的。將這些計入分配基數，就會繼續把這種“不公”因素延續下去。

寧波緣美服裝紡織有限公司總經理林峻說，采用目前的分配機制，結果是大多數配額還是無償落到了流通、貿易等非生產型企業手里。政府應該想辦法解決的問題是——“怎樣讓配額無償或盡可能低價地分配給有能力出口的生產型企業。這才能最大限度地杜絕浪費。”

當今的紡織行業，或許可稱得上是“完全競爭”的一個縮影。目前中國有3萬多家紡織企業，其中國企占8％，年平均出口規模在900萬美元；三資企業數量占33％，年均出口規模700萬美元；民營企業占59％，年均出口規模400萬美元。

一般規模較小的民營企業，無力獨自承擔養活一支外貿隊伍的成本，只能與貿易企業、口岸公司合作，這在某種程度上被視為舊有“行業分工”的延續。但是在這些企業看來，出口業績不應該計在貿易公司、口岸公司頭上。“我們建議，配額分配搞實名制，按各生產企業開出的增值稅發票，確定他們的出口量。不能以海關的數據作為基數，因為那大都是貿易公司的業績。”林峻表示。

在今年9月中旬廣交會開幕之前，商務部和紡織品進出口商會將公布新的針對2007年配額分配的方案。記者獲知，目前新方案的征求意見稿已經擬定，正在商務部等待主管領導簽發。

“（方案）整個修改過程的指導思想就是在兼顧公平的基礎上，更多地體現效率：一是‘七三開’的大比例不會變，二是盡量照顧有出口實績的企業。”中國紡織品進出口商會的曹新宇認為，“分配方案沒有最優，只有次優。招標體現的是對商品升級換代的引導。給做好貨品的企業更多的機會，他們就能拿到更多配額。”

從上半年的數據看，招標效果已有所顯現。今年中國出口商品一改2005年對歐盟出口量增價跌的態勢，服裝出口的單價總體提高了4％，其中對美國、歐盟平均單價增長幅度為27.4％和23％，尤其是對歐盟十種設限商品出口單價全部上升，其中八種出口單價的增幅超過50％；對美國21種設限商品中的19種都得到提高，其中有六種價格增幅超過50％。“流動中增加了一些成本，但是流向了能夠更有效使用資源的企業，這是我們多年來一直期望的情況。”曹新宇說。

國家發改委經濟運行部紡織處處長曹學軍也認為，從長期來看，以大量低端產品為主要獲利途徑的模式行不通。“推行招標制是必要的。招標中增加的成本，我認為應該用于幫助一些有實力的企業向高技術企業轉型，投入到技術開發上面來。”

面對新的配額分配機制，究竟如一些企業所預言，將進一步走入惡性循環，沖擊中國紡織品企業的競爭力，還是如政府部門期望的那樣促進產業升級？一切還有待市場的檢驗。■

資料：紡織品配額招標

紡織品配額，是2005年中國與歐美紡織品貿易戰的產物。根據關貿總協定烏拉圭回合談判最終達成的《紡織品與服裝協定》，2005年1月1日起，全球紡織品貿易配額全面取消。但是，中國享受這一貿易利好的時間并不長，2005年4月起，歐盟和美國相繼向中國提起紡織品“特保”申請，中國陷入與歐美的艱難談判。

2005年6月11日、11月8日，中國分別與歐盟和美國達成協議，同意中國紡織品受到歐美配額限制，其中歐盟截止到2007年，美國截止到2008年。中國商務部據此制定了《紡織品出口臨時管理辦法》，具體的配額分配辦法是：70％按企業出口實績無償分配，另外30％通過公開招標進行。

此后，去年9月，商務部完成了2006年度對輸歐紡織品配額的第一次公開招標，招標數量為輸歐配額30％中的60％；12月9日，完成了2006年度輸美配額第一次招標；今年4月，商務部又對2006年度輸歐、輸美30％配額中剩余的40％進行了第二次全國公開競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