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公因為他的一篇小文相識、相戀。于是火車成了我最好的嫁車,將我從山東平原拉到云南高原,客車又載著我從昆明一路上坡下坡、七轉八彎彎到紅河南岸梯田的故鄉——元陽縣牛角寨鄉的一個彝族村寨。關于愛情、關于婚姻雖然也有過無數憧憬,但成為這大山深處彝家的媳婦卻是我沒有夢想到的。
說實話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彝家媳婦。不說那上山背柴下田插禾,單那口大鍋里的那個大甄子就令我望而生畏,更別說那早上第一個起床燒一家人的洗臉水、晚上為長輩一個個端、倒洗腳水啦。在娘家自由懶散慣了,晚睡亦晚起從不受任何約束,突然做起這規矩多多的彝家小媳婦來實在擔當不起。好在公婆開明,并不用彝族的規矩來制約我這個漢族媳婦。賢惠勘勞的大嫂也處處袒護,該做的一切她都默默地替我做了。
初見公婆時竟張不開嘴,六十多歲的公婆和我的爺爺姥姥一樣大年紀,使我怎么也叫不出爸媽兩字。
婆婆親熱地拉住我的手“嘰哩呱啦”一通彝族話,讓我云里霧里不知該如何是好。著急中也“噼哩啪啦”來一通山東土話,她也聽得云里霧里,說:這下好了,牛和馬關在一個廄里了。
雖然牛和馬關在了一起,但畢竟成了一家人,新媳婦初次登門還是盛情招待,家里的雞、田里的魚,蒸了糯米、踩了粑粑,做了湯圓,一家人過年似地圍坐在火塘邊的桌子旁。可大哥卻遲遲不見上桌,于是我就用山東腔盡量說著普通話問:大哥去哪里了?稍懂一點漢話的公公聽“清”了,用他的彝族調漢話吃力地回答:大狗?大狗嘎!敲吃了!
老公只陪我呆了兩天就匆匆返回苗山當他的孩子王去了,我和婆婆一家成了會說話的啞巴,正上小學的大哥家一雙兒女成了義務翻譯官,但多數時候是給翻錯了,要不就把話顛倒了,常鬧出一些笑話。雖然咱沒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舊思想,但既然做了人家的媳婦還是得盡點孝道,田里的活計不會做,走慣了平原路的雙腳怎么也不會走那蛇一樣彎曲扭擺的田埂。那就只好在家表現一下了,準備做一桌家鄉菜、再包一鍋餃子。可單生火就讓我鼻涕眼淚流了一大把,灶旁沒有風箱,只好學他們用一個小竹筒去吹,結果火沒吹著一股濃煙卻實實地吸進肺里,差點沒把我嗆死。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飯做好了,滿以為他們一家會為我的能干贊不絕口,誰料婆婆只吃了一個餃子就說:嗎乃(彝族話:不好吃),于是一家子都跟著:嗎乃、嗎乃的叫,氣得我差點沒把他們的鍋砸了。
牛和馬關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好難熬,白天上學的上學下田的下田,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那棟茅草房,我只有癡癡地望著北方默默的思念著遠在家鄉的父母、弟妹們,淚水止不住地流淌。
夜晚坐在煤油燈下想跟愛人說說悄悄話,可山連著山、山套著山我不知道他在哪座大山的哪片森林邊的苗寨教書,只有寄托于滿天的星星傳遞我滿懷的情思。這樣孤獨著、憂愁著,本來就多愁善感的我不到一個月就病倒了,心慌口渴,我不停地喝水不斷地上廁所,婆婆以為我拉肚子就不讓我喝水,她的觀點是把肚子的水拉完了就不會再拉了。可是我并非拉肚子而是發燒了,渾身滾燙心里卻冷得要命,軟綿綿地躺在床上起不來,婆家不去叫醫生卻端一盆水來要給我捏沙,嚇得我拚命大叫才免了一場皮肉之苦。他們捏沙我見過,身上黑一塊紅一塊的像被鞭子抽過真的好慘。
婆婆又從山上找來一些根根葉葉的草藥,熬了一大碗黑黑的湯讓我喝,我才不喝那鬼湯呢!心想:真小氣,怕上醫院花錢給我喝這種藥,想讓我喝死啊?趁她不注意迅速倒出窗外,然后皺眉咧嘴裝做很苦的樣子,婆婆才放心地走了。可是我的病卻越重了,婆家在納悶之余,認為是鬼魂附身,請來當地的師娘嫫。師娘嫫、背瑪和拿魂婆都是少數民族的神秘人物,但師娘嫫、背瑪和拿魂婆不同,前者是為人消災治病祈福的,后者則是害人性命的,如果你得罪了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的頭會離開身體把你的魂悄悄拿走吃掉。不過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不會輕易施法的。據說師娘嫫和背瑪是與生俱來的,不是誰都能當的;他們從小就不吃牛羊等一切腥氣的肉類食品,不僅僅是不喜歡,如果無意中吃了這類東西,他們的魂就會離開他們的軀體,人就會暈死過去,老公給我講過不少這方面的事呢。彝家人生了病一般很少上醫院,小病小痛的就自己捏捏沙或山上找些草藥,病重了才請師娘嫫或背瑪,聽說很神的。也不是每個村寨都有這種人,一個鄉鎮也就一兩個出色的,即使她第一次到你家或者根本就沒到過你家,她也能把你家的情況及你生病的癥狀說得差不多。我很想見識見識這種神秘的人物,就隨婆婆下了樓。
師娘嫫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坐在院子的正中臉朝大門,手里拿著三炷香,面前放著一碗米,見我來了示意我坐在她旁邊,從碗里抓起一把米然后把香插在碗里的米上,閉上眼右手握米左手指著大門拖長聲調“啊喲!啊喲”地叫得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想起身就跑,可不知怎么大腦就支配不了身體,只有癡癡地坐在那里。這時師娘嫫“啊哈!啊哈”地打起了哈欠,然后睜開夢幻的雙眼看了看周圍的人說:這里有不干凈的人。一個堂哥紅著臉說他在平寨出殯的那家吃了點牛肉,忙不好意思地走開了。大嫂忙端出香灰水凈了院子,師娘嫫把香灰水灑在身上又漱了口,這才閉上眼繼續剛才的動作。她“咪哩嘛啦、咪哩嘛啦”說了一個多時辰,其間婆婆和大嫂不斷向她提出問題,她都一一作答,直到沒有人再問時她才交代一番,然后掙扎著睜開眼睛似從睡夢中醒來。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她把我遠在萬里的家里事情說了個清楚。那年伯父被確診為鼻癌已是晚期,而師娘嫫也說在我的父輩中將有一個會永遠離開我們。另外哥家的兩個孩子告訴我:師娘嫫說我今年命犯災星,必須另擇吉日到寨廟里擺宴席,請全寨的男人一起驅除,但必須要舅家的一只紅公雞和一件紅衣服,姑姑家的一只公鴨和一件綠衣服。可我的家遠這些東西是帶不來的,只能臨時在周圍的寨子里認個和自己同姓的、或和舅家同姓的姑姑及舅舅。
就這么折騰,病卻越來越重,全家人都非常著急。大哥只得跑到鄉上給老公打了一個電話,費了不少勁才讓老公在天黑時知道了我生病的消息。老公晚飯也沒吃拿個電筒頂著蒙蒙細雨翻山越嶺連夜趕了三十多公里山路,天快亮才趕到家,頭發凌亂一身泥水,臉上、手上被劃了好幾道深深的血口。被高燒折磨得迷迷糊糊的我,還以為見到了鬼。他說沒走過這段路,全憑感覺和從小在森林玩耍的經驗才沒有迷路,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回。
這次他把我接到縣城看病就再也沒讓我回家,而是隨他上苗山做了“陪教夫人”。只有過年過節才回去和公婆團聚,盡管我一直也沒學會說彝族話,但語言不通心是相通的,沒在一起的日子也是相互關心和牽掛。也許這就是緣分,我想無論跨民族的家庭還是本民族的家庭都難免會有一些小摩擦,牙齒不是還有咬著舌頭的時候嘛!最重要的是要懂得珍惜這塵世中難得的緣分。
責任編輯 陳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