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與小巷

一

山城夜晚的空氣有雨后般的濕潤，走在昏暗幽僻的老宅深巷里，只有我清寂的腳步在卵石路徑間叩叩叩地發生著脆響。我在淺聲低吟著你的名字，好像你將要從對面朝著我信步走來。心兒便怦怦怦地發出歡躍，為那個即將到來的相逢。山城的夜霧很濃重，晶瑩的露珠搖曳閃動，掛在我走過的樹梢和墻草上，濡濕了我的肩膀。此刻，身旁的郝家老屋浸淫在夜晚的一片黛紫色中，黑魆魆的屋檐呈飛翹狀，直逼蒼穹。在這個無風又無雨的夜晚，不難覺察到它的漠然、威嚴與傲視。我知道，小城的人習慣叫它郝家的屋。匆促的腳步這會兒緊帶我步入這條舊陋的老宅深巷，隱隱中便有了說不出的朦朧期盼，澎湃的激情一如潮涌在我的體內不停地翻覆，周身融融的熱潮如春天的氣息在連翩翻滾。

這是你曾經走過的小巷，那陰森肅然的屋檐、光影斑駁的桂樹及一地花花的細小卵石，誰說沒有你輕揚的縷縷氣息。

我知道這樣的尋覓很徒然。

二

常常地，我的心總是存了莫名的憂傷和落寞。幽靜的小巷只有我孤單的身影，徘徊、焦灼與不安。因為這條小巷是小桂每天必經的路徑。去年秋天當我得知小桂失蹤的消息，作為她的初中同學，我還在鄰縣的一個偏僻山鄉掛職鍛煉。聽到小桂失蹤的消息時，我倒真的希望僅僅是失蹤而已。失蹤是可以等待的，而離去則意味著永遠的消逝。但是小城都在傳說那個秋天之夜。小桂的失蹤便演繹出許多個版本，有說，小桂有了外遇，才不顧一切地私奔而去。我不相信這一說法，小桂是個傳統的女性。

當然我倒是相信另一版本的說法，小桂與丈夫在樓臺上為家里的瑣事相吵時，被丈夫摜了一個很響亮的巴掌，如果這一巴掌是發生在屋內倒也好說，卻是發生在小桂夫家的樓臺上，那里平時是多戶人家晾曬衣服的平臺。那會兒，幾個在門前打牌的姑娘們倒是聽見了。她們抬起頭很隨意地瞧了小桂的夫婦一眼，仍舊玩她們的牌。其中她的小姑子還嘻嘻地哼笑了兩聲。這樣的事兒發生在他們家倒是常有的事兒，以前她們的爹媽也是常常在夜里干架，白天又好得一個人似的。她們興許覺得這樣的事兒太尋常了，她們不會想到的是，這樣的事兒發生在小桂的身上，終歸是另一番情景。我在想象著小桂當時的情景，她的眼淚一定是斷了線的珍珠，簌簌簌，落滿了整片衣襟。

我想起剛上初中的那年，一班同學去野外春游。九坑的桃花繁盛得很濃密，我們低頭躥過低壓壓的花枝。攀山坡折了滿蓬滿蓬的山茶花。男女同學還在紅艷艷的花叢里拍下了很多照片，我恰好跟小桂并肩立在一起，那張照片后來給同學們留下了諸多話柄。其實直到初中畢業，我倆都沒扯上兩句話。倒是參加工作后，一次在路上偶遇，小桂變得大方與豐滿了，臉上掛著那種桃紅粉色。那天的相遇，才讓我真正了解了小桂。她戀愛了。我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小桂被丈夫甩了一個巴掌，從此讓她告別了生活過２６年的山城。

三

當初建造小巷里這座老宅的主人真是動足了腦筋想盡了心思。青磚黑瓦木雕門窗天井回廊粗梁柱，既要演繹大戶人家的軒敞之氣度，又得渲染小橋流水人家的平實日子。那至今一直都喊在小城百姓口中的“郝家的屋”，足以見出它多年沿襲下來的轟動效應。偶爾有時會看到老宅的子孫行色匆匆、不遠千里地匯聚于它的膝下。潔凈的庭院少不了他們軒昂挺拔的身影，數千里行程，他們的衣履依舊整潔、清爽。晝夜顛覆的時差，未曾在他們的臉龐寫下憔悴和倦意。他們在廊下悠悠地踱步，手捧一杯緩緩冒氣的菊米茶。輕呷一口故鄉的水，然后默默地仰頭盯視某處門窗的精雕細刻，慢慢品究，似乎在解讀一部無法言傳的天書。

老宅從未去留意過一個每天從它門前匆匆穿行的女孩，那個孤寂的女孩就是小桂，她的家就住在離此不遠的一座房子，八十年代建筑的水泥鋼筋瓦房。女孩小桂在對比了眼前這個盛滿詩意的院落之后，更覺得它像自己那位毫無想像力和審美力的愚鈍母親一樣，讓她感到了倦怠。直到小桂在整整一個夏季的蟬鳴聲里讀完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白鹿原》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小桂的臉龐不再有落寞渺茫的神色，她被作品中撼人心魄的生命故事深深地震住了。她渴望在她的生活里出現書中那種令人驚懔又純美絕倫的情愛。

四

老宅的門扉總是敞著，這讓小桂常常可以窺見里面的風景。天井里的桂樹、蘭花和菊花欣欣向榮地彼此簇擁，長條青石板鋪就的天井，兩旁是長長的走廊，通向里頭幽深的廂房及后院。小桂每次瞥見那些木制的窗欞上鏤刻的朵朵煙云、石榴和菊花，總要凝眸緊視，小桂想到了很多很多……

那時巷子里一陣一陣地飛揚著金黃色的桂花雨。

小桂看見了身穿海藍色制服的他。臉色有些疲憊，卻帥氣十足地從雨霧那端朝她大踏步走來。當他走近小桂的面前，驀地停住了腳步。他朝她深情地瞥了一眼，疲倦的臉上掛滿了笑意，他說，我認識你。小桂在他面前要仰起一張臉才看得清他的雙眼，因為他足有高出她半個多頭的樣子，她說，我也認識你。

小桂在心里欣喜地對自已說，這相遇的場景不會是做夢吧。接下來他們站在巷子里聊了許久許久。小桂看見他的身后是紛紛揚揚的桂花雨，將他的頭顱和肩膀輕輕地灑上星星點點的光影，小桂那會兒覺得自己常年居住的小山城原本是如此的秀麗及迷人。男青年說，他駐守在離這兒數百里遠的一座島嶼。小桂說，我聞到了海浪的氣息。的確，那遼闊無邊的海藍色讓她無數次地為之神往。只是她沒有再說下去，她不想讓他這么快地窺視到她的心思。她抬起好看的長睫毛眼睛瞧了他說，那個叫石蒙的小島名字真好聽。她眼里跳動的睫毛讓他感受著她的嬌美。男青年就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很清純很可愛，于是，他朝她心懷感激地笑了一笑。小桂也在剎那間喜歡上他身上一種憂郁和沉靜的氣質，這一點，在她認識的一些城鎮男孩身上是找不到的。小桂心想，要找的就是他了。山城海島，鴻雁頻飛。四年里，小桂每個周末都會收到裹夾了潮熱海風的信箋。當家里寫字桌裝下滿滿兩抽屜書信時，小桂做了這個男青年的新嬌娘。男青年很愛純潔美麗的小桂，他說，他從她的身上找到了自信。小桂倚在他的懷里淌下了珍貴的淚水。

五

這郝家祖上據說是從江西那邊過來的，早年是商賈人家，于清末年間徙居于這個甌江之畔的浙西南山城。歷來的家財，富不過三代。郝家人的氣度在于對待財富的獨到見識。正是基于這一超前理念，山城地方志上尚載有郝家先人在公元１８９１至１８９４年間先后創辦山城第一所小學堂和第一所中學的濃重一筆。山城人習慣稱大戶人家為“好人家”。一個“好”字足以道出大戶人家的衣食豐足房屋軒敞。小城人艷羨大戶人家里走出來的孩子，他們對自己的子孫說，你看他們多曉得念書，只有念過許多書的孩子才能要走多遠有多遠。

每天從郝家老宅屋前走過的小桂，內心深處很是羨慕郝家的后人，他們可以昂首闊步地走很長遠的路。小桂覺得自已最終沒能走出山城，跟她的身世和家庭有關。父親生前總是拖一副衰弱的病體，對一切已抱心灰意冷的態度；而母親的短視與粗潑，更讓小桂覺得她每天說出的話都是她鼻子底下瞧到的一堆內容。母親常對鄰里親友不屑地說，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呢。

當小桂預感到自已這輩子再也走不出山城時，便做了山城照相館的一名員工。

小桂的心中仍是存了許多未了的心愿，只是沒料到這美麗的幻想會給自己此后的人生帶來種種的傷痛。

成家后，她的丈夫轉業回到家鄉做了一名勞頓辛苦的長途客運司機，年長體弱的婆婆的生活來源便完全依仗于她惟一的兒子供給。小桂覺得這些她都能夠接受，最讓她無法容忍的是，那三個下崗的姑娘。每天待在家里不思干活，嘰嘰嘁嘁坐在家門前搓麻將打牌，還老抱怨老天待她們的不公，讓她們受苦，言辭里滿是尖刻和蠻橫……

小桂一度保持著距離。這些年，她經過一番努力，已調至文化部門從事她心愛的攝影工作。她覺得自已空靈的幻覺與她們咄咄逼人的態勢很難相融。她每次從外面奔波勞累而歸，感到自已居住的窄小空間被她們的怨氣擠壓得喘不過氣。她對丈夫說，她們總是將不幸的陰影傳染給家人，這樣不好。小桂自認為已經從不幸的陰影中走出來了，現在她有了理想的職業，一種苦中有樂的樣子。可是她完全想錯了。丈夫沒有回應她，他毫不猶豫地偏護起他的家人；小桂多年來為支撐這個家庭，失去了很多的東西。她并沒有嗔怨他人，反倒覺得是一種磨練，一種人生的閱歷。但是最終還是讓她流淚了，為她自已。她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丈夫會惱羞成怒地向她掄起了老拳，原先的帥氣與灑脫找不到了。他的舉止在小桂眼里，傾刻變得陌生了。小桂在他眼里，儼然成了外人。

小桂說她感到很悲哀，她都是他的另一半了，他還當她是外人。

男人說，你錯了，我是當你作自家人才這樣狠命地揍你。

小桂說，我們最終是合不到一塊了，你將我的真誠、柔情與善良當作一團爛腳布給踐踏了。

男人說，離開了我，你……還能走得多遠呢。

小桂說，心有多遠，人就可以走得有多遠。

男人霸氣地說，我不會讓你走。如果男人當初對愛情的執著讓小桂折服了，但現在的霸氣則讓小桂瞧輕了他……

六

我想，我對我的同學小桂所曉得的便是這些。我不相信她是私奔去了某個地方，小桂不是這樣的女人。

這個夜晚，我發現腳下的路仍是灰白相嵌的卵石路徑，殘灰色的墻頭仍有蓊郁的桂樹探出身姿。一陣秋風在它的身上猛地搖出颯颯颯的聲響，我知道，又有一陣紛揚的桂花雨從墻頭那邊泄落，飄逝。

小桂已經走遠。

責任編輯劉亦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