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香蕉

當她還是個孩子時，就知道父母是一對不和諧的夫妻。父親性格木訥，母親則是個心氣高而個性倔強的女子，兩個人在一起時，常常會為了一頂點兒小事而爭吵。母親總是對父親怒目而視，一連串的詰責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傾瀉而出。母親是不罵人的，可是從她嘴里蹦出的字字句句卻如同尖厲的芒刺，扎得父親渾身不自在，他偶爾會辯駁幾句，卻招來更為尖利的回擊，于是他大多只能沉默著，同時緊蹙著眉，似乎有萬般苦楚埋在心底。每當這時，小小的她心里總是充滿了悲哀，想哭，可又不敢哭出來，她擔心自己的眼淚會加劇父母間的爭執。

她八歲那年，父母在爭吵中離婚了。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是，木訥的父親竟然很快和一個老姑娘結婚了。聽鄰居說，父親的新妻子過慣了被父母照顧的生活，連飯菜也不會燒，下了班只知道翹著二郎腿看電視，每次都是父親下了班，做好飯菜端到她面前。

母親聽后，從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說了句“他是活該！”她在一旁聽到了，似乎覺得心猛得一沉，她想像不出父親在另一個女人那里會是什么樣子。

一天傍晚，父親過來了，他是來送扶養費的。他騎了輛破舊的自行車，離家好遠就下了車，謹小慎微地推著車子慢慢地走過來。她正和外婆在院子里栽鳳仙花，雙手糊滿了爛泥巴，看到父親的一剎那，她的眼睛倏然亮了，飛快地小跑著迎上前去。父親好像沒看到她手上的泥巴，毫不猶豫地牽住她的手。她覺得自己的小臟手被溫暖包裹了，滿心的歡喜。這時，在里屋打毛線的媽媽，隔了窗叫她的乳名，她應了一聲，下意識地縮回了手，重新跑到外婆身邊，漫不經心地擺弄起泥巴。

外婆向來對爸爸以禮相待，她輕聲問爸爸：“吃過飯了嗎？”

父親憨憨地笑說：“吃過了。”

“那坐下來喝口水吧。”外婆說著就去廚房倒水。等外婆端著水走出來時，母親也從里屋過來了，她陰沉著臉從外婆手中接過水杯，一下子把水全潑在家里的大黃狗吃食的瓦盆里，說：“您也真是，他是有家的人，哪里會缺這口水呢！”說完又進了里屋。

父親沒作聲，臉上表情很復雜，有歉疚，也有無奈，他盡量用笑容掩飾著。冷眼旁觀的她特別同情父親，他那張笑臉讓她心里很難過，覺得無所適從。父親把錢掏給了外婆，尷尬地搓搓手，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就和外婆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她知道父親是想和她多呆一會兒，可是她卻不敢上前與他親近，就訕訕地跑到廚房去洗手。

這時，她突然看到案子上有一串黃里透亮的香蕉，那是一個親戚買給她的。那個時候，在那座北方的小城鎮上，香蕉還是一種奢侈的水果。她悄悄地掰下一根大的，藏在褲子口袋里，然后偷偷地把它塞到父親自行車后面的一疊報紙里。

做完這件事，她下意識地向里屋看了一眼，她怕母親看見她剛才的動作。她突然想到，如果母親知道她把一家人都舍不得吃的香蕉給了父親，該有多傷心呀！想到這兒，她又挪到自行車旁，把香蕉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不料，她還沒走幾步，那根圓溜溜的東西竟然滑到了地上。她怕大人們看到，就一屁股坐了上去。

父親和外婆實在沒什么好聊的，他看了看手表，又用眼睛溫和地看著她，表示他要走了。她依舊沒站起身，就朝著父親揮揮手，看他慢慢地推車離開。

等父親走遠了，外婆和母親都不注意她了，她才站起身來。轉身一看，那根香蕉早已被她坐得皮開肉綻，粘粘的果肉被擠壓出來，像一灘濃稠的眼淚。她摸了摸自己的褲子，后面也是濕乎乎粘粘的一片。她小小的心靈里突然涌上無限的悲傷，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二十年后，她也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女兒不到五歲時，丈夫愛上了另一個女子，經過一番痛苦的掙扎，兩人最終平靜地分手了，她帶著女兒一起生活。女兒并沒有覺得生活有變化，整天嘰嘰喳喳的，像一只快活的小鳥兒。春天來了，她喜歡帶女兒去放風箏，風里飄蕩著母女倆歡樂的笑聲。

丈夫，應當是前夫，心里是愧疚的，可能是怕面對她吧，他想女兒時，從來都是打電話。女兒每次都會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從她手上接過話筒，和爸爸眉飛色舞地說上半天，她呢，則在一邊微笑著，不時給女兒一個鼓勵的眼神。

她知道，有一根無比沉重的香蕉，曾經壓在她心頭二十年之久，她不能再把它轉壓在女兒身上，讓女兒感受到愛，并且知道回應愛，這比什么都重要。

（責編 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