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新蓉訪談錄

鄭老師，您好!在2004年您參與了《中國教育與教師發(fā)展報告》的撰寫。在參與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愛生學校”項目時您發(fā)表了有關教師職業(yè)幸福的觀點。但是目前人們對教師職業(yè)幸福的關注并不夠。所以，今天想請您就這個話題談談您的看法。首先想請您分析一下，什么是教師的職業(yè)幸福感?

在概念上，比較難以從正面來界定教師的職業(yè)幸福感，因為幸福感主要是與價值、意義相關聯(lián)的。但是，我個人認為，把教師的職業(yè)幸福感提出來，不是因為教師已經(jīng)具備了幸福感的問題，而是相反，許多教師可能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幸福感。在教育工作中，我們看到應試教育給孩子們帶來了壓力，可以說，反過來看，是很多教師喪失職業(yè)幸福感現(xiàn)象的反映。

您覺得教師的職業(yè)幸福感主要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

首先，教師的職業(yè)幸福感主要表現(xiàn)在工作目的上。如果按照我們說的勞動異化理論來說，教師勞動本身的過程是令人愉快的。教師工作過程以及他的目標，應該是他自己內心所要追求的，而不是這之外的東西。比如說，今天上完了一節(jié)課就“熬”掉了一節(jié)課；今年第一個月的課上完了，就能拿到一個月的獎金，這則是之外的東西。教師工作的過程與目標是一致的，而且是教師自身認同這種工作，愿意認真去做，這可能是教師幸福感的最重要來源。

其次，教師的幸福感表現(xiàn)在教師對待工作的主體性和能動性方面。實際上，不僅是教師職業(yè)，任何一項工作，我們在從事它的時候會有幸福感，更多的是因為我們的主體性和能動性能夠得到發(fā)揮。如果在工作中，教師從事工作的能力能夠得到發(fā)揮，他的個性和才能可以很好地得以展現(xiàn)與張揚，不受挫，不受阻，自然就會表現(xiàn)出一種職業(yè)的幸福感。

第三，教師工作的環(huán)境是愉悅的。整個工作中，不管是校長、教師，還是學生，教師感覺與他們的相處是愉快的，愿意跟他們在一起。

從我的研究和我的個人經(jīng)驗來看，主要是這三條。當然還有一些外在的東西，比如說嗓子啞了，有含片；中午回不了家，困的時候，有個床可以靠靠，可以休息；還有就是讀學生的好論文的時候有幸福感。

與其他職業(yè)相比，比如說與醫(yī)生和律師相比。您認為，教師的幸福感有哪些特征呢?

與醫(yī)生、律師相比，教師是在與快樂、單純和上進的一類人群打交道。學生是快樂、單純與上進的，即使是大學生和碩士生，他們和有官司的人、身患重病的人是很不一樣的，這點是其他職業(yè)不能替代的。

還有就是時尚。跟學生在一起，教師更時尚一些，學生代表著比教師更年輕、比教師有活力、思維比教師更敏捷的一群人。在很多方面，學生可以引領教師，帶著教師趕上時代的潮流。和學生相比，打官司的人不時尚，醫(yī)院的病人不時尚。

另外，教師這個職業(yè)與其他職業(yè)很不同，比如說與醫(yī)生和律師相比，后者更多的是憑借其所謂的自己的專業(yè)性技術來影響人，雖然教師這個職業(yè)也需要靠專業(yè)性技術來影響人，但是更多的是靠他們的思想、情感、知識來產(chǎn)生影響，和另外一個成長中的個體全面互動。由于這樣的原因，教師工作的周期性是比較長的，一個官司拖不了6年，而跟孩子在一起可能有6年。持續(xù)地與人相交、相處、相互理解，相互認同也好、相互磨擦也好，是一個比較長的過程，是一個相互學習的過程。

現(xiàn)在很多人提到教師在工作中沒有感受到幸福，常常有抱怨。那么，請您結合實踐，分析一下目前我國教師職業(yè)幸福感的狀況。

關于目前教師職業(yè)幸福感狀況，不能簡單地下結論。目前不限于教師行業(yè)，對各行各業(yè)來說，因社會轉型而對效能和業(yè)績考核的強調、現(xiàn)代化快節(jié)奏的沖擊、追求個人物質利益等的影響，打破了比較寬松、不過分追求效能的這一外在環(huán)境，使得教師幸福感也發(fā)生了變化，呈現(xiàn)復雜的情況。但是現(xiàn)在的教師可能會有其他幸福感的增長點，比如說在教研產(chǎn)品的開發(fā)方面，學會制作flash等，用現(xiàn)代化手段制作教學課件等。再如，當前家長越發(fā)重視教育，希望自己孩子好好學習。教師可以幫助家長實現(xiàn)他們的夢想，幫助他們的孩子考上大學，這可能也是一種幸福感。不同的時代，教師幸福感是不一樣的。

目前有些教師有嚴重的厭教心理和職業(yè)倦怠感，您認為，我們現(xiàn)在大力加強對教師幸福感的關注對于教師的成長有何意義呢?

當前一些教師沒有幸福感是什么原因呢?主要是目前的教育工作是他們不愿意做的。比如說，教師愿意教學生，但是教師并不愿意只教學生應付考試教師愿意全面地影響學生，可是應試教育要求他更多地關注考試，或者要求教師具有幫助學生應考的那點才能，而展現(xiàn)不出他們的全部才能，因此，可以說應試教育限制教師才能的全面發(fā)揮。另外，學校在管理、考評教師的時候，不注重充分發(fā)揮教師的能動性，以學生的考試和分數(shù)來衡量教師的工作業(yè)績，這給教師造成了很大的壓力。教師有一種不安全感，始終處于一種焦慮狀態(tài)中，當然就感覺不出作為教師的幸福感了。當前關注教師的幸福感，就是要為教師營造一個寬松的環(huán)境，使教師有一定的自由度，使其能充分發(fā)揮潛能，同時在教育教學活動中表現(xiàn)出個性，成為有特色與特長的教師。一個有幸福感的教師在其教育教學活動中能充分展現(xiàn)出其才能與情感，表現(xiàn)出對教育教學和學生的極大興趣，會充滿熱情地去上好每一堂課，去關注和友善地對待每一個學生，體現(xiàn)出作為教師的成就感。

請您說說，可以從哪些方面為教師獲得職業(yè)幸福感做出努力?

第一，為教師創(chuàng)設友善的學校氛圍。我在開展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愛生學校”項目時，發(fā)現(xiàn)一些教師抱怨道，“讓我們愛學生，可是我們自己處于什么樣的狀態(tài)?”。由此可以簡單地推論出，對于一個得不到關愛和幸福感的教師，如何要求他去愛學生呢?因此，在進行校長培訓時，我們增加了一項內容是“營造一種友善的學校氛圍”，目的就是尊重和激勵教師，讓其感到愉快、幸福、安全、充實。教師如果沒有身處于友善、平和與安全的環(huán)境中，這會影響他的心理感受，這樣的心理感受是不可能讓教師感到幸福的，更不可能讓教師培養(yǎng)學生的幸福。因而，可以說教師的幸福在很大程度上是學校營造的。

第二，社會應該尊敬教師。社會上一些人將教師比喻為“眼鏡蛇”等情況是不尊敬教師的表現(xiàn)，會傷到教師的自尊。沒有社會的尊敬，教師很難得到幸福感；哪怕教師得到一些錢，也不會有幸福感的。

第三，媒體正面、客觀地報道教師工作。當前一些媒體只抓些熱點，進行炒作；而且從點推向面，由個別推向普遍，如一個教師對學生不好，就認為一個地方或所有教師都是這樣的；一個學校亂收費，就分析一些學校或所有學校都亂收費。這種情況是不好的，反而產(chǎn)生負面影響，影響社會對教師的評價。媒體應該客觀和正面地報道，樹立對教師的客觀和公正的社會評價。

第四，教師個人因素。教師個人經(jīng)驗是一個方面。教師的經(jīng)驗影響其能否處理好各種關系與問題，例如學校工作和家庭的關系，這對教師的幸福也是有影響的。另外，與教師個人價值觀也有關系，如有些教師看什么都不快樂，當教師不幸福，當售貨員也不快樂。

有些教師認為當教師沒有意思。這一個原因是在日常生活中沒有發(fā)現(xiàn)學生的變化和成長。學生的變化和成長在教學工作中很常見，如去年某一學生可能還不是很高，但是今年可能快長到教師的肩了；在學生剛入學時，教師只可能教會學生學會寫橫撇豎折，經(jīng)過進一步教導，他竟然會造句子或寫作文了。而有些教師沒有看到這一點。這可能與教師是否認同教師這個職業(yè)有關，同時也與教師的天性有關。有些人可能適合去做服裝設計工作，服裝設計的一點一畫使其將思想實現(xiàn)在服裝上，這樣他就會很滿足。有些人可能天性適合當教師，可能認為即使學生問的一些極其天真的問題也是很有趣的。我就喜歡當老師。我教過小學，在教小學時，剛開始的時候，一到放學時學生就背著書包跟著我走，這可能是他不知道放學是怎么回事。但是十來天后，學生就不會了，因為他們對“放學”有認識了，這就是變化，讓我感到很高興。因而，可以說，要對工作的對象感興趣，充滿好奇、愿意去探究和介入，愿意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幫助學生變化和成長，這是很重要的。

但是，當老師有時也是很累的，也會碰到尷尬和不愉快的事，這些情況會影響教師的幸福。例如，教師經(jīng)常很努力，而他所教的學生成績很低，而且有時這種情況可能是對學生成績評價不公正或不全面引起的。但是面對諸如此類的情況，教師經(jīng)過一段時間，應該學會化解。當然，能不能夠化解這些事情與教師專業(yè)成長時間和處境是有關系的。我認為，所謂幸福感是經(jīng)過各種挫折能夠比較自如、保持比較良好的心態(tài)去面對，而且還有一些新發(fā)現(xiàn)和新感覺。幸福感不是沒有挫折，沒有困難，而是把天天碰到的困難和挫折化作“唉，沒事兒，過得去”的這種正向、積極的態(tài)度中，以積極、主動的心態(tài)，能動地發(fā)揮自己去應對的過程就是幸福。

鄭老師，您已經(jīng)從教20多年了，桃李滿天下，您的很多學生都說，您總是那樣的和藹可親和充滿熱情。我想，在這些背后，您肯定有一種作為教師的幸福感，能不能請您具體談談您作為一個教師的幸福感。

我從事教師工作可能跟我的開朗和樂觀的性格特點是有關的。從事教師職業(yè)，也與我的人生經(jīng)驗和所受的師范教育有關。在我的人生歷程中，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是碰到很多優(yōu)秀的老師，她們對我的成長產(chǎn)生有很大的影響。在自己的崗位上從事教學、科研、社會服務，甚至與其他各個行業(yè)有更多的合作機會，這可能也僥我有幸福的感覺。另外一個原因，如果你有心去留意，你還是能夠看到，比如說，經(jīng)過5年，我可能老了，可是如果跟學生在一起，就發(fā)現(xiàn)學生在成長，這樣永遠能夠看到一個向上的生命，他在變得越來越美好，越來越成熟，他的性格、體質、外貌，隨著知識的增長，隨著他的年齡在成熟。能夠看見他成長的過程，就像看見一個幼芽在成長，看見一朵花，從花蕾到開放的過程，即使和你任何相干都沒有，你都會很幸福、很高興。或者說，就像醫(yī)生看到一個病危的人活過來的那種感覺。當教師，就是即使不對學生產(chǎn)生影響，但是能看見充滿生命生機的學生，在學生成長這一段最精彩的歲月伴隨著他們走，看到他們開花結果，看見他們成長，會產(chǎn)生一種移情，也是一種內心的喜悅。也就是說，我在欣賞最有生命力的學生在成長，就覺得很幸福。而實際上，在有些情況下，我們作為教師會培了一把土，澆了一點水，甚至在他們可能歪的時候，扶了一下，可能就起了這么一點點作用，會有更為幸福的感受。另外一個方面的幸福源于師生關系。比起許多復雜的、甚至現(xiàn)在被一些不良風氣影響的各種關系來說，我認為師生關系還是最純潔的。這些都是幸福感的原因，也是我作為一個教師擁有幸福感的原因。

最后，您能否與廣大教師說說，作為一個教師來說，應該怎樣做才能獲得教師幸福感呢?

在這一方面，我只是談談我自己個人的一些看法。珍惜自己，然后再珍惜自己的潛能，認識自己的興趣，尊重自己，可能才會有幸福。幸福感是由衷的、發(fā)自內心的。這個事情你愿意做，而且這個事情也能夠讓你被選拔出來，展示出來，這本來就是幸福。所以，應該重視這樣的工作，而不要太多地去批評，去抱怨，太多地為工作之外的其他東西抱怨，比如說，一些他人的評價呀，金錢呀等。發(fā)牢騷太多，把精力和時間擱在上面就永遠沒有幸福。

另外，在做教師的過程中，不要永遠做一個被雇者，被動的角色，要充當一個積極的、主動的、發(fā)揮自我能動性的角色，我覺得這樣就能夠幸福。比如說，在三個人當中，如果一位人是屬于邊緣化的，是冷眼者、旁觀者，那么他就是那個不幸福的人。但是，哪怕是一萬個人的事情，如果這個人是能夠積極地參與的那個人，即使是參與一萬個人或十萬個人共同參與的活動，而他只是其中的一個人，那么也會幸福。英文中所謂的involving不是在外觀者，而是積極地參與其中，我覺得有幸福感的人幾乎都是這樣的。有些時候，是自己的積極主動性在起著重要的作用，在人際當中的主動溝通，在工作中主動地嘗試，主動去創(chuàng)造，這些都是幸福感的來源。一個人能夠主動地把潛在的東西發(fā)揮出來，才有幸福。就像小孩子主動去嘗試的東西，就是遇到了挫折，他是不會哭的，而如果說，他走到一個地方不小心摔了，是磚的原因，或者那個地方砸了他，他就會哇哇地大哭起來。這就是一個主動和被動的關系，對于一個人的幸福感來說，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

而且，作為教師，不是為著個人最私利的那點工資在工作，而是為了學生，為了我們這個教研室，為了自己的這堂課，是為了周遭的同事很好地合作在做事情，我覺得幸福感就是這樣積累起來的。如果沒有學生，沒有很好的朋友式的同事關系，沒有友善地與領導的各種相處，那么有時候教師就會有些落落寡歡，落落寡歡不是幸福，曲高和寡也不是幸福。

此外，幸福感就是點點滴滴的積累，而不是一下子就會有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