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路老師
路老師是我讀初中時的體育老師,給我當過初一的班主任。路老師是體育老師,個頭很小,至多一米六零左右,且很瘦。他要是定定站到那兒不動,任何人可能都會輕視他,但是,不用他施逞什么手段,像正常人那樣走幾步路,練過功夫的人馬上會看出:這人了不得。這里就用得上《水滸傳》中描寫燕青的語言了:“急剪剪地一副身材。”
確實了不得。據我二哥他們那幾屆學生說,文革暴發后,學校所有水平高的老師都被揪、被打,被無所不用其極地折磨、侮辱,有的不堪受辱,自殺了,有的瘋了,有的只好茍且偷生。路老師是個例外,造反派要他加盟當打手,他不干,于是便整他,卻整不著。一次,一群喪心病狂的人追打他,將他逼到了死胡同,他順手奪過對方手中一根竹竿,在地上一點,像一只鳥一樣上了房頂。又一次,一大群人追打他,他又這樣上了房頂,那些人上不了房,便磚頭瓦塊雨點似地飛了上來,路老師閑庭信步,接住先飛來的磚石,將還在空中飛行的磚石一一打成碎沫。他只能這樣干,全身而退就行了,是不可還手的。要是打了這些戴著紅袖箍,唱著語錄歌,跳著忠字舞,手持兇器的毛主席的紅衛兵,那就等于在和整個無產階級政權對抗了。所以,他只能躲。路老師的下巴受過重傷,這倒不是別人打的,是體育比賽時摔的。下巴左側斜下去,說話收不住涎水,說一句,要吸溜一聲。省上明令禁止他打籃球,他運起球來,速度太快了,對手別說防他,躲都躲不及。在一次省上比賽時,一場球賽下來,對手三名隊員被他撞翻在地,摔成重傷,犯規的還是對手。那時候的籃球場都是硬土或水泥地,要是現在這種場地,路老師的籃球生涯可能還會繼續。這樣,他就不能再打籃球了。他當排球教練。男隊女隊都是他。每天早操時,他帶著兩隊人馬,在排球場大呼小叫地練球,午飯過后,又練,天天如此。
路老師在體育上是全才,沒有他不會、不精的。單雙杠、平衡木、足球、乒乓球、田徑,樣樣精通。幾年以后,體操王子李寧在漢城奧運會大顯神威,在我看來,路老師在這些項目上比他低不了多少。路老師家在外地,他很少呆在房子,好像就是生在操場的一個人。不上課、不訓練時,他一個人活動。他一只手撐在地上,倒立起來,頭腳垂直,連續能“跑”完百米賽道;要是兩手撐地垂直倒立,則連續可以“跑”幾圈。大操場一圈是六百米。只見兩手在地上飛快倒換,操場是土質的,卻不驚一塵,身子和雙腿筆直,不搖不晃,真令人嘆為觀止。學校西南角有一棵高大的杜梨樹,約有五層樓高的樣子。校方給樹杈上拴了一根粗棕繩,垂掛下來,是讓人練爬高的。別的人全身并用,能掙扎爬到頂就不錯了,路老師只用一邊的胳臂窩夾著棕繩,身體其它部位懸空,另只手揚起來,噌噌噌,眨眼間到了頂端。我見過特警爬高表演,比起路老師,不知要差到哪去。我敢說,要是在宋朝,“御貓”的稱號未必會給了南俠展昭。
路老師衣裝很樸素,也很干凈,老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上衣,領口和袖口都打著很協調的補丁。這都是他的手藝。師母在老家農村,據說,他的老家那兒,窮出了世界水平。月工資四十多塊錢,要養活父母、妻子,還有幾個兒女,他不得不節儉。我見過師母一次,說不上漂亮與否,倒是比路老師高出一頭,身材也比他壯得多。春夏秋三季,路老師一直穿一雙麻鞋,用細麻繩手工織的那種。不穿襪子,腳背腳尖都晾在外面。他穿著這雙鞋,搞各種大運動量的體育項目。有學生踢足球,邀請他,他也去踢幾腳,他一腳可以將足球從操場這頭踢到那頭。我們的操場比足球場還要大一些。他穿著麻鞋踢。學生穿球鞋踢,動作不恰當,會疼得抱著腳亂吆喝。路老師的腳疼不疼,我不知道。他是有一雙運動鞋的,藍面,薄底,價錢最低廉的那一種。鞋很干凈,藍面早洗得發白了,打了好幾個補丁,他仍不舍得穿,只有在正規比賽時,他或當教練,或當裁判,才會穿出來。大概要表明體育人的身份。
路老師當班主任很少罵學生,更不會去打學生,但班上的紀律卻挺好。高年級有些學生調皮得校長都管不住,遠遠看路老師來了,便一哄而散。路老師生氣了也會罵學生的,學生犯多大的錯誤,他也只罵三兩句結束。也許,是他肚里沒儲備多少罵人損人的話罷。當了一年班主任,路老師罵過我一次,我犯了嚴重錯誤,他只罵了幾句便了事了。學校有一個大農場,離校園隔著十幾里山路。每周,各年級要組織起來,用板車將學校養豬場、各廁所積攢的糞肥運去,一個年級一天,雷打不動。輪到初一了,路老師怕我年齡小,又是剛轉校來的新生,不熟悉路況,駕不住板車,便給我找了一個輕松活兒:喂豬。學校的大灶上養了五頭大肥豬,每天都有勞動課,便由學生輪流伺候。正是秋高時節,學校菜地一片繁榮,白菜、蓮花白,我盡力只能抱起一棵。我的任務是,將蓮花白和白菜的旁葉從菜地砍回來,剁碎了喂豬,一天喂三次。這活我會干,在家里常喂豬,豬草還得漫山遍野去打,這豬草多好打呀。天剛亮,我興沖沖打回一筐,剁碎了,看豬們在搶著吃,便離開豬欄在操場踢足球玩了。日上三竿時,初二的一個同學不想上課,約我去街上玩。那天逢集,我想離中午喂豬還早,便跟去了。剛十一歲的男孩正是貪玩的時候,在街上玩了會,都沒錢買東西吃,沒意思,又相約去城邊一條大溝里玩。溝里有大片的樹林,有果樹,有熟透了的山梨,有各種鳥兒,還有小動物。溝里空無一人,我倆放開手腳瘋玩。還沒玩夠,突然抬頭一看:呀,太陽早落山了。
飛奔回校,還惦記著喂豬,奔去豬舍一看,它們哥幾個正吃得歡呢。懸著的心放下了,已到了上晚自習時間,我便搖搖晃晃去了教室。路老師和全班同學正等我呢,見我回來了,都松了一口氣。原來,到下午,豬們餓瘋了,個個像歌星那樣大聲嚎叫。大灶上見不到喂豬的學生,便給校長匯報了。夕陽西下時,路老師領著學生從農場回來了,他被校長叫去狠批了一頓。他一邊令人找我,一邊令人趕緊喂豬。豬是安頓下來了,卻找不到喂豬人,校園、縣城全找遍了。我知道犯大錯了,便雙手垂立,垂著頭,站在教室門口。路老師氣壞了,他生氣時,與別人不一樣,臉色倒比平時和緩了,還要無聲地笑笑,吸溜幾聲,連續收幾次涎水。他問我干啥去了,我老實回答,下溝里玩了。他問我知道喂豬這件事不,我說知道。他吸溜一下說,知道你還去玩?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我便無語。他說讓你喂豬,吸溜,簡直是靠屁吹燈哩,吸溜,都像你這樣,社會主義,吸溜,怎么建設,你把社會主義的豬,吸溜,餓死了,咋辦?吸溜。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吸溜,沒有?我說,認識了。他說,坐下,吸溜,好好反省,吸溜。
這樣就算完了,此后再沒有追究過。到了初二,班主任換成北京來的一位老師,牌子很大,據說是犯過什么重大政治錯誤,落到他手里,我的另一場人生災難又開始了。路老師還給我上體育課,他雙手扶著我練單雙杠、平衡木、鞍馬,他見我身體差,還教我武術、爬高,一直到初中畢業。三年后,我再次返校,身體長結實了,他還給我教體育課,有空了,還給我教武術。改革開放后,路老師把家屬從老家接來了,定居于此,退休于此。
我的趙老師
高一的后半期我的人生出現了重大轉折,事先一點苗頭都沒有,但,轉折真的來了。我們的語文老師換成了趙老師。個頭低低的,神情蔫蔫的,聲音小小的,臉色冷冷的。三中全會正在北京召開,被糟蹋了十年的中國教育恢復正常了。人們凍僵的心漸漸熱了,而我的心還像那個季節,冰涼冰涼的。三年前,十二歲的我,初中畢業后,被趕回農村,說是要響應偉大領袖號召,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號召是別人替我響應的,但我只得接受事實,再教育我接受了,大山一樣沉重的生活壓在一個少年的肩膀上,不說受多少苦了,三年后,我的體重是八十斤,但我可以扛起一百三十斤的東西,一口氣走出幾里地。
被欺騙,被侮辱,被損害,被歧視,三年來,無日無之。我決計不再相信任何人了,我也決計,不給任何人任何事物以笑臉。能夠重新進校當學生是一個奇跡,那時候的農村窮困的程度,若非是過來人,是難以想像的,哪怕你有多么超常的想像力,而廣播上,報紙上,天天都在嚎叫我們的生活比蜜甜。我被獲準讀高一時,高一的后半期已剩一半了。那一年,還是春季招生,所以,我在冬天來臨時進校了,并沒有生出“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的感慨。沒有桌凳,教室里塞滿了各種返校的學生,一個個都是一臉的少年滄桑。在縣城附近的姐家,借了一個農村用的那種炕桌,找來四根木棍,用鐵絲纏上。這就是我的課桌了。炕桌很寬,把過道堵得嚴嚴實實,老師站在講臺上,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我。幾乎每一節課,我都要被課堂提問。而我少上一學期半的課程,好多問題我不但回答不上來,連問的是啥都不明白。老師提問時,沒人叫我的名字,大概也不打算知道我叫什么,都是:坐炕桌的那個娃,你給咱回答。在同學一遍遍哄笑聲中,我站起來,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看著老師。有的問題我是知道的,可我不愿說,我寧愿被認為不知道。我對人生已徹底絕望了。在課間,大家最大的樂趣是數我衣服上的補丁,最多時,曾達到十三塊,榮列全班第二,第一名是另一個同學,他曾穿過一件擁有四十八塊補丁的衣服。我雖不是第一,但也是第二,我總是有強項的吧。
我是不打算再進校門的,不得已進來了,也不打算學習。進來了,只想破壞點啥的,我經常磨刀霍霍,誰要真的敢再觸痛我的傷痕累累的心,我會毫不猶豫地宰了他,然后微笑著離開。我只打算笑這一次。我在惡意地尋找著能讓我笑一次的人。那一陣,我惟一割舍不下的是小說。我每天都在讀小說,上課低頭偷著讀,晚上在四十人大通鋪宿舍里,用被子遮住煤油燈讀。平均兩天一部長篇,不知道讀了多少。趙老師從不關注我,他只關注他認為語文學得好的同學。正趕上期中考試,全年級五個班要開展競賽。各任課老師都很重視。在那一節語文課上,趙老師先叫出五名同學到教室外,他是下達任務的,他們每人得達到九十分以上。五人里面沒有我,我很不以為然。又叫出十名同學,是要達到八十分以上的,還沒有我,我感到自己的血熱了,就像當年與人打群架那樣,我很驚訝,我的血居然會再次熱起來,為了這件本不放在心上的事情。我在忍耐著。又叫出二十名同學,是要考到七十分以上的,還沒有我。我已經站起來了,我想我當時的眼神一定像狼一樣可怕。可我又坐下了,只是冷笑幾聲。剩下的同學沒有下達明確任務,話已明擺到那了。
火藥味很濃的考試結束了,我考了八十七分,全年級第二。第一名考了九十分,也在我班,趙老師很高興,在講臺上表揚完那位同學,一手抖著我的試卷,眼光在教室掠過幾遍,在找這個人。我緩緩地站起來,趙老師看了我好一會,又抖抖試卷,輕聲問:
“是你嗎?”
我揚起頭,挑釁地朗聲答道:
“報告老師,正是在下!”
他沒接茬,又認真地看看我,抖抖卷子,加重了語氣說:
“是你考的嗎?”
我把雙手插在腰里,像街頭小流氓那樣,沉聲說:
“你說呢?”
“不錯,好好學習。坐,請坐。”我看見了趙老師眼里的一團光掃過了我,那是久違的、我早已陌生的光,我的心口突然暖了一暖。
考試完的第一節語文課是寫作文,兩節連上的大課,自命題。趙老師要求這兩節課打草稿,下課后,用小楷毛筆抄寫在作文本上交上來。我那時做事只想與人反著來,你說這樣做,我偏要那樣做。我便直接用毛筆往作文本上寫。以前上課趙老師從不到我的桌前來,這節課卻老是在我面前晃悠。他見我這樣,便輕聲說:
“你怎么不打草稿?”
我昂然道:
“寫作文還要打草稿嗎,沒聽說過。”
趙老師明知我是在尋釁,卻燦然一笑,一副君子不與小人一般見識的風度,轉身而去。離下課十分鐘時,我把寫滿四頁的作文本親手交給趙老師,他匆匆掃了一遍,我看見他突然臉飛紅霞,還沒到下課時間,他撂了一句下課,夾起我的作文本,沖出門去,背影有點落荒而逃的景象。有些同學看出了問題,問我寫的什么,我說:狗屁。
下午,我的文章出現在校園廣播中,幾個大喇叭都在轟響著女播音員那圓潤甜美的朗讀聲。先是全班傳閱,接著是全年級傳閱,后又是全校傳閱,再回到我的手中,作文本已稀爛了。這時,我才知道,那天,趙老師把我的作文本帶到了教工食堂,當眾朗讀了一遍。看著不能再用的作文本,我犯了愁。一個本子一角五分錢,每周家里只給我二角錢,是喝開水用的。但作文本不可無,那周我便用自來水對付。以后的日子,我的作文被不斷傳閱,我的作文本不斷更換,我基本上都要靠自來水生活了。天越來越冷,吃凍硬了的干糧,喝生水,睡干板涼床,我的心卻有些溫度了。
老師發現了我,同學發現了我,我也發現了我。從前,我只是愛看小說,用小說躲避可憎的生活。我并不知道我有什么文學才華。在廣播上聽到我的名字的那一刻,我突覺身子一輕,分明的有一樣重物從心口那里卸去了。我像正常人那樣抬起頭,我看見了太陽的顏色,我看見了藍天白云,我看見了鳥的飛翔,我還看見了人的笑臉,而有些笑臉居然也表達著友好和真誠。就在那時,我發現我有著超常的記憶力,無論什么,只要看在眼里,便可記在心里。無論多長的課文,我看一遍,最多兩遍,便能記住。趙老師要求每一篇課文都要背誦的,每節課都要提問,提問過我幾次,讓他有些興奮地失望了,從此不再提問我。我便也不去刻意地背誦課文。下一節要上《琵琶行》了,是要求先預習、背誦的,大家都在抓緊時間咕咕囔囔地背,我沒理會。一位同學悄悄地告訴了趙老師,他很生氣,打算給我一個突然襲擊,敲打我。離上課只剩半小時了,另一同學告訴了我,我忙找來課文看了兩遍。果然,一開課,趙老師就異常嚴肅地叫起了我。我先裝出害怕的樣子,站起來,我看趙老師已醞釀足了發作的臉色,我揚起頭,一個結不打地背了下去。我從眼睛的余光中看見趙老師臉色在豐富地變化著,等我背完,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位告密的同學。下課后,那位同學說,我明明知道你沒背,你啥時候背過的,我說,你不知道呀,白居易是我舅舅,早給我教會了。
別的課我都沒興趣,我只喜歡上語文課。我不是喜歡語文,我是喜歡趙老師,我是給他學語文的。十七歲那年,我離家遠行,我雖沒有繼續為趙老師學語文,但我深知,是他拯救了我,把我從淪陷的邊緣拽了回來。其實,他只說了一句話:不錯。再加一個我能感受到的熱臉。有了工作后,我一直記著趙老師,可他離開學校回老家了。據說,家里遭了大難,我逢人便打聽他的下落,二十年了,竟杳無音信。我只想親口當面給他說一句話:您不錯,趙老師。
后來,我也當了老師,面對每一個學生,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不錯。哪怕他的身上有多少毛病,而那一樣優點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而許多學生正是充分放大了自身的些許優點,成為有用之才的。后來,我有了女兒,一次,她的數學只考了二十分,回家后,嚇得不敢見我。其實,我從來沒有追究過她的分數多少。也許她已為考試的失敗想好了理由,而這事終究是要了結的,她怯怯地雙手呈上了試卷,我接過一看,笑著說:不錯嘛。她認定我在說反話,更害怕了,我說就是不錯嘛,我高考時,數學才考了二分,我不是照樣讀大學,讀研究生嘛,你比我強了十倍呀。她定定地看著我,眼里淚花閃閃。我接著說,你是不是要陳述你沒考好的理由,她說是的,我說,沒考好就是沒考好,這里面沒有理由,誠實的人只可面對事實,不可為事實尋找理由。她說,考試前,她確實沒有復習數學。我說,不過就是一次普通的考試,一次沒考好,說明不了什么,下次重視就行。她輕松地去玩了。
對一個有自尊的孩子來說,考試的失敗,便是嚴重的打擊,這時,最需要的是撫慰,老師是孩子走向社會的領路人,家長是孩子人生最初的和最后的動力之源,在孩子受到打擊后,老師和家長再加打擊,那便與趁火打劫沒有兩樣了。我每天都在瀏覽少年成長方面的資訊,看見每一個問題少年的遭遇,我便不由的想起了我的趙老師。
責任編輯 張艷茜
實習編校 王 娜
馬步升 生于1963年,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院畢業。著有小說、散文和學術著作約四百萬言。獲國家及省級獎十多項。中國作協會員,甘肅省社科院文化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