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貓的愛情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長，我終于醒了過來。我幾乎記不起我之前經歷過的所有的事，只記得一個男子，溫柔的眼神，還有他幽幽的語調。他說，如果你是一只小貓該多好，那樣我就可以時時擁你入懷了。

醒來的我，發現世界變得好大好大，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穿淡藍色和白色衣服的人們手忙腳亂地收拾一些奇形怪狀的管子和儀器，一切都似曾相識。沒有人理會我，路過我身邊的人，也像看不到我似的，不肯停留一會兒，偶爾有人拿眼的余光表情復雜地掃我一眼。

我有一點餓，還有一點孤單。身上火辣辣的，說不清是哪里不舒服了。我伸了伸懶腰，想掀開暖暖的被子坐起來，可是沒有勁兒。我努力地張開嘴，使勁地喊，想讓大家注意到我，和我的企圖。可是，我終于發現我說不出話了！那勁兒在我胸腔里迂回著，提不上來，接著，那勁兒出來的時候，我聽到了一聲從我喉嚨里發出的聲音，一聲悠長而輕柔的“喵嗚”——我，終于如愿地變成了一只小貓。我的世界轟然變換，我是貓了！一只貓——心潮起伏，思緒萬千。

在我還沒有完全醒過神來的時候，我忽然聽到了那個男人的聲音。以一只貓的耳朵聽到他的聲音，我還是有些不習慣，不知道該藏起來還是該大膽地直起腰，雖然我的腰有一點點的疼。他的聲音好低沉，有極力掩飾的哽咽。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是貓了。我無法像平時那樣，伸出手去拍他的臉，或者給他一個安慰的眼神。我還沒學會一只貓表達感情的方式。我只好束手就擒地安臥在床上，抖擻起我全部的精神，豎起我金黃色的毛，來面對即將到來的命運。因為我聽到，那些人在說我了。幸虧我還聽得懂他們說話。

我聽到房間里的人在跟他輕輕訴說。“車禍……突然……守候……離開”，像是在講一個故事，那個故事跟我一定有什么關系。我記不清了，我沒時間想那些了。因為他盯著我，正向我的身邊走過來。略顯凌亂的頭發，陰沉的臉，深藍色的上衣，領子還沒有整理妥帖。和我記得的意氣風發的樣子有些不同。我不知道貓怎么在這樣的時候調動自己的魅力，我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在他向我走過來的腳步聲中，我再次迷失了自己。

我被那雙清瘦而好看的手輕輕地抱了起來。一個細細的女聲傳來，是護士小姐：“是的，就是這只貓，從出事到最后，一直守在她身邊的。一刻都沒有離開。”我感覺到，他用力抱緊我的手在微微顫抖，他的心跳很快，甚至，我還聽到他壓抑著的哭泣聲。那是一個男人特有的抑制。我忍不住看著他的眼睛。他也許看不明白我的眼神，但在我們的對視中，我看到了他眼里的驚訝、納悶、傷感，還有一絲安慰。我想像不出他心里的體會。我只知道，能夠再次靠近并依偎在他懷里，是多么的幸福。

“我要抱走它！”我聽到男人堅定的聲音。一個醫生模樣的人走過來，終于把視線落在我的身上。他們看我的眼光有點怪。據說，我在昨天一場車禍中一直陪在一個女子身邊，那個女子救了一個小女孩，自己卻受了重傷。醫生說：“當救護車趕到的時候，她已經昏迷了，只看到這只貓活亂跳地不離左右，又堅決地跟著來到了醫院。我們都攆不走它。”

我如愿以償地被男人抱回了家。

做一只貓真好。它心里有多少躍躍欲試的愛情，都不妨礙它能夠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地躥上男人的膝頭，用最親密的方式依偎他，不管他身邊有沒有別的男人和女人。為了那樣的自由，我一點都不后悔我變成了一只貓。

那天晚上，男人喝酒了。夜里，我蜷縮在沙發上，看著一樣蜷縮在沙發上的那個有些憔悴的男人，心里有一點點心疼。我輕輕地湊過去，直起我的前身，希望可以安慰他。他的眼睛迷離，再次抱起了我，他用他的胡子使勁地蹭我，把臉深深地埋在我身上，無聲地抽泣。“你的眼神跟她的一樣！”他在跟我說話！“你一定是她留給我的，一定是。我的小貓咪。我就是這樣喊她的。你知道嗎？你知道嗎！我，好想她……”男人終于把我和她聯系到一起了。他終于說起“她”。我的貓心一陣顫抖，我看到我等待的時刻一點一點來到了。

夜里，當我躺在他懷里，一邊聽他自言自語，一邊聽任他用手輕輕梳理著我柔順的毛，安臥的時刻，我是幸福而欣慰的。只要幸福，做一只貓和一個人有什么區別呢。這就是我的心愿呀。夜深的時候，安靜地依偎在他的懷抱里，陪他看書，陪他思想，陪他晨晨昏昏。我做不到紅袖添香，做不到舉案齊眉了。但我可以用我的舌頭舔干他的淚，用我的皮毛溫暖他的孤單。雖然我知道，天亮的時候，他一定會離開。他不屬于一只貓，就像他以前無法屬于她一樣。

男人常常會在夜里，不開燈，摸黑坐在客廳或書房里，摟著我，或者捧著我，盯著我的眼睛，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其實貓和人還是有區別的。以前的她，是一個沒有心計的女子，純樸安寧。而貓，卻是靈巧精怪的，據說是有著九條命的精靈。當我成為一只貓的時候，我輕而易舉地學會了計謀。比如我會用我藏好了刺的爪子輕輕摩挲男人的臉，會用我溫柔的叫聲喚醒他的愛撫。我以一只貓所有的智慧來取悅于他，希望可以把我的愛情進行到底。

可是，男人還是按照以前的計劃，很快地為他的房子迎回來一位女主人。不管他心里有沒有忘記或裝著一個人，也不管我，一只朝夕相處的貓的心情。就像以前，他愛她，卻無法為她停下這樣的腳步一樣。人的愛情是有很多內容的，也許是責任也許是道義也許是功利和和睦，跟貓不一樣的，貓可以隨心所欲地抵達它的愛情，沒有一點鋪墊與委婉。男人如期結婚的那天，我還是有一些難過，盡管我告訴自己說，我不是她，我只是一只貓了。過分的是，我還是無可救藥地在這樣的日子記起了很多關于她的從前，我們的從前。記憶來得真不是時候，還是做一只迷糊貓更幸福一點。

賓客盈門，祝福和花，喜酒與喜氣，鋪展開來。男人穿著他喜歡的深藍外套，和盛裝的新娘，攜手回來。我躲在一個角落里，其實我不必躲，他們根本不會注意到我的。這樣的日子是屬于男人和女人的，跟一只貓沒有任何關系。跟我心里的美人魚也沒有任何關系。無論是變成泡沫，還是在尖刀上行走，那只是我們的靈魂，那是別人看不到的，只跟我們自己有關系。“啊！只愿他知道，為了要和他在一起，我永遠犧牲了我的聲音！”

當夜色彌漫了整個房子的時候，瑟瑟發怔的只剩下一只貓了。還有客廳的鐘表，滴答滴答，周而復始，一圈又一圈。我聽不到他們的呼吸，只聽到我的呼吸粗重而混沌，像年邁的老人，充滿悲涼與失落。可我不想離開，我千辛萬苦地做了一只貓，就是為了可以守在他身邊，哪怕守在他幸福的門口。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的腳步聲響起，他開門的聲音，他走過過道的聲音，他走近我的聲音，他的氣息靠近的聲音。然后，他猶豫著，摸了摸我的背，我的毛頓時豎立起來，我在他溫熱的手掌心，生硬地豎立著，柔軟著，不知所措，淚流滿面。我的心一下子就老了。

男人照例在他上班前要抱一抱我，逗弄一會，溫存一會，才離開。下班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我，而我，也會在第一時間躍上他的肩頭。男人很用心地照顧到我的飲食起居，就像他以前對她的無微不至一樣。沒有誰可以在這樣的溫情里不依戀。一只貓也不例外。我所有生活的目標，就是為了這樣的時刻，然后，我乖巧地蝸居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著女人穿著漂亮的衣服，哼著歌走來走去，偶爾盯我一眼，我知道，那眼神一點都沒有喜歡的意思。而且，我也聞得出，女人越來越不友好了，隨著男人對我的縱容，她漸漸的開始憎恨我，雖然我只是一只貓。但她是一個比貓還有心計的女子，她從來不會在男人面前顯露出來的，她只在背后才對我橫眉與怒目，還有虐待。

我從來都不主動去靠近女人。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女人也曾試著表現，想摸摸我的毛，抱抱我，我都沒讓她得逞。我會箭一般地沖向男人的懷抱，然后故意埋在那里不出來，偶爾還會探出頭來，朝著那個甜蜜微笑著的女人“喵喵”叫。如此這般的時候，我也會看到男人嚴肅的眼神，我忽然覺得我作為一只貓，有一點不守貓道了。貓怎么可以和一個主人去爭寵！盡管我不是一只普通的貓，我是踩著她的生命走進來的。

有一天，男人上班的時候很沮喪的表情。接下來，我被女人很無情地驅趕出門，砰然關上的門縫里，擠出了她氣急敗壞的咒罵聲。我不知道怎么了，我最近變得很乖。既然我選擇了做一只貓，我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只去做一只貓。我除了迷戀男人，沒有別的不良行為，比如我從來都是一只干凈和安靜的貓，我檢點和約束著我的行為，希望可以有機會一直守在他身邊，不離不棄。

我就那樣安靜地蜷縮在家門口，等著男人回家。太陽一點一點下去了，我的身上開始發冷。也許是因為一天沒有吃東西的緣故，我有點抵擋不住那樣的冷了。男人很晚很晚才回來，回來的時候他又醉了。是的，無論受了多大的委屈，我都舍不得離開他。哪怕我只可以有限地靠近，有限地感受他的寵愛。所以，當他回來的時候我再次沖了出去，在他半夢半醒之間，跟他回家了。

夜晚，我被一陣吵鬧聲驚醒。是他們，男人和女人。只聽到女人越來越激憤的聲音：“我知道，你在想念她，你一定沒有忘記那個女人吧！她死了！死了！你別做夢了，那只可惡的貓，我不會容忍它留下的！它帶著她的味道，我不允許它留下來……”我聽到他的聲音，他說：“我會帶它走的。我會一生對你好。”黯淡無光，艱難困苦，斷壁殘垣，那樣的夜，終于過去了。我看到小美人魚在刀尖上跳舞。

第二天，我早早就出門了。我默契地站在院子的角落，靜靜地等待男人出來。我不想給他添麻煩。我想自己離開，但我必須跟他告別。男人沒有給我機會離開他，他急切地抱我起來，然后用他的臉撫摩著我，堅定地說：“我們走。”我們走！我還是可以跟他在一起的，不管我們去哪里，不管我們走向何方，我都不在乎，我只知道，我的內心有多么歡呼雀躍。

男人帶著我去了他的辦公室。那里成了我的新家。我已經失去了等他下班的歡樂，但至少我可以悄悄地呆在辦公室的黑夜里，想念他，想念以前的所有快樂，并安心地等待著他的到來驅走我的寂寞。等他上班，再次成了我的盛典。我比以前更甚地依戀男人了。只要他在，我就會膩在他的身邊，膝上，臂彎，肩頭，我抓緊一切的時間來親近和依偎。甚至會莫名其妙地搗亂他的工作。他還是那么寵著我，或者說，因為靠近，我還可以感受到那份幸福。我變得越來越懂得乖巧，懂得如何討他的歡心。我想用我的好，來拴住他的心。一只貓的智力終究是有限的。它不知道，一份感情，如果需要刻意去維持的時候，那感情就不純粹了。

男人開始不再急切地親近我，正像他對她的思念開始淡漠與稀薄。人和人不一樣，人和貓也不一樣啊。生活在繼續，他不可能一直生活在過去，雖然我相信當初他是那么深愛著她，即使他無法給她婚姻和一生。一只貓在辦公室里，本來就是不合時宜的，我慢慢成了他的負擔，他不說，但我知道。我只是在等著，找一個合適的時機離開，我怕我的不辭而別會讓他失落，就像當初她突然離開他一樣。我還怕，他，也許，會需要我的陪伴。

那一天來得那么突然。開始是他的領導找他談話了，一定說到了一只貓，然后是我不小心撕破了他的企劃書，因為我想從桌子上邁過去奔向他，他的臉色不好，我想去撫慰他。后來，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士進來，看到我，大驚失色地呼喊了，那是他們尊貴的客戶，我，一只貓，嚇到了她……那天天氣不好，陰沉沉的，沒有一絲亮光，人很容易就心情郁悶。連我都覺得喘不上氣來。男人安撫了客人，然后轉過身來，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憂傷、懊悔、不舍與怪怨，還有無奈，眼神很復雜。跟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不一樣了，我聞到了離別的味道。就像當初，是的，就像當初他深情地吻她，然后對她說，我愛你，可我對另一個女人有承諾，我必須去。

那種離別的氣氛壓得我無法呼吸。貓天性里的狂熱開始在我的腦海里動蕩。我不安地跑來跑去，跳上跳下，碰翻了很多東西。我看到男人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嚴峻了。突然地，他奔過來，提起我，順手摔了出去。窗戶開著，有涼爽的風吹過來，好一陣清爽。我順勢一躍，從１０樓的窗戶上飛了出去。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一只貓從高空中飛逝，那就是愛情劃過的痕跡。別擔心，據說，貓有九條命的，這次離開，我還會以別的方式回來，也許是一只袋鼠，也許是一只小狗，或者是一只麻雀。因為，我還在深深地愛著那個男人。一只貓的愛情，也可以是堅韌的。

誰都不知道，我就是她，那個車禍中的女子。在她生命最脆弱的時刻，選擇了作為一只貓活下來。只為男人說的那句話：如果你是一只小貓該多好，那樣我就可以時時擁你入懷了——那樣，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