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曦:各位同學,2005《滇池》雜志第十期刊出了黃堯的短篇小說《苦主》。小說是為紀念抗戰勝利六十周年而發的,并獲得《滇池》雜志2005年優秀短篇小說獎。看來,《苦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作品,值得玩味。今天,我們圍繞黃堯小說《苦主》進行專題討論,同時也結合作者的創作情況作一個探討。大家可以暢所欲言,把自己閱讀的感受作一個交流。
藍碧議:我認為可以把黃堯的“老滇味”市井小說放在魯迅、沈從文的小說這個語境中去討論,因為在市井小說的寫作中,黃堯有意地模仿他們以往的做法,這在他的短篇小說《班輩》、《閑人》中都有體現。我還發現他有意地學習汪曾祺、馮驥才關于地方色彩的敘述方式。當然.黃堯也在不斷地變更他的敘述手法,比如說在以往的市井小說中,他更多地追求恬淡的敘述筆法。但是,在《苦主》中,他加進了戲謔的筆法,比如說,他對主人公趙世里和趙明修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嘲諷式的解構。作者認為,這兩個人物只是“糊里糊涂的都姓了趙……”這是一種戲謔,還有就是寫法庭審判趙明修的過程也是一種嘲諷,作者把非常嚴肅的一個法庭描述成好像市場的那種無序化,這些是黃堯的高妙之處。
楊雨涵:我覺得黃堯的小說很講求故事性,情節很豐滿,場面冷熱交替,很熱鬧,它不像純正意義上的市井小說在故事的設計和講述中,醉心于具有鮮明特色的地域畫面和濃厚文化氣息的風物。《苦主》中,對風俗的運用超越了點綴、穿插式的簡單利用,但也并未成為推動情節和人物發展的內在動力,他對風俗的應用是點到為止,更留心于故事性的營造,但其間過于周詳的敘述、過于密集的情節也會傷害到故事的文化空間和詩性空間。
聶珊:《苦主》的情節結構是獨具匠心的。作品在喧囂變動的大背景下,以一則“苦主”新聞為引子,主要人物漸次登場,“三呆”的死撲朔迷離,趙明修坐臥不安.常姑“凌厲”現身,節奏一開始就緊張刺激;緊接著,趙明修偶然得知真相,欲與常姑合謀,事情到這里似乎有了一線轉機,恰在此時,凄厲的警報響起來了……大戰爭被拉進小命案的進程中,所謂的“大”歷史和“小”事件在這里悄然發生了置換,我個人認為,這是《苦主》最出彩的地方。大背景扮演了未來官司的偶然因素,它們的潛臺詞是:人生和歷史原本就是眾多偶然的組合。
藍碧議:關于《苦主》的敘述,黃堯也采用了巴赫金的多聲部敘述方法。因為在一些作家的市井小說中,作者駕馭了整個小說,把淡泊的心態加進了小說的敘述,像汪曾祺、鄧友梅都是刻意地營造這種獨白式的敘述。而黃堯在這篇小說中有了突破。在原本非常嚴肅的故事情節——殺人命案中,主人公一會兒自我嘲諷;一會兒自我安慰……作者把主人公的各種心態多層次表現出來。所以,我認為《苦主》在有意識地嘗試這種突破。此外,在《苦主》的敘述中,我認為他還有意識地借用了中國傳統的世情小說,也有受清朝李漁的小說關于市井生活描述的影響,這一問題還待探討。
孫曉璐:我認為,黃堯的小說每篇都在講述一個不尋常的故事。但講故事不單單是他小說的宗旨,他總是有意識地通過故事來反映人生,表達他對世界的感受,從而形成一種獨特的敘述模式,令人玩味。
朱曦:談到《苦主》,同學們可能還要就小說的敘事結構多加思考。黃堯在寫《苦主》以前,就寫過《牌坊》、《閑人》等小說。這些都是寫民國之初或新中國建立前老昆明的生活。那些小說的風格、寫作方式和現在的《苦主》有什么不同?還要思考一下。我認為,《苦主》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比較成熟。就小說的敘事結構安排來說,整個故事是圍繞趙明修被冤枉、被迫害,最后云開霧散,這是小說敘事的主要結構。此外,作者又通過趙明修的故事帶出了常姑和趙世里家的情況,這是一個顯在情節。另外一個方面,通過寫小人物的生活,作者又帶出國家命運的問題,這是隱性情節。同學們注意到沒有,在小說的一開頭,就寫了民國二十七年九月開始的故事。這是背景的介紹,是有意識的,這是黃堯的巧妙之處。他把小人物的生活放到“大家”、國家的命運上,即抗戰時期中國人的生存狀貌的暗示上。在這個過程當中,在小人物的生活糾纏不休的時候,如何面對國家的命運,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日本飛機多次轟炸,主角最后便成了配角,主角消失了,故事也解散了,內容也就消解了。這種敘事結構、方法超出了黃堯以前的“舊事閑墨”系列小說。
聶珊:的確,小說中寫到的突發性“轟炸”一節,改寫了所有的生存和歷史,“苦主”全家與那兩袋小小的證據灰飛煙滅、同歸于盡,趙明修的“清白”和“罪惡”在瞬間兩相抵消,命運以慘烈的方式將趙明修拋回了原點……但是,趙明修已經回不去了,他的尊嚴沿著先前的“跪伏”茍且繼續喪失。
另外我發現,黃堯承繼了魯迅批判、揭露人性的傳統,對趙世里和趙明修的鞭撻都是沉痛的。在趙明修身上更是耗費了大量筆墨,先前提心吊膽的“當孝子”,塵埃落定后,他輕易地舉起了阿Q的“精神勝利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起生活來:“其實這壓榨之下的扁型世界,因空間窄小,反而安全多了”。作者對在傳統生活方式中形成的獨特而落后的心理狀態,如趙世里、趙明修等小市民性格中狹隘、麻木、淺薄的無情揭露,擴大了“市井小說”的表現空間,豐富了小說的思想內涵。
藍碧議:可以這樣說,黃堯的《苦主》是對他以往市井小說的一種超越,但我認為這種超越還不夠,問題在于他過于講究平緩的敘述,瑣碎的描述,這會沖淡小說的藝術思索,也就是說,他對人類詩化命運的審視和關照是不夠的。因此,在這類敘事中.小說變成了大量感性材料的敘述,遮蔽了市井生活的詩性光澤。原本能夠自我涌現的詩意空間卻被大量的敘述素材給擁堵了,這是《苦主》的缺欠。
孫曉璐:我覺得,黃堯講故事的技巧還是高明的。德國批評家、哲學家瓦爾特·本雅明在他著名的《講故事的人》一文中作了一種預言式的宣告。他認為“講故事這門藝術已是日薄西山”,“講故事緩緩地隱退,變成某種古代遺風”。本雅明把這種敘事能力的衰退,歸結為現代社會人們交流能力的喪失和經驗的貶值。但我認為,本雅明所認為的敘事作品存在的危機會隨著大批有著豐富敘事經驗的作家的寫作而逐漸消退,黃堯就是這樣的作家之一.在“講故事”方面有他的獨到之處。他以豐富的閱歷、獨特的話語、曲折的情節、深刻的感悟編織了一個個令我們反復玩味的故事,從中可以看出黃堯較為高超的敘事藝術。如在《苦主》的開篇是這樣寫的:“趙世里狀訴趙明修誤醫殺人一案由省垣第三民事廳受理,決定民國廿七年九月三十日開庭”。故事開篇就說明了事件,設置了懸念,挑起了讀者的好奇心。
藍碧議:我們可以自然地轉到作家文化心理問題上去思考。我在閱讀《苦主》和《閑人》時,發現黃堯在重構市井小說的內涵,他用“閱盡滄桑”的心態去看待世界時,無為的心態是否換作了生活的無奈,乃至于一種淡泊態度?他是否想通過小說來呈現他對老昆明生活的思索?
孫曉璐:就藍碧議談到的作家心態問題,我認為簡單地說就是一種“懷舊”。每個時代都會懷舊,黃堯的《苦主》可以看作是對老昆明的一種懷舊情感。對于一位年長的昆明人來說,街邊的老建筑、手邊的舊報紙,甚至屋外的一顆老樹都會引起他對往事的無限追憶。作家在主體與客體的水乳交融中產生了幻覺,仿佛看到那飽經滄桑的歲月。
藍碧議:我認為,《苦主》的懷舊是一種返鄉情結。舊有的生活場景會激發起作家的創作欲,這個創作欲就是情愫的堆積、凈化,是對往事的過濾,是藝術情感的提取。作家通過對舊有場景的復現和人世的描摹,表達他對以往生活的審視和思索。
孫曉璐:說到審視,我就想到為什么黃堯都是寫以前老昆明的故事呢?如《戊寅年之災異》、《紅緞子》、《白操衣》等作品,都籠罩著一層懷舊色彩。所謂“懷舊”,就是外界社會的變革、變遷在人們心理情緒上的折射和影響,是人類豐富的內心世界和浪漫精神的一種典型表現。從社會學的意義上來看,懷舊思潮的流行無疑表現出今天人們對現實的一種回避、逃遁以及無可奈何。或許,在黃堯看來,那些塵封在歲月中的往事更值得我們去開啟、去感悟。我想,這是否也反映出在當今這樣一個物欲橫流的社會里,作家在寫作時多多少少會有一種“失語”的無奈?為什么“失語”,恐怕我們也只能在這個高速發展的社會里去找原因了。
楊雨涵:市井小說在新時期文學發展過程中具有重要位置,因為它與我們民族長期的文化血緣極為親近,真正植根于深厚的民族文化心理土壤,具有真正的民族風味。黃堯的老滇文化系列小說正是來源于昆明的民間歷史、常態生活。80年代市井文學的興起顯示了文學對地域與風俗的關注,在這方面,表現北京地域色彩的鄧友梅,表現天津市井生活的馮驥才是其中的代表。這類作品的特點是把城市生活與某種城市歷史、邏輯關系聯系起來,寫出了傳統在當下的遺留。汪曾祺對“市井小說”的內涵有過這樣的論述:“市井小說沒有史詩,所寫的都是小人小事。‘市井小說’里沒有英雄,寫的都是極平凡的人”。黃堯小說的選材正應合了這一特點,都是街頭巷尾的尋常故事,相較鄧友梅、陸文夫,黃堯的民間立場更近似汪曾褀,他們的深刻性都在于對民間文化的無間認同.對民間生命的自由、熱情、堅韌懷有真正的崇敬,并臺縱中揭示出美的感受。
文化是黃堯小說創作的主題、符碼,也許其文本更適合用文化人類學的解讀方法。錢穆說:“欲求了解一民族文學之特性,必于其文化之全體系中求之。”黃堯的滇文化系列指向都是歷史,但它又是屬于個人性記憶的寫作歷史。黃堯的老滇小說不管是以揚美的姿態還是批判的眼光來看待民族傳統文化,都鮮明地表現出了反思意識和文化意識,落筆的重心在于“集體無意識”文化積淀及其對普通人的影響,通過個體來揭示群體社會的性質,把人放在自然環境、現實生活、文化氛圍的綜合關系中加以表現。
聶珊:我要談談“常姑”這個角色。從故事的表面構造看,似乎地是整個命案中最大的“變數”,但我們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在常姑身上有一種堅韌的不容回避的力量。我們來看文本,常姑有著復雜的身份:趙世里的丫頭、趙明修的同盟、傻子的媳婦、在冊登記的娼妓、洪美英……身份的無法確認使常姑矢志不渝地追間“我是誰”,這是一個難題。戰爭摧毀的不僅是生命,更重要的是支撐生命的“精神”,小說上升到對民族精神氣質的審視和叩間。
也正是在常姑的身上,我看到黃堯無法割舍的“英雄情結”。他在80年代所刻畫的直瑪(《女山》)、雷英山(《荒火》)、龍大(《死灣》)都是徹底的英雄,是作家謳歌和崇拜的原始本真和生命向力的具象;而琴(《白操衣》)、解塵大師(《戊寅年之災異》)又伺嘗不帶著深深的“英雄”烙印?黃堯曾說:“雖然英雄主義的內涵會隨時代發生些變化,但它是應該存在的,因為它也是人性中存在的價值可能,是傳統文化的精華,幾乎每一個人都曾被英雄感動過。”在他的小說中,變換的是地域和民族,不變的是這塊大地上自強不息的陽剛之氣,人類對生命自由的追求和向往,這是黃堯創作不竭的動力,也恰是民間真正的文化價值所在。
朱曦:剛才大家談到文化問題,黃堯小說的文化意義是誰都不能繞開的,很多作家、評論家旱就注意到這個問題。八十年代他寫的是少數民族文化、地域文化、異域文化;九十年代他又寫老滇文化、市井文化,這就使我們不得不關注黃堯的文化觀與文化意識的問題。我覺得作家面對小說,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的選擇,在面對文化的時候,他有什么儲備和思考?他的文化觀是怎樣的?我認為黃堯是一位學者式的作家,建議同學們讀一下他的《生命的原義》,這是一本理論著作,探討文化學的意義,探討少數民族精神文化的生成和發展等問題。剛才聶珊談到的生命力的問題,跟作家對文化的認識和認同有很大關系。對黃堯來說,一個是理論上的提升,另一個是作家對本民族和他民族文化的認識,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見解。《苦主》其實也是懷舊的文化小說,懷舊的背后是什么?是文化,是一種情思,是對生命力的追究和思考。我們可以聯想到余光中的鄉愁。鄉愁也是懷舊,懷舊是一部厚重的文化大書-說到描寫滇文化的作家,云南是大有人在的。如黎泉的《我夢中的青云街》,小說寫得很抒情,很懷舊,很有味道,
藍碧議:我一直在想“生命力”的問題。黃堯自身旺盛的生命力是否促使他更關注筆下市井人物的蓬勃和活力。《女山》、《荒火》里,他都在描寫主人公的奮斗過程。在《苦主》里,相對《班輩》、《閑人》來說,在庸常的生活場景里,作家描寫出主人公的無奈和掙扎,展現了對奔放生命力的約束。
楊雨涵:黃堯的生活閱歷及個性傾向讓他多少帶有一點浪漫氣質,他對中國本土文化也就采取了相對溫和的態度,不再苦執著于知識分子的廟堂使命感,而轉向民間大地去尋找另一個理想的相桃花源。這種以審美價值為目標,依托民間風上人物來塑造理想的文學傳統,在文學史上有周作人、廢名、沈從文,一路延續。但黃堯并沒有以一種溫和的態度處理故事的矛盾和情節的高潮,他沒有刻意回避過度和張揚,沒有人為地中和各方面的沖突因素,所以,他的“平和”并沒有成為“平淡”,讀者依舊可以在其文字中讀出作家對歷史和現實的體驗深度。
聶珊:我有個疑惑:如何理解小說最后部分描寫戰爭結束后咸寧街的場景這一段?它有何意義?
孫曉璐:要回答這個問題,還是要回到主題“苦主”。從辭典意義來看,“苦主”是一個專有名詞,指的是被害人的家人。剛才藍碧議提到作品把多種人物并置,我就想到,小說中到底誰是“苦主”?值得思考。
楊雨涵:在國仇民恨面前,小家的、個人的悲喜是可以暫時休止的,戰爭讓經歷其中的每一個人者6成為了苦主,尤其是那些沒有依靠、沒有保護的平民大眾,趙明修在法庭上放棄了申訴,甘愿承擔責任,到后來以德報怨承認常姑的身份,都是因為對“苦主”這一簡單概念的深切認識,他展現了藏污納垢的民間最本真的美善的一面,這也是維系我們民族生存和發展的基礎所在。
聶珊:作品的厚重感就來自這里。黃堯一直致力于用文學的方式抒寫民族的歷史和生存狀態,早期的《女山》表現摩梭部落的文化特征和人格精神,后來獲獎無數的文化散文《世紀木鼓》也是對佤族百年史的文學梳理。在“舊事閑墨”系列中,黃堯另辟蹊徑,不追求“史詩性”,依憑簡要的史料記載和個人的豐富閱歷進行創作,描繪了各式人物和他們“平凡”的故事,激活昆明記憶,鋪開了生動絢爛的老昆明畫卷。但故事總顯單薄乏味,有“歷史文獻”之嫌。但從《苦主》等紀念抗戰的短篇來看,黃堯似乎找到了一條可行之路:即對自我和生命的本質追問,找尋生存和歷史的哲學意味。解塵大師《勝因雪晴圖》上的果蠅、不幸夭折的“三呆”,均是龐大的隱喻;發生在趙明修和常姑身上的戲劇性變故呈現出濃厚的荒誕色彩,慢慢溢出命運無常的氣息,面對強大的外部世界,個人無力把握自己,正所謂“百處偷生偷不得,一千處尋死尋不著”啊。
楊雨涵:說到隱喻,我倒是想到了作品中寫到的棗兒,那粒落在三呆床下,而后在飛機轟炸后的廢墟中讓趙明修撿在手里的棗子,是一個很有深意的物件。在《苦主》里,我覺得就是這枚棗子的意義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戰火紛飛的時代,小家的故事、個人的悲喜不過是那枚微小的棗子,蒼白無力,但同時,民間的眾生又如這棗子,微小卻堅韌,傾城覆國之下仍能保持完好。這一物件蘊含了作家對生命的詮釋。
藍碧議:這也可以歸結到敘述筆法上。黃堯善于用傳統筆法編織故事,他就“命案”一事展開首尾相連的鋪敘,環環相扣,綿密有度。但這種筆法也不免落入敘述過于周密反而擠壓掉詩意涌現的可能。
朱曦:剛才我們就《苦主》展開了非常熱烈的討論,涉及到了小說的敘事、文化內涵。我覺得任何文學文本都離不開語言,一切的一切最終還是由語言來決定、采表現。大家可以探討一下黃堯小說的語言問題。
藍碧議:我認為,黃堯的小說語言借鑒了昆明話。這種民間語言的長處就是擺脫了知識分子話語,顯得非常樸實,并且在這種質樸的語言中蘊含了人物特有的情愫,由此造成了陌生化的藝術效果,在質樸的語言中進裂出特有的藝術審美性。這在《苦主》里面表現是很突出的,如他對俚語的借鑒,達到了民間話語獨有的戲謔的效果。在調侃、嘲諷中,有作家的人生關懷。同時也造成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人物顯得更為豐滿,也使文本的敘事風格顯得活潑。
孫曉璐:那么我就來舉個例子說明黃堯語言的戲謔特色吧。《苦主》里寫到“故三呆顏面腦袋上常有六七個膏藥覆蓋,大有國土全部淪陷的悲哀。”作者用這種比喻式的語言表現出三呆這個傻小孩的悲慘命運,很有特色。
聶珊:我也想到了《戊寅年之災異》中對尹超民的描繪:“十數年下來,青蔥漸次白少青多,蔥皮干燥,蔥花出頂,蔥桿也更加彎曲。”讀后令人啞然失笑。
孫曉璐:另外,在寫到警察在趙世里家面對趙世里夫婦的無理取鬧時,說:“日本飛機要來了,明日宵禁了,南屏大戲院都關門了,再吵再鬧連你們也抓——莫戳拐了!”其中的“莫戳拐了”就是典型的昆明俚語。用在這里,不僅顯示出當時政冶背景的復雜性與時局的緊迫性,更體現出作者對地方語言的喜愛心態,以及想把這種有濃郁地方色彩的語言繼續傳承下去的信念。
楊雨涵:也許因為我是云南本地人,《苦主》中所運用的方言和俚語并沒有給我很新奇的沖擊力,反倒是那種文白雜糅的、簡潔的文風給我很大觸動,它吸取了中國古典話本小說的傳統,暗合著鼓點和韻律,起初有種陌生感,但隨著故事的進行、氛圍的形成,又覺得它和小說中久遠的歷史、曲折的故事,人性的、文化的關懷很和諧。這種回門傳統的語言傾向在簡練清新中融合了獨特的韻味,與五四小說的文風有神似之美,在當代納西女作家和曉梅的小說《深深古井巷》、《女人是“蜜”》中,我也讀到了這樣的感覺,這說明一部分云南作家已經脫離了依賴邊地和民族特色為創作添色的心理慣性,開始自覺到更深更廣的層面去尋找民族性的真諦。
聶珊:周作人曾說:“以口語為基本,再加上歐化語,古文,方言等分千,雜糅調和,適宜地或吝嗇地安排起來,有知識與趣味的兩重的統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語文來。”在30年代他的散文和廢名的小說實踐中,就成功地將文言與白話熔為一爐,產生了古樸幽遠的格調。只可惜當代除汪曾棋將這一傳統發揚光大外,難見第二人。黃堯在“文白雜糅”方面進行了有益的嘗試和借鑒,一系列的小說看下來,能夠見出他的語言逐漸走向潔凈質樸,愈加輕盈和灑脫了。另外我還注意到,黃堯力避文字表面的熱度,平抑內心的激情,在文字和結構上下功夫。他是越來越平淡了,但在平淡的語言下面潛藏著洶涌的大悲喜,解塵、常姑的內心世界未嘗不比外界的戰火更激烈,這些不是輕柔、純凈的風俗畫,是裹著血和淚的閑情逸致。黃堯集抒情與敘事、寫意與紀實為一體,不僅展現了市民的智慧和美麗,也展示了人性的猥瑣與丑陋。
孫曉璐:接著聶珊關于語言理論的問題,我想說語言是一種文化形態,語言與文化是伴隨著人類社會的出現而出現的,它們像影子一樣伴隨著社會的始終。而不同的社會,又會有著不同的語言形式,因此也反映出這個社會的文化形態。我們今天討論的《苦主》,可以說,它代表了一個地區的獨特的文化形態,這種獨特的文化形態,主要是通過小說中的語言體現出來的。
《苦主》的語言很平實,但這平實中又不失新鮮感。所謂的新鮮感,我認為就是不重復別人,就是讓人有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要想不重復,就要到現實的生活中去尋找,去提煉。黃堯寫的是老昆明的故事,寫的是老昆明中市井小人物的平凡生活,自然故事中就顯示著黃堯獨特的語言風格。
藍碧議:我在閱讀寸注意到作者對昆明民俗的敘述特點。比如讓趙明修當“孝子”,此后裝殮、守靈、發喪等漫長歷程的描述,呈現出老滇地生活的文化原生態。同時,黃堯在描寫民俗時又加進了類似“那一刻.趙明修忽然明白,他的辱死和那個傻兒的藥死,都有同等的含義,都是命定的、詖設計被預謀的!”這樣的評淪。這種對庸常生活的嚴肅內省,我認為,這是作家對以往淡泊的市井小說的反彈。在汪曾祺、鄧友梅等作家的筆下,他們都采用平視的敘述視角,來欣賞這種市井生活文化。而在《苦主》里,黃堯已經揚棄了這種單純的平視的敘述視角,融進了審視市井細民的悲憫情懷。
孫曉璐: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沒有,常姑在三呆死后對趙明修說:“那個傻子生前不過潲水糟食,現如今死倒死成個人了!”從常姑對待傻子前后態度的回升可以看出,作家在熱情地肯定了市民階層樂觀的生活信念。機智的生活智慧的同時,對小市民生活的弱點也有著清醒的認識,并對其給予了善意的批評和嘲諷。
朱曦:好,剛才同學們都談到了黃堯小說語言的問題。語言是小說之本,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問題。關于《苦主》的語言特色,我暫且界定為語言的地域化,其中,有幾個符號顯現:一是俚語活用;二是真實的地名引用。最后,我們再來談談《苦主》的審美風格,算是本次討論的結果。
藍碧議:從審美風格的角度來說,《苦主》是對以往市井小說的超越。他以前的小說均是一些英雄小說和淡泊的市井小說,現在他用較為凌厲的心態來創作。我在想,審美風格的轉變是否是作家強盛生命力的表現,作家的文化心態是如何影響小說創作的?
楊雨涵:《苦主》背景是一片烽火之下的傾城,作家的感情指向正如這故事本身一般含蓄婉轉,跳出了泛泛的國仇家恨。不選擇聲嘶力竭的政治性控訴,而是潛到生活最底層的知冷知暖,在混亂的社會環境中發掘生活與人性的恒定所在,回歸大地的要求勝過了喧嘩的熱情,把血與火的文字包裹上了冷峻和揾情。這就是一種風格。同時,黃堯還采用了一種以細節表現大歷史的游戲心態,消解崇高,淡化沉重,有幾處顯山露水的喜劇化處理,以此來平衡歷史的沉重及其給予文學的重負。黃堯的輕巧調皮不是油滑,而是在生活本真面前大徹大悟之后對生活及人性的自嘲,還頗有點繼承從魯迅而來的對國民性的探討的抱負。
孫曉璐:黃堯以他豐富的生活積累和嫻熟的藝術技巧,為我們展開了古老而新鮮的傳統生活圖畫,塑造了具有歷史性特點的人物性格。在這些性格悲劇中,可以看到一個民族內在的精神氣質,以及這種精神氣質所積淀的心理結構。這種將對自然人性、傳統美德的頌揚與對市民階層性格弱點的揭露相結合的寫法,顯示了黃堯市井小說的現實主義水平。
朱曦:剛才各位同學就黃堯小說《苦主》展開了熱烈的討論,還結合黃堯小說創作風格的演變、敘事特點、文化特色、語言風格作了一個從宏觀到微觀的探討,很有價值,也有深度。我認為《苦主》仍然屬于“舊事閑墨”系列的標志作品,是一篇具有濃烈文化色彩的市井小說,但仍然帶有他寫作的功利思考,即為紀念抗戰六十周年而寫,所以那段學生游行的描寫顯得多余,是小說的一個缺憾。但客觀地說,《苦主》較以前的市井小說是一個超越,以前的小說拘泥于個人、瑣事、小家,而《苦主》做到了個人、民族、文化三者的融合化描寫。《苦主》告別了崇高意識、英雄情結,進入到民間化、鄉土化的新境界。《苦主》在一些細節處理、語言表現上也有魯迅雜文式的風格。黃堯也曾多次談到汪曾祺先生對他的影響,這值得思考,我們可以由汪曾祺追溯到沈從文、李健吾和周作人,或許20世紀30年代初形成的“京派”小說風格,其語言、其構思、其民間化寫作方式對黃堯是有影響的。可不可以這樣說,黃堯小說中有一種“京派”風格的移植,促成了“新滇派”風格的誕生?這一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
責任編輯 張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