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刊載于一冊日文書籍上的廣告,該書出版于1942年。廣告的上半部是一幢日式房屋花園的一角,下面自右向左寫著“大一沙龍”的日文假名,漢字是“大一會館”,上方為“大一沙龍”的羅馬發音:DAIICHSALOON。當中還有“大一”兩字組合的徽記。最下面記著兩門電話:46940,(02)2801。
這是日本人在上海建立的、后來成為日軍在亞洲設立的第一個“慰安所”——“大一沙龍”。它也是世界上存在時間最長的日軍“慰安所”,地址是上海東寶興路125弄。
那么,這個“慰安所”是什么時候建立的呢?
“大一沙龍”的由來
“大一沙龍”最早稱“大一”,是上海日僑建立的日本式“貸座敷”。所謂的“貸座敷”,就是一種日本樣式的風俗營業店,這類店除了向客人提供餐飲外,也提供女子——當時稱“乙種藝妓”供客人玩樂。“大一”的名字早在1920年的《上海日僑人名錄》上已有記載,因此,至少在1920年就已存在了。這個在上海日僑中頗受歡迎的風俗店最初由日本僑民白川經營,地點在寶山路上。寶山路鄰近日僑云集的虹口,屬于公共租界的越界筑路區域,也就是閘北地區。
根據日本駐上海總領事館1920年至1923年的調查,日商“貸座敷”為躲避租界當局對廢娼運動的打擊與壓力,而設在越界筑路區域。但在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中國管轄的地界也開始實施禁娼,上海特別市政府于1929年6月公告廢除公妓,不允許妓院公開營業,并于1930年3月20日正式向日總領事館提出,將日僑設在華界的“大一”等四個賣淫場所,或轉為正業,或移入租界。于是,日方被迫于次年11月25日,將“貸座敷”內營業的“乙種藝妓”改稱“酌婦”,承認“貸座敷”可以繼續存在,不過勸說日僑將店遷入越界筑路地區。于是,日商開設的色情業不得不逐漸向虹口遷移。這個時候,“大一”的經營權被轉讓給近藤美津子。
關于“大一沙龍”等“貸座敷”的營業婦女人數,目前還沒有找到確切的數字,只知道娼妓人數前后稍有變化。根據1930年頒布的《昭和五年在上海總領事館警察事務狀況》記載,包括“大一”在內的四家“貸座敷”,1928年有“酌婦”32人,1930年為19人。而根據日本駐滬總領事館警察的同一資料統計,1930年在上海的藝妓及其他接客的日本婦女計1290人,其中甲種藝妓173人,乙種藝妓(娼妓)19人,旅館、料理店、貸席、飲食店419人,舞女164人,“洋妾”159人,私娼346人。
清末民初的虹口地區,是廣東籍人士的集居之地。東寶興路125弄1號的主人也是廣東來的移民,而且這里還是潮汕幫商人的會議場所。九一八事變之前,虹口的局勢已逐漸緊張,日本海軍陸戰隊耀武揚威,日本浪人對中國居民挑釁事件接二連三。住在此處的廣東商人遂紛紛離去,近藤美津子夫婦趁機占據了東寶興路125弄1號,在日本海軍的支持下,繼續經營“大一”,并改稱為“大一沙龍”,也叫“大一會館”。
1931年11月,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為了給在上海的海軍陸戰隊官兵提供“安全的”性服務,就在虹口選擇一批日本妓院作為其海軍的特別“慰安所”,其中“大一沙龍”作為首選,與其他三家“貸座敷”一起成為“慰安所”〔除了 “大一”,還有“小松亭”(虬江路大富里5號)、“永樂館”(狄思威路)、“三好館”(吳淞路松柏里)等“貸座敷”——筆者注〕。
“大一”海軍“慰安所”的內幕
根據筆者的調查,“大一沙龍”通常不掛牌子,也沒有“慰安所”的名稱,除了接待日本海軍軍人外,也同時接待日本僑民。對“慰安婦”最初也無任何檢查身體制度。這一時期的“慰安婦”,基本上都是從日本貧困山區招來的年輕女子,原來大都是娼妓。
1931年11月,“大一沙龍”因被稱為“海軍指定慰安所”而獲得擴張。這一情況也得到了日本外務省的一則檔案的證實,日本海軍“慰安所”在1932年初就有記錄。到1932年,在上海開業的日海軍“慰安所”共達17家。這些“慰安所”以日本海軍官兵為客人。是年底,在這17家“慰安所”中,有藝妓279人、“慰安婦”163人。
包括“大一沙龍”在內的專門接待日海軍的這些“慰安所”,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對“慰安婦”已實施嚴格的身體檢查制度,由日本駐滬總領事館會同日本海軍陸戰隊對所中的婦女進行檢查,每周兩次,患有性病者不準接待客人。“大一沙龍”專門設有一間檢查室,供日本海軍軍醫對所中的婦女進行體檢。
根據《日人在華人名錄》(第33版,1942年,第271頁)記載,“大一沙龍”的經營范圍是“咖啡貸席業”,老板是來自東京的近藤美津子。
“大一沙龍”所在地為兩層西式磚木結構建筑,進門處是一個日式花園。最初,此處的日本“慰安婦”只有7人左右,由于這里地處北四川路(現四川北路)旁,為日本海軍陸戰隊集中之地,所以海軍陸戰隊員相約而來,生意十分興隆。于是,近藤美津子夫婦便又從日本國內招來20名少女,并逐漸吞并了后面的兩幢中國人的住房(今東寶興路125弄2號、3號),那兩幢房屋也是西式磚木結構建筑。到八一三事變以后,上海成為日軍的駐屯地和中轉站,常駐日軍多達10多萬,于是,近藤夫婦又將東側的兩幢兩層房屋也霸占下來,并在五幢房屋之間,架起連接通道,以方便日軍官兵進出。經營者還購置了用來接送客人的汽車,在路對面設立了停車庫(東寶興路120、122、124號),從而形成了一個規模頗大的日軍“慰安所”。
中、日證人的回憶
1994年,筆者找到時年81歲的陸明昌老人,據這位家住東寶興路108號的老人介紹,他原籍江蘇南通,一二八事變前后,從家鄉到上海謀生,經人介紹進“大一沙龍”做雜務工。這時的“大一沙龍”,客人除了日本海軍以外,還有日僑。進大門后是個日本式庭院,上臺階里面是個大酒吧,平時接待客人,可以喝酒,也可跳舞。兩廂房、二樓以及后面的三幢建筑均是日本“慰安婦”的房間。樓房的東側有個花園,中間是個噴水池,四周的空地就是舞場,每天這里都是熱鬧非凡,尤其是晚上7點以后最為瘋狂。八一三事變爆發后,這里成為日本海軍專用的“慰安所”。“慰安婦”們穿著和服,都是來自日本貧困山區的女子。日本醫生每周都來檢查,在一樓的4號房間為“慰安婦”檢查身體。營業情況極好,因此,后來老板近藤就只身帶著錢財跑回東京享受去了,“大一沙龍”便由老板娘近藤美津子一個人支撐。大約在1944年左右,老板娘死了,此后則由其兒子經營,直到抗日戰爭結束。
陸明昌在“大一沙龍”除了燒飯外,還要收拾酒吧、搬運啤酒等。因為每天與日本人打交道,所以晚年仍能講一些日本話。他在這個“慰安所”整整干了14年,可以說是在日軍“慰安所”內工作時間最長的人了,每月的工資卻只有6塊銀元,還時常遭到日本人的打罵,回憶痛苦的往事,陸明昌老人仍滿腔怒火。
根據陸明昌等知情人的回憶,在抗日戰爭的中后期,里面也有不少中國女人,遭受日軍的奴役。
家住附近的林鈴娣(1994年71歲)對“大一沙龍”還有清晰的記憶:“我父親是桶匠。我們管‘大一沙龍’叫‘大一記’,老板娘經常來我家訂購小木盆,這種小木盆是給‘慰安婦’與客人洗澡時放置毛巾和肥皂用的。一次定做總有10只,每只價錢是1日元。那時我只有10來歲,這些木盆每次都是我送過去的。但只能送到門口,不準進去。里面的女孩都穿著和服、木屐。里面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敢看。對面兩幢房子(東寶興路120、122、124號)原來是車庫,是專供客人們停車用的。”
林鈴娣的家為東寶興路113號,就在“大一沙龍”的東首。她的丈夫王金鑫(1922年生,江蘇啟東人)回憶,除了小的木桶外,“慰安所”還需要大的木桶,他也時常做這種人能進入洗澡的大木桶。
“大一沙龍”后來的規模越來越大。日本海軍和管理者合作,對內部進行了改造。家住東寶興路101弄6號的陳阿金老人,年輕時為木匠。他曾與師傅一道在“大一沙龍”做工,主要是隔離房間,做日本式的移門拉窗,安裝榻榻米。他記得五幢房屋的兩層樓均用天橋連接起來,以方便營業。“慰安所”里有日本、朝鮮和中國的“慰安婦”。他與師傅做工,每天的工錢是25錢。他回憶,“大一沙龍”設備在當時算是非常好的:有煤氣和抽水馬桶。但許多設備在戰爭結束時被日本人拆毀了。賬房先生是個日本人,比較胖。 “大一沙龍”有門衛,晚上關門。
張銀富(2001年72歲)家住東寶興路103號,他說原來“大一沙龍”東邊也是兩層的建筑,非常好,但日本人進攻上海時被轟炸毀掉了。“大一沙龍”里的日本人對待周邊的中國人還算比較可以,而幫助老板管理的人則非常壞,經常訓斥甚至毆打中國人。日本投降后,這里作為敵產被國民黨空軍接收。解放后,被解放軍接管,并分配給軍方一家皮鞋廠的職工居住。現在那里還住著原解放軍3516工廠的家屬,大多已退休。筆者訪問這里的居民何懷啟,他1955年即分配到這里居住,現在已過古稀之年。他說,東寶興路原來是彈夾路,“大一沙龍”的房屋外面有些變化,連接的天橋都被拆掉了。我們來住的時候,房間內的地上仍全部是榻榻米。
1924年出生的龔榮華,住在東寶興路123弄7號,14歲時被國民黨拉夫做過火頭軍。后來他曾為日軍做飯,做了14個月。他記得“大一沙龍”原本有大鐵門,后來在1958年大煉鋼鐵時被拆除了。
“大一沙龍”的歷史還得到了日本證人的確認。1998年,我隨日本友人去日本久留米市,尋訪一位證人。約定在久留米車站附近的酒吧相談。在酒吧見到了一位身體壯實的古稀老人,濃濃的白眉,一雙大眼很有神,衣著很樸素,有點像中國的退休工人。他姓近藤,一陣寒暄之后,三人入座。近藤老人聽說我是從上海來的,馬上將日語換成了上海話:“阿拉上海擰。”老人一口純正的上海話,使我大吃一驚。原來近藤的青少年時代是在上海度過的,戰時他在上海江灣當兵,為第十三軍司令部的通訊兵。根據他的證言,作為第十三軍司令部的傳令兵,曾去過“大一沙龍”和楊家宅“慰安所”。我與他有個約定,在他生前,不公開他的證言。現在他已離開人世,我有責任將他的證詞公布。
東寶興路125弄2號、3號后來也成為“慰安所”的一部分,現在還有一些遺物留存,如日本式的拉門、拉窗。2號2室是“大一沙龍”時代遺物保存最佳的一個房間,除了日式隔窗、裝飾物外,里面居然還保存著“慰安所”時代的兩幅木雕,一幅是富士山,另一幅據銘心會的日本朋友考證,認為可能是琵琶湖,雕刻相當精致。房屋主人吳讓三先生1945年起就住在這里。當年這里是中國銀行職工宿舍,而他是中國銀行的職員,因此他從那時一直住到現在。
遺址能否保存
銹跡斑斑的黑鐵門、彩色瓷磚地面、富士山木雕……“大一沙龍”這個亞洲第一家日軍“慰安所”現在住著幾十戶市民,房屋因為沒有維修而顯得相當陳舊。有的居民說,這里已是危房。馬路對面曾經是“大一沙龍”的汽車庫的兩幢房屋,早在1997年就被拆除。
人們在知道了“大一沙龍”的歷史之后,常常來此尋訪。加拿大教師訪華團每年7月來此參觀。還有韓國國會議員、日本的國會議員、菲律賓婦女運動活動家、荷蘭“慰安婦”等。現在,這里已被虹口區列入開發規劃范圍。
從一個村莊、城市到一個民族,往往有許多具有符號意義的事物。如果沒有這些符號,很難想像中華民族要如何使自己的集體記憶一代代地傳承下去。然而,在這種正面符號背后,記載一個民族不幸與災難的符號也應該保留下來,成為民族記憶的一部分。對于一個有記憶、有血性、有恥辱感的民族,災難的記錄會激發一種悲壯而強烈的反思和責任感。更重要的是,有些符號記錄了另一個群體的無恥與暴行,這樣的符號,對凈化整個人類文明,是具有深遠意義的。“慰安所”就是具有這種功能的記憶符號。我們的后人需要我們為他們保留下一些集體記憶,關于一個民族靈魂最深處的傷痛的集體記憶,不僅需要文字,還需要實物,好讓他們和我們一同在正視歷史中永遠地遠離災難。
在戰爭加害國的日本,2005年8月8日“女性戰爭與和平資料館”在東京開放。作為“慰安婦”制度最大受害國,中國也需要建立一個“慰安婦”紀念館,以揭露這一摧殘了40萬各國女性的法西斯罪行,而作為亞洲第一個日軍慰安所遺址——上海東寶興路125弄是最合適的地址。在大量抗日戰爭遺跡遭到毀壞的今天,我們這代人有責任保存“大一沙龍”遺址這一重要歷史見證。
(責任編輯謝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