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導演李安執導的影片《斷背山》捧走了第78屆奧斯卡最佳導演等三項大獎,然而,這部影片卻在美國一些州的影院及中國大陸遭遇禁演,理由是這部影片涉及同性戀題材,遭到了反對同性戀人士的抗議。
這個事件值得玩味。《斷背山》捧得奧斯卡大獎,其藝術價值應該不容置疑。美國的立國價值是崇尚個人自由,反對同性戀的人士若是感到受了傷害,自己大可選擇不看而避免受傷害,為什么卻要阻止影片上映?如果以“傷害”作為考量自由的標準,反同性戀人士有辦法避免《斷背山》帶來的傷害,那么影院當有上映的自由。
在此之前還有一個事件值得一提。丹麥一份報章刊登了一批涉及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的漫畫,歐洲多個國家紛紛轉載,由此引起了伊斯蘭教國家抗議的怒潮。為此,法國政府高調抨擊了這些報章,外交部聲明指出:“雖然言論和表達自由彌足珍貴,但法國同時也譴責所有傷害他人宗教信仰的行為。”英國外交大臣則指出,新聞自由不意味著對別人進行侮辱,轉載這些漫畫毫無必要且缺乏考慮,因此是錯誤的。美國國務院也表示,漫畫內容令人反感,并指出煽動種族或宗教仇恨是不能讓人接受的。自然,反對的聲音也同樣有力,如法國《晚報》就用了兩大版的篇幅大書“我們有權諷刺上帝”,強調言論自由不容侵犯。
我們至少可以對自由的限度劃出兩個邊界:如果一個人的行為與他人完全無關,這樣的行為屬于個體應當擁有的自由;一個人如果對他人造成了傷害,這種行為則不屬于自由的范疇,應該受到禁止。可是,在這兩者之間仍然有一個很廣闊的中間地帶。比如,一對情侶在公共汽車上的親昵行為,并沒有對他人造成傷害,但會讓車上的幾位老人感到不快,這是屬于自由還是應該被禁止?音響店在大街上放很大音量的音樂以招徠顧客,讓周圍的人感到很吵,商家的行為是否應該被限制?《斷背山》被禁演事件、漫畫招致抗議,也都是典型例子。
這類行為,不曾對他人造成“實質性”傷害,卻給他人帶來了“不快”,對這類行為是否屬于自由的討論,往往充滿爭議。美國學者芬博格(Joel Feinberg)曾提出過一個概念——“冒犯”,來專門分析此類事件。
他舉了一個例子,來闡釋“冒犯”的含義。某位有拳拳愛國之心、富有教養、是虔誠基督徒的美國國民,在公共汽車上遭遇了這樣一幅場景:一位乘客身上很骯臟,發出難聞的氣味,他大概是很長時間沒有洗澡了;一位乘客,不斷地摳鼻子、挖耳朵,舉止粗魯;一位乘客穿著調侃耶穌的T恤;一位乘客,手里拿著用美國國旗包裹的油膩食品;一對情侶,在車上忘情地親昵;幾位“朋克”發型的時尚青年,他們拿著辱罵教皇的旗幟和辱罵猶太人的標語牌,穿著印有羞辱女性字樣的T恤,他們剛結束了一場游行。如此種種,都讓這位紳士先生感到極為不快,但他的教養告訴他,必須冷靜,必須尊重對方的自由。
芬博格把此類行為稱為“冒犯”。此類行為沒有傷害他人肉體,危及他人人身安全,也沒有給他人帶來不快的意愿,無非是出于自己的生活習慣如不講衛生、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對表達民族感情的方式有不同理解而已。但他們的行為又確實給其他人帶來了不愉快,讓其他人感到了厭煩、氣憤等等。他們的舉動當然是滿足了他們自己的利益或喜好,但的確也“冒犯”了他人的情感。此類“冒犯”他人的行為屬于自由還是應該予以禁止?芬博格提出了兩項原則,作為檢驗標準。
第一項標準是從被冒犯者的角度來判斷冒犯的嚴重性。其一是冒犯的強烈性和持續性。以《斷背山》為例,影片固然有同性戀劇情,但影片的著力點并不是強調贊同或反對某種同性戀立場,抗議者也只是零星的宗教保守主義者,且娛樂熱點變化很快,可以認為影片對部分人士的冒犯是不強烈的;相反,漫畫褻瀆伊斯蘭教先知則對伊斯蘭教教徒的冒犯要強烈得多,根據伊斯蘭教教義,真主阿拉和先知穆罕默德都是無形無象,繪制任何先知的形象都是一種褻瀆,在抗議怒潮爆發后報章還曾不可思議地重新刊登漫畫,伊斯蘭教教徒受到的刺激是持續性的。其二是被冒犯的人數多寡,這一點《斷背山》遠遠無法和伊斯蘭教教徒相比。其三是冒犯行為是否易于讓人避開,如果別人容易避開,則禁止就無必要。比如抗議分子可以拒絕觀看影片從而輕易地避免被冒犯;而一個人在大街上“裸奔”是不能叫人接受的,而要是在無人的曠野里則就與人無干。
第二項標準從當事人的角度來考量行為的合理性。其中包括此類行為對行為人是否非常重要、當事人的行為有無社會價值、當事人是否是正當行使表達的自由、當事人是否有不良動機等幾個方面。根據這個標準可以判斷,李安拍攝影片的行為是合理的,而發表漫畫不甚合理。
至此,可以得到一個確立自由界限的大致原則。舉凡是傷害他人的行為均是對自由的侵犯,與他人完全無關的行為則屬于自由的范疇,至于處于二者中間地位的冒犯他人的行為性質則須視具體情況而定。這個原則又同時隱含了兩個原則:第一,認同每個人應當擁有自由(在不涉及他人時);第二,自由界限的確定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功利的考慮,如對他人傷害的程度、行動有無社會價值等。然而,這兩個原則之間卻隱含了相互矛盾。每個人當有自由,這大致可視為一個價值判斷,分屬“應然”的范疇,其合理性無需論證;有利的行為則為自由,這是一個基于事實而衍生的判斷,是以功利而論證自由的正當性。這兩個標準如何統一,仍然是一個問題。
作者系上海金融與法律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