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巷子里走出來,不由得被她的目光所震懾。迎著巷子,她坐在斜陽里面,一動不動地對著巷口。這個像樹樁一樣的老太婆,那么衰老,那么破敗,衣衫襤褸地坐在夕陽里。這會兒的太陽已經沒有什么暖和氣兒了,只是桔黃的一團像束追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迷離的眼神對著陽光不曾回避或瞇起來,只是散些、再散些,終于和陽光融成一團了。也許打晌午起,她就坐在這兒,只是不停挪動著小板凳,像一株真正的向日葵,追隨著冬日里微暖的陽光。
越走越近,我看見她雙手支著膝蓋,頭發干枯而蓬亂,眼睛里盡是灰色的渾濁的水。她的嘴微張著,已沒了牙齒,但我覺得她像一個吞吃日華的魑魅,坐在歲月的盡頭,貪婪地吮吸著。心生怯意,猛回頭,啊,一巷子摻著灰塵的陽光,滿滿充斥在矮房之間的空巷。我恍惚走在時間里了,身后的光霧讓我不知所措。豁然明白了,巷子的那頭是小河、商場、工地,僅僅隔一條巷子的光霧,那個世界仿佛已不存在;僅僅隔著一條巷子的陽光,我們的目光似乎穿不透這時光的隧道了。
再一次回過頭,那個老太婆仍舊癡呆地坐著,一動不動,像是個在人生盡頭靜靜等候的未死人。我并不想賦予她一個青春貌美的過去,也不愿轉述耄耋之年所經的悲涼。一個破衣如旗一樣在夕陽里飄揚的老婦人,白發如毛絮,在冬的傍晚,無論如何也是一曲無聲的悲歌。那天起,像向日葵一樣的老太婆,不能不像一個啟迪我的神諭,從此永遠進駐我的心。
沒有必要同情她,因為我不正以全部的精力向她投奔么?每一日我都在工作、美容和約會,為感情或事業幾將自身解體。生命的畫符,極不由衷地變舊變黑,變得暗淡無光。想像生命之榮耀和歡欣,在終點的時候,又怎能把衰老的身體、疲憊的心靈重新燃起,不任它消亡?
我們奔奔波波,悲悲樂樂,自己嬉戲人生,追求成功。我們把童年拋了,把青春掉了,去換取一個名叫成就的東西;我們把父母扔了,把自己丟了,去尋找一個名叫愛情的東西。我們累極的時候乞求平靜,平靜的時候才為昨天而哭泣。
終于明白,為什么人的一生只把回憶當作最好的朋友。因為自始至終是你拋棄了它,而它從未離開過你。
真想做一件不能夠的事,就是在這永劫不復的長河里,封起這顆心。我可以任身體顛沛流離;可以讓頭腦中的故事破碎而不流淚;可以目睹漸增的皺紋而不動容;可以在愛人離我而去之后,勇氣依舊繼續自己的路……但,如果讓我全身心地投入必須衰敗如斯的未來,我的悲哀傾瀉下來,慢慢地、慢慢地漫過我的胸口。極想喊一聲“媽媽”,向那個女人如花一樣的生命所筑的雕塑,呼救。
(廖嘉玲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