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里的星巴克

故宮里的房屋，大小9999間半，也不知是哪來的夸張說法。說來也怪，居京前后7年，進紫禁城不止一次，可在里面經常只顧東張西望，從未想要驗證傳說真假，更沒有生過打聽每間房屋用場的念頭。大前年雪后訪舊，陪友人穿過晦暗死寂的國畫館，撩簾出門眼前一亮——星巴克的分店，開在皇帝老子的后院了。卡布奇諾還沒沾嘴，一個滑稽想法先冒出來，差點要我脫口而笑：假使溥儀不出宮，最后的半間房，他保不準要專門用來煮咖啡。穿長袍念洋文的新派皇上，有時髦不趕，那才叫怪呢。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表面似謂人性頑固難改，卻更似比喻環境說變就變；人心思變，除了會打旁人的主意，就是要動環境的手腳?！叭蚧毕蠕h星巴克，堂皇進駐象征古老文明的皇家庭院，帶給傳統衛士感覺上的別扭，并不亞于看到心懷鬼胎的美帝小嘍，胡亂弄套路易威登中山裝，給咱敬愛的領導換在身上，誰能不窩心，不光火？話說回來，難道不給星巴克開綠燈，反而請進一間大碗茶老店分號，那就皆大歡喜、萬事大吉了？同樣一間廂房，出租洋商賣咖啡，還是賃給國人開茶館，哪樁買賣來錢快來錢多，管故宮的自然比看故宮的心里有數。故宮賬房會生意懂賺錢，京城土地爺門檻精明也不落后。四合院、小胡同好是好，可不拆不改，洋人不投資，大錢沒法賺。同樣一塊地皮，拆瓦屋平房換摩天大樓，收益孰高孰低，不管誰心里都會有數。故宮不會因星巴克而坍塌，可老北京的消逝與“全球化”不脫干系；人心變則江山易，里不應則外難合。動動江山無所謂，但可獲之利不多只少，卻無論如何行不通。亦官亦商的老爺，有腦袋鉆，屁股會到哪里去，其實根本就無所謂。

天下樹葉沒有兩片完全相同；城市異同并存，世間方去單調多姿致。城如生靈、地貌，生態亦似個性脾氣，人為扭曲變形，往遠看怕會禍多福少。曾兩過莎士比亞故里，都沒有留存可愛記憶。那是典型的英格蘭傳統鄉鎮，濃郁柳陰遮綠水，教堂民居高低起伏。遠望端莊恬靜，一派古雅風貌；及至過橋穿巷，始知內中既庸且俗：堂皇故居實乃時人仿古復原，先前舊屋狀貌蕩然無存；主街左右比比皆是的店家，櫥窗陳列風格以及所售物品，與其他城鎮并無相異。無往不利的跨國品牌店，如大眾餐飲寵兒麥當勞、星巴克和時裝專賣店GAP、Next，還有包羅萬象的瑪莎百貨，則不僅僅是齊肩并立，更是陷我于迷惘——搬掉那幢假古董老房子，這里同他鄉城鎮有何差別？可惜斯時尚未覺悟，改變的并不只是這一個古鎮。后來有調查說，因為國際連鎖店和超市的介入，有意思的本地小本買賣，如肉攤、魚店、五金行、裁縫鋪和小酒吧，大都無力承受高漲的房租，正在由蕭條而消亡；“相互克隆”的英國小鎮，幾乎盡失原先本色——“蒙上一個人的眼睛，用直升飛機載他降到一個地方，他睜眼根本無法辨出當地與別的城鎮有何不同”。三年前的統計也說，英國風格的特色店鋪，比如肉鋪和面包坊，已以每周5間的速度關張，而傳統小酒吧則每個月就有20家停業。“全球化”，或者說“美國化”，在用整齊劃一的無形標準，悄然改造英國鄉鎮。別的國度有沒有同遭此厄，推人及己不妨聯想。到處都變得像鼻子像眼，住在跟他人城鎮沒分別的地方，心里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再去星巴克做白日夢，不必幻想生活在別處。在不遠的將來，哪兒跟哪兒都沒有兩樣。

（錢靜摘自《21世紀經濟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