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平安，甚至平庸

二十七歲，我有了一個兒子。想當初，看著這個小肉球哼哼唧唧的樣子，我滿腔柔情，暗暗發誓要讓他成為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他卻一直哭哭啼啼的，好像預見了自己有一天會被我噼噼啪啪地打屁股。

這年頭，小孩也不容易混啊。如果是一個很乖的孩子，父母會擔心，認為太老實了將來會遭人欺負，還要想方設法地讓他不老實；如果很頑皮，父母會認為他將來會為非作歹，殫精竭慮地逼他規矩起來。

我的兒子是后一種。在他上學的第一天，我就被老師叫去談話，因為他不排隊；他上課的時候跳到窗臺上去；還把一個在背后戳弄他的小孩摁在地上打；他把另一個小孩的門牙一拳打掉，害得我和他媽媽給人家的父母送禮道歉；他考試經常不交卷，情緒不好的時候，只做一半，卷子上的分數通常是個位數，或者零分。我們談論鄰居的一個乖乖的小孩，說那個小孩怕老師。他很詫異地問：為什么要怕老師？

我每次去學校，都會有一群小孩子包圍著我，他們不是仰慕我，而是來告狀的，唧唧喳喳地說：叔叔，崔嘉禾一點都不乖！他打人！他把我推倒了！……他不到七年的生平劣跡，可以說上一個鐘頭。

他已經被所有的人鑒定為一個壞孩子，甚至他自己也這么認為。然而，我知道，他的內心單純而善良，有時候臉皮厚得要命，有時候則害羞得出奇。相對于那些乖巧世故的孩于，他像個頭腦簡單的野蠻人。他媽媽自小是品學兼優的超級優等生，怎么也無法想像，自己居然生出這么一個兒子。她的結論是，這個孩子繼承了他爸所有的缺點，至于他爸的優點，因為實在太少，沒法繼承。我則認為，他媽的優點雖然數不勝數，奈何他兒子一個都沒看上。

實在覺得沒有臉面的時候，我也狠狠地收拾過他。我抄襲的正是當年父母對付我的暴烈手段——打屁股。我知道這很疼，但很有效。

我發現，他一直在重復我當年的命運。我小時候極其討厭作業，長大了之后，那些所謂的知識有百分之八十是用不到的。那些繁重的無效勞動是在消磨一個孩子的銳氣與快樂。才上小學一年級，他的書包就沉得壓肩膀，每天晚上都要回來寫一長串作業。電視里正在演著機器貓，他卻在眼淚汪汪地做數學題。我心里很想說：孩子，不寫這些無聊的玩意了，去看機器貓吧，那會帶給你真正的想像力和快樂……可我的嘴巴卻粗暴地說：快些做！別這么慢騰騰的！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其實，我心里知道，玩是一個孩子的天性，此時不玩，等到什么時候去玩？難道要等到退休的時候嗎？那時候只能去遛鳥了！

他很喜歡隱藏自己的感情。有一次，他媽媽住院，半個月后才回家。他見到媽媽，只看了一眼，竟若無其事地走開了，他媽媽很難過。然而，過了一會兒，他端了一碗熱水給媽媽，但還是一句話都不說。

他早晨上學時，通常我還在睡覺。他披掛停當，背上大書包，準備出門時，總會跑到我的身上趴三秒鐘。我摸摸他圓圓的腦袋說：臭兒子！他回敬一句：臭爸爸！然后才出門。

臭兒子，很抱歉，你的臭爸爸沒能實現當初的承諾，給你一個快樂童年。爸爸沒有那樣的能力與勇氣，和你并肩對抗這個糟糕的教育體制。相反，爸爸明知道這個體制不好，還是不得不按照這個體制的要求來修理你、糾正你。我希望你平安，甚至不惜你平庸。如果你最終沒有屈服，那是你的造化和出息。我和你媽，還有周圍所有的大人，就是這么一代一代活過來的。

（楊煇薦孫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