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文一
愛因斯坦的夢
[美國]阿·萊特曼黃紀蘇譯
《愛因斯坦的夢》,接力出版社2005年2月
阿·萊特曼(A.Lightman,1948- )美國科學家。《愛因斯坦的夢》中,作者把科學原理縮小為一種寓言的材料,整篇小說由三十個時間世界組成,想象高遠、態度從容,和一般的小說相比,別具一種科學意味。
1905年6月2日
一個棕色的爛桃從垃圾堆升起,擱在桌上變粉變硬,又放進口袋拎到食品店,擺上貨架,然后拿去裝筐,回到樹上逃之夭夭。在這個世界里,時間倒行逆施。
一個凋萎的婦人木木地坐在椅子上,紅頭腫臉,眼花耳聾,呼吸嘶啞,仿佛枯葉刮蹭石頭。歲去年來,沒有人上門。漸漸地,婦人體力增了,飯量大了,滿臉溝渠不見了。她可以聽見人語和樂聲。朦朧的影子凝為光和線,聚作桌椅人臉。婦人走出小屋去逛市場,偶爾看朋友,趕上風和日麗還要坐坐咖啡館。她從抽屜里翻出針線做起女紅。做得津津有味,滿臉堆笑。一天,她的男人被抬進家,面色煞白。過了幾個鐘頭,他臉頰泛紅,彎腰站起,挺胸昂首,對她發話。他的家成了他們的家。他們一起吃飯,一起談笑,一起走親訪友,一起游歷鄉郊。她的白發變黑,帶些棕色的條紋,嗓音渾厚,語調煥然一新。她去體育館參加退休聚會,開始教歷史課。她喜歡她的學生,喜歡課下和他們爭論。她午飯時和晚上都要讀書。她和朋友一起探討歷史,議論時事。她幫助開藥店的丈夫算賬,同他在山腳散步,同他交歡。她皮膚柔軟,胸脯堅挺,棕發長長。她在大學圖書館第一次遇見自己的丈夫,彼此交換目光。她去上課。她從預科畢業,父母姐妹們歡喜得直哭。她住在父母家,同母親在屋旁的林子里散步,幫著洗碗。她給小妹講故事,睡前聽故事,越長越小。她滿地亂爬,嗷嗷待哺。教歷史課。她喜歡她的學生,喜歡課下和他們爭論。她午飯時和晚上都要讀書。她和朋友一起探討歷史,議論時事。她幫助開藥店的丈夫算賬,同他在山腳散步,同他交歡。她皮膚柔軟,胸脯堅挺,棕發長長。她在大學圖書館第一次遇見自己的丈夫,彼此交換目光。她去上課。她從預科畢業,父母姐妹們歡喜得直哭。她住在父母家,同母親在屋旁的林子里散步,幫著洗碗。她給小妹講故事,睡前聽故事,越長越小。她滿地亂爬,嗷嗷待哺。
一個中年男子捧著獎狀從斯德哥爾摩一個會場的臺上走來。他同瑞典科學院院長握手,接受諾貝爾物理獎,聽美輪美奐的頌贊。男子稍想了一下將獲的獎,思緒飛向二十年后的未來,那時他只身斗室,只有鉛筆紙張。他將沒日沒夜地干,多少次錯了再來,廢公式廢結論把字紙簍裝滿。有些夜晚回到桌旁,他知道自己見到人所未見的自然,他闖進森林,發現了光,找到了秘密的寶藏。那些夜晚他的心怦怦跳,好像在熱戀。那將奔騰的血液,那默默無聞、青春勃發,那功錯成敗都不在話下,使此刻身在斯德哥爾摩會場、遙聽院長金榜唱名的他心神前往。
一個男子站在朋友的墓旁,向棺上撒了一把土,臉上四月雨冰涼,但他不悲傷。他等待著朋友的肺強健起來,離開床,開笑口,兩人一起喝酒聊天去揚帆。他不悲傷。他盼著將來有那么一天,他將回憶起和朋友在小矮桌上吃三明治,訴說對老來無人愛的恐懼,朋友輕輕頷首,雨水流滿窗。
讀文二
淳于棼
何其芳《畫夢錄》,中國文聯出版社1993年
淳于棼彎著腰在槐樹下,在隆起如山脈的樹根間終于找著了一個圓穴,指頭大的泥丸就可封閉,轉面告訴他身旁的客人:“這就是夢中乘車進去的路。”
淳于棼驚醒在東廂房的木榻上,窗間炫耀著夕陽的彩色,揉揉眼,看清了執著竹帚的僮仆在掃庭階,桌上留著飲殘的酒樽,他的客人還在洗著足。
“唉,倏忽之間我經歷了一生了。”
“做了夢么?”
“很長很長的夢呵。”
從如何被二紫衣使者迎到槐安國去,娶了金枝公主,出守南柯郡,與檀蘿國一戰打了敗仗,直到公主薨后罷郡回朝,如何為讒言所傷,又由前二紫衣使者送了回來:他一面回想一面嗟嘆地告訴客人,客人說:
“真有這樣的事嗎!”
“還記得夢中乘車進去的路呢。”
淳于棼蹲在槐樹下,在隆起如山脈的樹根間,用他右手的小指頭伸進那蟻穴去,崎嶇曲折不可通,又用他的嘴唇吹著氣,消失在那深邃的黑暗中沒有回聲。那里面有城郭臺殿,有山川草木,他決不懷疑,并且記得,在那國之西有靈龜山,曾很快樂地打了一次獵。也許醒著的現在才正是夢境呢,他突然站立起來了。
槐樹高高的,羽狀葉密覆在四出的枝條上,像天空。遼遠的晚霞閃耀著。淳于棼的想象里蠕動著的是一匹蟻,細足瘦腰,弱得不可以風吹,若是爬行在個龜裂的樹皮間看來多么可哀呵。然而以這匹蟻與他相比,淳于棼覺得自己還要渺小,他忘了大小之辨,忘了時間的久暫之辨,這酒醉后的今天下午實在不像倏忽之間的事。
淳于棼大醉在筵席上,自從他使酒忤帥,革職落魄以來這已不是他第一次大醉了,但漸趨衰老的身體不復能支持他的豪俠氣概,由兩個客人從座間扶下來,躺在東廂房的木榻上,向他說:“你睡吧,我們去喂我們的馬,洗足,等你好了一點再走。”
淳于棼徘徊在槐樹下,夕陽已消失在黃昏里了,向他身旁的客人說:
“在那夢里的國土我竟生了貪戀之心呢。讒言的流布使我郁郁不樂,最后當國王勸我歸家時我竟記不起除了那國土我還有鄉里,直到他說我本在人間,我瞢然想了一會才明白了。”
“你定是被狐貍或者木妖所蠱惑了,喊仆人們拿斧頭來斫掉這棵樹吧。”客人說。
淳于棼家居廣陵,宅南有古槐樹,棼醉臥其下,夢二使者曰:“槐安國王奉邀。”棼隨使入穴中,見榜曰:“大槐安國。”其王曰:“吾南柯郡,政事不理,屈卿為守理之。”棼至郡凡二十載,使送歸,遂覺。因尋大槐下穴,洞然明朗,可容一榻,有一大蟻,乃王也。又尋一穴,至上南柯,即棼所守之郡也。
——[唐]陳翰《異聞集》
關于夢的胡思亂想
[一]困惑
三聯書店文化生活譯叢中,有一本小書,名《哲學與幼童》,美國哲學家馬修斯著,據說是錢鍾書先生推薦給三聯,請人專門翻
譯的。
第一章名為“困惑”——
蒂姆(大約6歲)正在忙著舔鍋子時問他爸爸:“爸爸,我們怎么能知道這不是在做夢呢?”
真的舔鍋子和夢里舔鍋子,差別在哪里呢?是不是僅僅在于,如果是做夢,他要在醒來之后,才知道這不過是一場夢。
作者分析道:“蒂姆的困惑含有典型的哲理。蒂姆提出的問題,對一個極其平常的概念(清醒狀態)帶來了疑問。這樣一來,就使我們大多數人對平時確信自己理解的事物是否真的理解產生了懷疑。疑心我們是否真正知道自己有時是清醒的,并非終身都處于夢境之中。”(《哲學與幼童》,P2,三聯書店,1992年6月)
[二]夢境
李白《春日醉起言志》:“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人生的夢幻感,自先秦的莊子起,就有了準確而唯美的表達,是耶非耶,化為蝴蝶;不過,顛來倒去,現實與夢境夾纏不清的,超過博爾赫斯《雙夢記》的作品,當屬《列子·周穆王》中鄭人覆鹿尋蕉的故事:鄭人覆鹿尋蕉的故事:
鄭人得鹿藏之,轉眼即忘而以為是夢。傍人得知消息,取鹿而感嘆竟然有如此真實的夢。他的妻子疑惑了:是不是你自己做了一個真實的夢?然而鄭人當晚又夢到了藏鹿的地方與取鹿的傍人,天一亮就找上門去。接著找士師打官司……士師會怎么說?鄭君如何評價?國相又有怎樣的結論呢?
讀完之后,大概也要揉一揉眼睛,想想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了。
[三]現實
似乎并非止于寓言,的確有讓人吃驚的時候。王樽《誰在黑暗中呻吟》有一篇《復印夢境》,討論的是布努艾爾的影片《去年在馬里安巴》。寫到一半,忽然蕩漾開去,講述了“一個親身經歷的夢境”(其實,哪一個夢境可以親身經歷呢?)。
1990年春節,王樽與妻子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黎明時分到了廣州,找了個小旅店休息。大約四個小時的睡眠,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起床以后,邊刮胡子邊講給妻子聽。而接下來,夢見的一切,在現實中一一發生了:大鎖,胖女人,空中通道,菜市場,被打碎了的行李箱,妻子白色的高跟鞋……(《誰在黑暗中呻吟》,P197-199,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4月)
可以相信王樽的誠實,他沒有必要在自己的書里談神弄鬼來降低自己,若是承認他所說的,那么又將如何看待夢境與現實呢?
[四]人生
夢的吊詭在于,當你在夢中的時候,認為這一切都是真的,確定不疑;只有在醒了之后,才知道先前的只是夢境。夢境只占夜晚的一小段,可誰又能保證,一個人的一生,只不過是另一個較長序列中的一小段時間呢?鈴木大拙《禪的生命》,引述《十地經》記載,當菩薩認識到“以萬物為無生”,從靈魂生命的第七境跨入不動的第八境,他就獲得了無為的生命,拋棄了形形色色的煩惱,超脫了區別:就獲得了無為的生命,拋棄了形形色色的煩惱,超脫了區別:
“這就像一個人,在夢中發現自己漂浮在一條大河里,試圖游到對岸;他使盡全力,想盡一切辦法,奮力地游著。由于這一切努力和嘗試,他從夢中驚醒了,驚醒之后,他的一切努力都平息了。同樣,菩薩看見一切生命在四條溪流中沉浮,他試圖拯救他們,強勁而果敢地發揮他的力量,于是,他抵達了不動的境界。一旦跨入此境,他的一切努力便消失了,他超脫了一切源于二元觀念的活動,超脫了一切源于依附表象的活動。”(《沙漏》,P107,三聯書店1992年7月)
[五]K的夢
卡夫卡的《夢》是這樣開篇的:
“約瑟夫·K做了一個夢。
那天天氣很好,K想去散散步,可當他剛剛邁出兩步,就已經到了墓地。”
K夢見了一座新的墳丘,剛剛豎好的墓碑,用鉛筆在墓碑上寫字的藝術家,一行金字:“這里安息著……”直到K被一股輕柔的氣流從背后推動,墜下去,被無底的墓穴的深淵吞噬的一瞬,他才發現,帶著顯赫的裝飾被刻在了石碑上的,原來就是他自己的名字“K”。
全文盡是怪誕——夢見的竟然是墓地,目擊有人題寫墓碑,墓碑上正是自己的名字,被推到墓穴中還欣喜若狂——而卡夫卡的大手筆,也許正在告訴讀者:
我們與死亡之近,不過兩步的距離;總以為相對死亡事件,自己是個旁觀者,墓碑上寫的總是別人的名字,其實每過一刻,我們的墓碑上就增添了一筆;生活中的大悲大喜,宛如夢境,時光過去之后再加審視,只覺得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