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經教授是一個被塵封多年、近年才被人們譽為中國電視之父、中國電影教育之父的傳奇人物。
從1953年我擔任新聞攝影干部訓練班班主任時開始,我與孫教授共事已經40年。那時他的課程貫穿學習全程,這些課程為后來的電影學院攝影系電影技術專業課奠定了堅實基礎。
可是,就在他從事電影教育最輝煌的時期,夫婦雙雙被錯劃為右派。受專案組指派,我曾與他人一起查看他30-40年代拍攝的全部影片。他拍攝的主要是紀錄片和科教片。1934-1948年,孫明經與金陵大學教育電影部的同事制作了100多部電影,翻譯了66部美國電影,我們認真地觀看了他拍攝的80多部影片,非但沒有發現任何反動內容反而具有相當高的史料價值。我們如實匯報,作了一件對得起良心的事。
新中國之前有沒有科教片?他的影片有力地回答:“有!”
下面是與他1939年拍成我國第一部科教紀錄片《西康》相關的故事。
紀錄已經消失了的省份
1938年國民黨政府批準設置西康省,新中國成立后被撤銷,即現在的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涼山彝族自治州和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3個州的總面積相當于幾個浙江省!
西康省政府主席是劉文輝。為實現建設西康的勃勃雄心,劉文輝不允許他的省政府及下屬政府的建筑超過本省的中小學建筑,這其中包括建筑規模、建筑式樣和建造經費等。對此,孫明經在影片中以對比手法生動形象地表現了這一有趣現象。
解放后任林業部部長、全國政協和全國人大常委的劉文輝是由西康走出的傳奇人物。孫明經當年在各種場合拍攝的劉文輝鏡頭,成了他由軍閥走向進步人物的歷史見證。
打箭爐的水電站
西康省會康定城的舊稱是“打箭爐”。走出三山環抱二水夾流的打箭爐,面對大渡河支流雅拉河與折多河滾滾翻騰的水資源,拍攝中的孫明經也看到了中國工業的無限希望:“水力本身就是富源,且可大量輸出外省而不需運費,西康不再是貧瘠之省。”
在他的建議和支持下,他的金陵大學校友李萬均與父親李春生兩代人,歷經千辛萬苦,建成了當時屬全國最先進的水電站。在水電站建設時期,孫明經還把他金陵大學影音部的教職員帶到工地參觀、學習,同仁們深感開發能源使祖國富強的道理。至今70年來,這座水電站除不斷加大的工業用電外,還供居民生活做飯、取暖用電,即便如此,水力發電的電還是用不完。
漢族牧師的塵緣
孫明經當年在西康重點拍攝的還有一個特例家庭。來自四川大邑的漢族牧師李國光娶了當地一位藏族女子為妻,組建了一個漢藏融合的美好家庭,膝下兒孫滿堂。李是知識分子,識五線譜愛好音樂,會許多樂器,還會照相。
1950年解放軍十八軍進藏經過此地,李牧師和群眾一起熱烈歡迎,他的后代有不少軍人,也有醫生,而只有他一個人信教。
可以想見,孫明經作為一個基督徒是以極大的敬意拍攝這個題材的。影片還告訴我們,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雖已有很長的歷史,但真正傳播開來并形成一定的文化,則是在近代。
大動干戈的甘孜之戀
那時候由打箭爐到甘孜道路艱難,翻過折多山后要經過丹巴、八美、道孚、爐霍諸縣,器材靠馬馱,人主要步行。
片中鏡頭所在,正是1936年紅一方面軍和紅四方面軍勝利會師之處,我從他的鏡頭上清晰地看到了雅礱江上游一座全藏式的小城,有喇嘛達3000余人的全西康最宏麗的喇嘛廟和最盛大的法會,以及黝黑的甘孜人。在他抵達之前,這里漢藏上層人士正在接待愛國主義者九世班禪的靈柩,九世班禪和三世達賴曾共同領導西藏僧俗與英帝國主義作了堅決斗爭。
班禪行轅的衛隊長孔薩益多率精兵300人護駕。衛隊長與年輕美貌的甘孜女土司德欽旺姆相愛,女土司寧可舍棄一切也要愛這位下級軍官。愛情阻力首先來自女土司的義父劉文輝,他怕她倒向西藏勢力。一年對峙后發生了一場死傷1000余人的戰爭,史稱“甘孜事變”。血拼中,衛隊長率兵沖進土司官邸救出戀人逃出甘孜,以后這對美滿夫妻長年生活在青海和內蒙古等地。
孫明經的影片為我們留下了這個動人的故事。唯一不足,就是沒有拍攝到女土司的鏡頭。因為當時正是她被義父軟禁之時,只能拍攝被軟禁的官邸。我想,這更體現了真人真事的真實動人之處吧……
運送邊茶的川康茶馬古道
青藏高原不產茶葉可又離不開茶,西康產茶,故而人們叫其邊茶,主要供應西藏。邊茶生產集中在雅安。邊茶從雅安運往西藏,不論走大路還是走小路,都要攀登懸崖絕壁,騾馬無法行走,唯有人背。準確地說,這一百多公里的古道并非茶馬古道,而是“茶人”古道。
孫明經在雅安拍攝了邊茶的生產工藝,又不懼艱險親臨現場,用多種不同景別和角度多變化的鏡頭,仔細地、不厭其煩地描述那些背茶人怎樣在懸崖峭壁上攀登。巖石上,有著深深地像蜂窩的凹槽,這是不知從何時起背茶人留下的——他們手執一根結實的棍棒頂在幾百斤重的背簍下,以便身體略略放松休息片刻,這無數的棍棒長年累月不斷負重在巖石上,便留下了這些凹槽。
這些凹槽是川康茶馬古道上的無字書,它們走進了孫明經的電影,向人們訴說著當年古道上那夢幻世界……
鍋莊傳奇與“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康定自古即唐代以來便是內地人入藏要道,漢藏兩族物資交流的貿易中心。無數商旅來到這里要歇腳打尖,人們最初只用3塊石頭支起一口鍋就地夜餐,后來漸漸地支起帳篷、建造房舍,由此便出現了鍋莊之稱,它是集商貿、休閑、娛樂、郊游等于一身的。孫明經在這里拍攝的影片,有許多精彩舞蹈場面,于是當時的人們就稱之為鍋莊舞蹈。
孫明經來時,康定鍋莊有48家,小規模的鍋莊只有一座院落,大型鍋莊則擁有十幾處之多,他拍攝了最大的一家鍋莊,即包家鍋莊。此家當年的二小姐包璧君長壽至近年,他弟弟是包家第一代活佛。
包家鍋莊有眾多奴隸身份的娃子。其中一位九娃是當地美女,多次在孫明經鏡頭里出現。西部歌王王洛賓也曾與當年的川康考察團同行,不知他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是否遇上的就是這位好姑娘。“……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連張望”,凡見過九娃的人都會這樣想:這樣的歌詞,舍九娃還有誰呢!
今天,作為商貿和文化的鍋莊沒有了,作為鍋莊的建筑也蕩然無存,唯有從孫明經的電影中能找回記憶!而那美麗的九娃則很長壽,她后來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現在早已退休了……
孫先生一生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北京電影學院度過的,1992年病逝。可惜,情長紙短寫不盡了。在此借用北京電影學院已故院長沈嵩生教授的一封信以表達心境。沈,就是當年同我一起“審查”影片的另一位同志。信上是這樣說的:“……您作為先驅者之一,為推動中國電化教育事業奮斗了一生;您作為一位老教授,為北京電影學院的籌建和發展付出了滿腔熱血。中國電影教育歷史的每一篇章,都留下了您的印跡。”
(附記:本文作者魯明曾任北京電影學院黨委副書記、北京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副廠長等。)
●相關資料
孫明經(1911-1992年),中國電影教育先驅,中國電視事業的拓荒者。其父孫熹圣是第一位把CINEMA 叫做“電影” 的中國人,也是最早在中國大學課堂放映電影的中國教師。
孫明經于1934年開始電影、電視、廣播研究、創作和教學的生涯;1936年,創辦金陵大學電影與播音專修科,制作了中國第一部彩色電影紀錄片《日食》;1946年,被聘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首批大眾傳播組委員。
1952年作為業務骨干參與創辦發展北京電影學院。“文革”時期曾翻譯英、法、德、日、俄各國有關電影電視最新進展的資料200余萬字。1976年工宣隊撤離時,在中央五七藝術大學操場上一把火將各種文字資料全數燒盡,其中包括抄家時收走的孫先生7個半麻袋的各種史料。老人聞訊后嘆聲不絕,以淚洗面。1978年,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78級是聆聽孫先生授課的最后一屆學生,他那時已70高齡。這屆學子中既有日后成為著名導演的攝影師張藝謀,也有如今的電影學院院長張會軍。1992年他在北京逝世。
孫明經教授一生有4次行程超過萬里的拍攝經歷。他除攝制電影外還拍攝了數以萬計的照片,今存135、120、大尺寸底片及幻燈片5000余幅。目前,研究孫明經已經成為中國電影學術界一個熱門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