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感覺,叫做荒涼,
扭曲時間的指針,讓曠野風靜下來,
春風吹又盡了叢叢荒草,這一切駐在了旅人的心靈,腳下,是我們的蒼茫,
去問問自己內心,懂不懂有種感覺,叫做荒涼?
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荒涼
我出生與成長的地方,是風景秀美的三峽。一年四季,我的視野里永遠不會缺乏的,是綠色。如果不是青年時代的西行,我的人生詞典里,不會有一個詞叫做“荒涼”。
格爾木是一座城市,然而這座城市又和我經歷過的所有城市毫不相似(當然,我說的是1995年的格爾木,不是她如今繁華的樣子)。我們隨著人流走出火車站,就像一盆水灑進沙漠,幾秒鐘的時間,所有的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在上午時分走在格爾木的大街上,如此寬闊的道路,可以在十幾分鐘時間里沒有車通過。無遮無攔的太陽、無邊無際的遼闊的城市,而我只感受到一個詞,那就是“荒涼”,一座荒涼的城市。而如今,青藏公路給了她誕生的理由,青藏鐵路讓她繁華起來。聽格爾木的朋友說,那里的夜晚燈紅酒綠,荒涼已成過去。
荒涼是美的嗎?當我下決心走進戈壁,試圖以腳力而非借助汽車去穿越荒涼的時候,我有了肯定的答案。大美無言,所以荒涼是一種大美。一片幾乎沒有生命跡象的戈壁,稀疏的草都是尖銳、枯澀的,沒有飛鳥,連蟲都很少,即使有,也不吱聲。只有云的影子是活的,嘩啦啦地流過來,又呼嘯著飛走。
天邊聳立著雪山,它們雖然高大冷峻,卻并不讓你感覺壓抑,因為腳下這片戈壁有種嚴肅蒼涼的氣質,這氣質與雪山是旗鼓相當的,于是二者彼此尊重:你有你的天空,我有我的大地。
有的時候我不知道這片荒涼的戈壁對我是否友好。她是如此冷寂,并不打算給我和顏悅色,甚至她的荊棘和石頭會弄傷我的腳踝。然而我喜歡她的沉默和大氣。鬧市里的嘈雜讓我的心智變得遲鈍,而她讓我的感覺器官恢復了敏捷。我用心捕捉著風的聲音、云的腳步,我能感受得到戈壁的溫度—那是太陽賜予生命的,毫不偏袒的溫度。
25公里的戈壁,我走了整整六個小時。幸運的是我沒有迷失,不幸的是我失去了三個腳指甲蓋。然而這段經歷無論什么時候回想起來,都覺得美好無比。更重要的是,從此以后,我仿佛把荒涼種在了思想里,每有浮躁荒謬的時候,想想那坦蕩的荒原,心靈就會變得澄凈起來。
獨行荒涼
一個人踏上了西行的路程, 方向,陜北的西北偏北。
風刮了起來,很快我的身上就落了一層黃沙。我抬頭四下望望,荒漠里的公路彎彎曲曲地向山下延伸過去。在離我設置的最后耐心期限還有10分鐘的時候,一輛紅色的兩輪摩托車在我面前停了下來,一位紅臉漢子用陜北話問我:“在這里做啥呢?”我如獲至寶般幾乎是央求他送我到白城則村。他告訴我:“那邊正在修路,很不好走,而且他們家離那邊太遠了,來回跑太麻煩,不去”。
希望剛升起,就馬上無情破滅。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萬念俱灰。收拾一下自己的背包,開始打算走到高速路上搭車了。沒等我起身往回走,紅臉漢子騎著摩托又返回來,喊住了我,說他事情沒辦成,可以送我一趟,不過油費要出點。現在只能用錢來換時間了。他把我的背包橫捆在摩托車的后架上,發動著摩托車,于是我和陜北漢子開始了一段“難忘”的沙漠摩托狂奔。
在風沙里逆風行駛一個小時后,在這幾戶人家惟一的一個有三張床的小旅館住下。我打了盆水把身上的沙子洗干凈,端著半盆黃泥漿般的臟水出去倒,一陣風刮過,白洗了!
放下行李,拿起兩部相機,開始向大夏國遺址走去。起風了,漫天黃沙淹沒了天空,四下茫茫一片,能見度非常低。我爬到山頭,看了半天也沒發現哪個地方有遺址。于是問地里干活的當地人,告訴我遺址在我站的對面山頭上。我從高處爬下來,向對面山上走去。在風沙里走路是種痛苦的事情,早準備好的口罩被我拿出來用上。帶著大口罩一個人在荒涼的路上走著,讓我想起了“非典”。
走過一座公路橋,一塊爛牌子出現在面前—大夏國遺址。我爬的這段沙地應該就是大夏國的西城墻。上了頂部,四下一片開闊。站在上面一眼望不到對面。幾間坍塌的窯洞早已沒有住戶,只有一大群綿羊在悠閑地吃著草,地上的草已經被啃光,幾只綿羊站起來爬到小樹上吃葉子。我沿著城墻的邊緣往里走,山下就是這條叫無定河的小河,河水帶來這沙漠里難得見到的大片綠洲。走在沙地上,只要一低頭,就能發現大量的碎陶片和動物白骨。坐下來用手刨,你可能還會發現個銅錢什么的,可以想像這里曾經的繁榮。沙地里還依稀可見一些被壓過的路面,很是平整光滑。一條小路的盡頭是個小土地廟,廟里的泥菩薩已經早無蹤影,兩扇小門也東搖西晃,在風里發出有點恐怖的聲音。
太陽有點慘白地打算落山,難道這就是曾經在宋代一次移民二十多萬人口的名揚塞外的大夏國?我有點不相信。好不容易抓到個放羊老漢,問大夏國遺址就是這一塊嗎?老漢告訴我,這才是很小的一塊,沒什么看頭,要看得到五公里外的龍墩,那邊才有看頭。我順著他的手指方向隱隱看見了幾坐凸起的土臺,于是沿著土臺方向又開始了沙漠徒步狂奔。太陽已經掛在了土臺的對面,要趕在日落之前拍到照片,我沒有選擇,只能不顧細沙進入鞋子,在松軟的沙地上拉直線發力奔跑。五公里的路很快就到。這里是大夏國另外的一角,保存比較完整的皇城遺址,最高的土臺龍墩是座高達二十多米的城墻遺址,上面被千年風沙侵蝕得千瘡百孔,被燕子鴿子當成了窩,成千上萬只鳥兒在落日里漫天飛舞。佛塔除了地基完好,已經坍塌了一半,在黃沙荒漠里煢煢地立著。
我坐在龍墩上目送著夕陽在沙漠的盡頭消失,看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頭頂上的燕子在飛著。風很大。一輪明月在佛塔對面升了起來,半人高的蒿草隨風起舞,沙漠明月下走過我獨行的身影。整個遺址在夜色下靜靜地像一座古老的紀念碑,荒涼地講述著歷史滄桑……
荒涼之外
你問我知道什么叫荒涼,我的腦子里馬上冒出西海固這幾個字。閉上眼睛,我回到西北那片廣袤平原,寧夏南部山區,那么些日子過去,仍然念念不忘,并且不敢輕易提及的地方。除了荒涼以外,還有那么多難以磨滅的東西烙記在心。那些開滿金黃向日葵的山谷,那些收獲的沉甸甸的莊稼垛,那些堅定、勇敢、善良、忍耐的面容,和西海固的荒涼一起永遠留在心底。
這是一個叫關橋的地方,寧夏回族自治區中衛市海原縣的一個鄉。我們住在關橋中學的教師宿舍,學校里的老師告訴我們,他洗一桶衣服只用一盆水,要洗澡得去幾小時車程以外的縣城。
自然環境惡劣,生活物資貧乏,最可怕的是嚴重缺水,連日常生活用水都無法保障。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意味著什么,我始終小心翼翼,不敢距離他們太近,我覺得自己理解他們的苦難,我擔心擾亂他們的平靜。
改觀是從那個黃昏開始的。有兩個男孩在校園里和我們邂逅,他們戴著雪白的帽子,黑亮的眼睛透露出聰穎和友善。我們開始交談,我驚訝地發現其中一個男孩在西安念大學,他很健談,邀請我們去他家做客。
一片金黃的向日葵后面的獨立小院子,父親和母親放下手頭的活計來招呼客人。天色將暗的時候,我們準備告別,卻被告之晚飯已經做好,一定要留下來。端到手上的兩碗面疙瘩熱氣騰騰,面里還加了汆羊肉,此外還有一托盤的土梨,是自己院子里的果樹上才摘下來的。那一刻,我哽咽了,這樣的飲食對于他們來說是待客的最高禮遇,而我們不過是兩個素昧平生的旅行者。
第二天,我們到一個村子走訪。從公路下車后頂著烈日步行到村莊,干涸河床上的堤壩形同虛設,千瘡百孔的土地上,不時看得見白色粉末狀物體,那是土壤里的鹽堿。快到村子的路旁,玉米地張著干裂的大嘴,虎視眈眈地要把僅存的幾株綠苗吞噬。
但見路邊一個水坑,想來是前幾天的暴雨所致。幾個光屁股小男孩在里頭玩得起勁,嬉笑玩耍不亦樂乎。不遠處的曬場上,有人頂著頭巾在打糧食,并不注意我們的到來。在熱浪滾滾的午后,那樣的悠閑和靜謐,真讓人羨慕。還有牛羊和土狗在村里溜達,見著陌生人也不躲閃。
我們到一個小女孩家里,送了些文具給她,女孩的媽媽切了西瓜款待我們。款待,我只能用這個詞,西瓜對于那樣夏天的關橋來說只能用款待來形容。在村子里我們還吃到了梨和海棠,關橋一帶的村莊里僅有的水果。每次看見他們熱忱的滿懷期待的笑容,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吃下去,雖然我知道這些水果對于他們來說那么珍貴,但對于他們來說更珍貴的是待客的真誠和熱情。這一夜我睡得不踏實。一些東西在胸口涌動,我明白有些事情必須親自經歷才能明白。剝開一切歷史、傳言和猜測的掩蓋,荒涼的西海固有血有肉地真實地存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