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定增資”質疑

摘 要：立法提高某一行業的最低注冊資本，并要求這一行業的既存企業必須完成增資，不符合《立法法》和《行政許可法》的基本要求，也不符合法律的理性。法律不溯及既往，對既存企業是否增資，應當依據《公司法》，尊重公司及其股東的意思自治。

關鍵詞：法定增資；約定增資；公司法

中圖分類號：D922、291、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6)10-0055-03

作者簡介：姜曉萍(1961- )，女，中共江蘇省委黨校法政教研部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民商法。

一、“法定增資”的由來

“法定增資”是指國家通過立法提高某一行業設立企業的最低注冊資本，而使這一行業現存企業必須增加注冊資本，否則將喪失從業資格甚至企業資格的行為。2000年1月24日，國家證監會發出《關于期貨經紀公司增加注冊資本金有關問題的通知》要求：“對未增資到位被中國證監會注銷期貨經紀業務資格的公司，要按照《期貨交易管理暫行條例》妥善處理善后事宜，并按有關規定向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申請辦理注銷登記。”2003年9月3日，國務院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認證認可條例》，其中第10條規定認證機構注冊資本不得少于人民幣300萬元。2004年4月16日，國家認證認可監督管理委員會發出《關于認證機構進一步開展自查自糾的通知》(國認可函[2004]92號)，提出：“按規定，要求凡未達到《條例》對注冊資金要求的認證機構(含分包機構)在2004年10月31日前追加注冊資金，辦理相應手續并將營業執照復印件由法人簽字加蓋公章報認監委認可監管部。”

類似的法定增資要求還出現在另外的一些行業，特別是經營資格需要行政許可的領域，恕不一一列舉。由此可見，法定增資問題的研究具有一定普遍意義。

法定增資的相對概念應為約定增資，即由公司的股東自行決定增加注冊資本。表面上看法定增資和約定增資都是增加公司注冊資本的行為，實質上兩者卻存在著很大的差異。

首先，從增資依據上看。約定增資是依據《公司法》第38、44、100和104條的規定，由股東(大)會對增加注冊資本作出決議，該決議必須經代表2/3以上表決權的股東通過。而法定增資是國家依據特別法對特定行業的規定，并以行政規章具體實施。盡管公司也要為是否增資作出決議，但這一行為是在增資義不容辭的前提下履行的。前者屬于一般法規定，后者同時接受特別法和一般法的調整。

其次，從增資的規范種類和法律后果看。約定增資是由公司基于自身發展需要而作出決定，當屬授權性規范，公司享有充分的意思自治，既可以為之，也可以不為之，股東享有選擇權，公司不增資并不關涉公司的行為能力和生死存亡。而法定增資是公司必須為之的強制性規范，容不得公司討價還價，不增資將喪失一定的從業資格甚至企業關閉。

最后，從增資的目的看。約定增資的目的，一般是基于公司發展的需要而擴大規模，特別是我國修改前的《公司法》采取法定資本制的公司資本制度，公司在設立時必須由股東認足并繳清全部出資，由于資金不足而不能滿足的規模只能依靠之后的增資實現。而法定增資的目的與公司規模并無直接關聯，即使現有規模足以滿足生產經營的需要，也必須增加資本達到法定最低注冊資本要求。因此，法定增資的目的就是繼續占有市場一席之地而不致被掃地出門。

從法律意義上說，二者最本質的區別是：約定增資是法律賦予公司享有的一項權利，而法定增資則是公司必須履行的一項義務。法定增資是極具行政色彩的公權力的濫用，是對公司意思自治原則的嚴重違背，于法于理均無依據。

二、法定增資的違法性分析

1.法定增資與立法法的背離

公司的設立，必須滿足法律對這一行業的最低注冊資本的要求，這是資本確立原則的內容之一。滿足了法律的基本要求，而被許可和核準成立了的公司，即進入市場成為市場主體，從事生產經營活動，參與市場競爭。同時，公司的經營活動不是偶然的、間歇的，具有持續連貫性，這也是商業行為的基本特征。提高注冊資本的立法，可能是基于行業的某種考慮，比如風險防范、講求規模。這種考慮的合理性暫且不論，假設它是合理的，那么，對于一個試圖進入這個市場的投資者來說，必須具備相應的資本條件才有公司設立的可能。這應該是合理合法的。但是，對于已經進入這個市場的公司來說，又要求其必須增加注冊資本，否則將被清理出局，就不那么合法了。

《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第八十四條規定：“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規章不溯及既往，但為了更好地保護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的權利和利益而作的特別規定除外。”

以上述國務院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認證認可條例》為例，對認證企業的入門門檻由原《公司法》規定的50萬元提高到300萬元，依據《立法法》的解釋，其效力及于以下兩種情況：一是該法生效后新設立的認證企業；二是該法若溯及生效前的現存企業，這種增加最低注冊資本必須對其更有益。本文討論的顯然是第二種情況。

那么，提高注冊資本對現存企業是有益的嗎?答案是否定的。對于公司的股東來說，意味著再追加五倍于原投資的資金才能“活命”，這是負擔不是受益。既然增資對公司及其股東并非有益，《立法法》的溯及既往效力因此被阻卻，就不能再以行政法規或者行政規章強行要求所有的認證企業在一定期限之前必須完成增資，更不能因企業不能完成增資而“判處死刑”。

法定增資與《立法法》的背離由此一目了然。

2.法定增資與行政許可法的背離

法定增資基本發生在國家實施監管的特定行業，行業的準入實行行政許可。《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許可法》第八條規定：“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依法取得的行政許可受法律保護，行政機關不得擅自改變已經生效的行政許可。”“行政許可所依據的法律、法規、規章修改或者廢止，或者準予行政許可所依據的客觀情況發生重大變化的，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行政機關可以依法變更或者撤回已經生效的行政許可。由此給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造成財產損失的，行政機關應當依法給予補償。”此乃行政許可信賴保護原則。

行政許可信賴保護原則的要旨有三：第一，行政機關的行政許可決定一經作出并生效，非有法定事由和依法定程序，不得擅自廢止或改變；第二，行政機關只有在下述情況下才能廢止或改變已經生效的行政許可決定：行政許可所依據的法律、法規、規章修改或者廢止；準予行政許可所依據的客觀情況發生重大變化的，且基于公共利益，需要改變或者撤回已經生效的行政許可；第三，行政機關依法變更或者撤回已經生效的行政許可，而給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造成財產損失的，應當依法給與補償。行政許可信賴保護原則，“對于在我國確立政府誠信原則，建立法治政府、誠信政府亦是很有意義的”。^[1]

仍以認證認可行業為例。已經設立的公司或企業，是依據原有效法律經過行政許可之后運行的合法企業，即使注冊資金較小，但仍可以滿足其經營活動之需要。新的《認證認可條例》的頒布，將原來的最低注冊資本由50萬元提高到300萬元。如果這一法律變化將導致變更或者撤回已經生效的認證認可資格的行政許可，那么，必須滿足兩個條件：其一，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其二，造成公民、法人、其他組織財產損失的，應當給予補償。將認證認可企業的最低注冊資本提升，是否基于公共利益，筆者似乎還沒有找到充分的理由。但是，因為不能滿足增資的要求而被逐出市場大門，企業的損失是毫無疑問的：企業的財產不能充分發揮效用，企業的投資人不能取得投資的回報，企業的職工處于失業境地。請問：行政機關在一腳將企業踢出市場大門的時候，做好為企業損失“埋單”的準備了嗎?行政補償不到位，又怎能強行取消企業的相應資格甚至讓企業“處理善后”呢?

顯然，法定增資與《行政許可法》的規范是抵觸的。

三、法定增資的非理性分析

1.法定增資與商法原則的背離

企業維持原則是商事主體立法的一項基本原則。“所謂企業的維持，即指企業作為健全的組織體的存續和發展，它是貫穿整個商事法的基本精神。”^[2]

企業作為市場主體，其社會地位具有雙重性：一方面，每一個企業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自主地從事經營活動，享受利益，承擔風險。另一方面，企業是國民經濟的基本單位，它的存續和健康發展，是整個國民經濟持續、穩定發展的基礎。

企業的本質是盈利，企業因經營活動創造的財富，既是企業維持和發展的動力和基礎，也是國家財富的來源之一，關涉整個社會福利的提高。一個企業的關閉，不僅是企業自身的損失，也是整個社會的損失：企業的資產被分解后，不能作為一個有機的統一體發揮作用，帶來生產資料的浪費；投資人(包括公司的股東)的投資目的落空，只能分配剩余財產，不能通過投資活動增加財富，社會個人或組織的利益受到損害；企業喪失經營能力，當然不能再向社會提供它的產品或服務，更免談再向國家賦稅，影響社會整體的福利水平；最后，更重要的是企業的職工處于失業狀態，失去了主要生活來源，只能依靠社會福利解決溫飽，給已經不堪重荷的社會帶來更大的負擔。

法律的理性建立在社會公平正義的價值理念之上，商法的效率目標追求，正是商法社會本位理論基礎的體現。在這一目標的引導下，商法通過包括企業維持原則在內的若干基本原則來構建自己的法律框架。法律制度的構建，必須符合法律的價值追求和法律的基本原則。

法定增資作為既存企業的一項法定義務，不履行的直接后果或者是喪失從業資格，或者關閉——其實二者并無本質區別，一個喪失主業資格的企業即使生存著也是茍延殘喘。法定增資的非理性表現，恰恰是滿足了行政機構指手劃腳的控制欲，而置股東、職工的利益乃至社會于不顧。披著行政法規或規章的“合法外衣”的指手劃腳，是對法律精神的背離。

2.法定增資與資本制度的背離

從法律視角看，資本制度的本質是保障交易安全，因此，注冊資本與公司的信用有密切關系。但現代公司制度的發展，對公司信用的評價和考察，已經不再停留在注冊資本的概念上了，公司財產的信用成為公司信用的核心內容。比如，今年1月1日起施行的新《公司法》，對我國的公司資本制度進行了重塑，其中一個重要的內容就是降低注冊資本的門檻：一般的有限責任公司的注冊資本降低到3萬元，股份有限公司的注冊資本降低到500萬元。設立公司注冊資本的低門檻已經成為各國公司立法的共識。同時，《公司法》第三條明確規定：“公司以其全部財產對公司的債務承擔責任。”公司的“全部財產”理論上包括公司的注冊資本，但同時又不局限于公司的注冊資本，比如公司的公積金資本。由此可見，公司的全部信用基礎是公司的財產而不是公司的注冊資本。

法定增資的理由，如果與公司信用制度和保障交易安全有關的話，這一理由顯然與現代公司的資本制度格格不入。

綜上所述，立法可以通過提高某一行業的最低注冊資本來提高一個行業的入門門檻，但其只對新設企業生效。對于法律生效之前的既存企業，不產生溯及既往的法律拘束力。在整個行業的規模普遍擴大的情形下，既存公司會自覺地考慮是否要適應市場的需要。公司對其是否增資做出決定，應當依據《公司法》有關公司增資的授權和規范，由公司及其股東自主決定。減少國家干預，著重公司的意思自治，也是本次《公司法》修改的基本理念之一。其他法律及行政行為也應當尊重公司的意思自治，給公司更多的授權以促進效率的提高。

參考文獻：

[1]姜明安.<行政許可法>條文解釋與案例解析[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3：23.

[2]王保樹.中國商事法[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1：23.

責任編輯：錢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