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都是軍人,我們兄弟三個在部隊出生、在部隊長大,從小也立志要做個軍人。然而,我的兩個哥哥都如愿參軍了,唯有我,卻永遠失去了穿軍裝的資格——因為我怕水,哪怕一條小小的溪流,也會讓我頭暈目眩。但我并不是天生就怕水的,小時候,我也常常和哥哥們一起,被爸爸帶到駐地附近的小河里去游泳。
那個改變我命運的事件,和一個叫大兵的男孩有關,發生在我讀小學四年級的夏天。
在學校,大兵是我的同桌;在機關大院,大兵,是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孩子王。我的兩個哥哥沒有去寄宿學校之前,大兵還不敢欺負我,但自從兩個哥哥走后,大兵就指定我當他的“勤務兵”,我每天都得幫他背書包、寫作業。
和所有的學校一樣,每到夏天,防止學生下河游泳都是我們學校的頭等大事,但總有一些學生會想方設法地背著老師下河,并私下里相互攀比,看誰去的次數最多。大兵每年都是我們學校這個項目的冠軍。所以,和往年一樣,夏天一到,他立刻就成了老師和家長的監控對象。但無論怎樣,大兵總能找到機會下河,并在下河之后大義凜然地接受處罰,正因為這個原因。他在學校同學心目中,享有霸主一樣的地位。不過,當他第五次被抓住的時候,老師卻已經忍無可忍了,他被帶到他父親的辦公樓上進行三方會談。談話的過程我不知道,但結果我知道,他們說,從明天開始,無論上學還是放學,我都必須和大兵同路,發現他有下河的動機,必須立即報告老師,并設法阻止。我不知道大兵的爸爸是如何說服我的爸爸同意這件事情的,他們沒有人來征求我的意見,只是像下作戰命令一樣地給我頒布了這個決定。
第二天上午放學的時候,我背著兩個大書包站在學校外面的第一棵梧桐樹下等大兵。大兵和其他的幾個外班的高個子在第四棵梧桐樹下開聯席會議。過了一會兒,大兵過來對我說:小小,你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來我家叫我,我們一起到張老師家補課。我說:好。說完,我們開始往機關大院走。大兵走得很快,我個子小,背的書包又重,老是趕不上他。大兵走幾步就轉過身,把雙手放在腰上,不耐煩地說:你看你那步子,一點都沒有軍人樣!
中午,我三兩口吃了飯,就跑進了書房。我聽到媽媽在問爸爸:小小今天怎么這么自覺?他不是最不喜歡臨魏碑嗎?爸爸說:他那性格,就得多臨魏碑。唉!爸爸一直覺得我性格軟弱,希望通過臨帖,能讓我變得有個性一些。十五分鐘之后,我把帖子交給爸爸,并告訴他們我不能在家午休,然后趕緊拎起書包跑到大兵家樓下。大兵已經在他的臥室陽臺上等著了。他見到我,假裝擺出一副很驚奇的樣子問:小小,找我有什么事?我說:不是要去補課嗎?他說:哦,我忘了,今天中午要補課啊?他故意把聲音說得很大,想讓他爸爸媽媽知道。他是去學校補課了。
出了大門,我向右轉,大兵卻向左轉。我問:不是去學校嗎?大兵說:傻蛋,我們今天要去一個你做夢都沒想到的地方。我說:你撒謊!我才不跟你去。大兵沒等我說完,就用一只手搶走我背上的兩個書包、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褲帶,把我拖上了公交車。我們換了三路車才到了城郊,然后又走了好遠的小路,終于到了一個大水塘旁邊。中午和大兵在梧桐樹下密謀的那幾個高個子也到了,他們正在換泳褲。
我背著自己的書包抱著大兵的書包和衣服站在岸邊的一棵榆樹下,看他們變著花樣在水里翻騰。心里卻想著下午回去怎么跟老師說。過了一陣,他們全上了岸,我以為要回去了,大兵卻伸手把我拽出了榆樹下的那片濃陰,說:小小,你不要礙事,走遠一點,我們要比賽跳水。他們一個一個地爬上榆樹往水里跳,每一個人跳下去之后,不多會兒就從深水里鉆了出來,并發出歡呼聲??纱蟊氯ブ?,卻沒有立刻從深水里鉆出來。我們都站在岸邊等。等了很長時間之后,那幾個高個子說:小小,你慢慢等,我們要回學校去上課了。說完,他們連衣服都沒換,就跑掉了。
我孤獨地在這個荒山野嶺般的地方等大兵從水里鉆出來。太陽偏西了,水面還是沒有動靜,我好渴好餓好害怕天黑了還不能回家,就起勁地喊大兵的名字,但沒有人答應我。我不知道回家的路,也不知道用什么辦法才能讓大兵從深水里鉆出來,我只能不停地喊、不停地喊、不停地喊,直到我喊不出來為止。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躺在病床上輸液。側過頭,通過玻璃窗,我看到了醫院外面流淌的小河,立刻大叫著拉倒了輸液架。我知道我的同桌大兵永遠地離開了我。
編輯/劉 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