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悶熱潮濕。一個老頭站在我的門外,手里抱著一只毫不起眼的罐子,敲開我的門。
我把他請入客廳,客人神經質地摩挲著那只罐子,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說道:“你在當地是個有名的收藏家,所以我想請你看看,這是我在靠近薩珈一個極為偏僻的小村莊里找到的東西,當地人把它叫做‘海眼’。”他把那只罐子擺在桌上。
我端詳著那個罐子,這是一個看不出年代的陶土罐,只有半尺高,粗糙而發紅的罐身雕刻著最常見的波紋線。口頸部磨得光溜溜的,手指順著它滑過。可以感到口沿上有幾個小得難以察覺的沖口。
土罐身上有好幾道裂紋,其中有一道又深又長,從上貫穿到下。仿佛是為了防止它裂開。一根粗糙的鹿皮索胡亂地在上面箍了一圈。
我順手提了提罐子,它那異乎尋常的沉重使我吃了一驚。罐子并不是空的,它裝著小半罐的液體,顯得黑黝黝的,看不清罐底。我懷疑地看了看客人,老頭以一種壓低的嗓音說:“那些水屬于罐子,它們永遠也不會干涸。”
他繼續壓低嗓子說:“‘海眼’是通到海的通道,你沒有聽到過類似的傳說嗎?”
我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不,這種事我從不相信。”
他有些惱火地站了起來,問我是否有小石子之類的東西。
我沒有找到合適的東西,便給了他一枚一元錢的硬幣。
他把硬幣放在手里把玩了幾下,當著我的面把它投入罐中,硬幣很快地沉了下去。我發覺罐中的水其實并不是黑色的,因為在水下很深的地方還能看見硬幣在發著光,直到它沉沒看不見為止。客人以一種快樂的神氣說:“你看見了吧,是深度使水發黑的。這個罐子是沒有底的。”
我天生就沒有討價還價的習慣。因此就成交了,老頭帶著我的錢走了,消失在門外潮濕而灰蒙蒙的空氣中。
以后的好幾天里,我都在研究這個罐子。在此期間,罐內的水卻發生了令人驚奇的變化。水從黑色變成了深藍色,真正的大海的顏色。
我把魚缸里的一條金魚投入罐中,看著它歡快地搖著尾巴,消失在水罐深處,再也沒有出現。
我轉動罐子,想改變水流的方向:我傾斜罐子,想倒出一些水來。一切都是徒勞的,水流頑固地從西向東,傾斜罐子后,情況更糟糕,罐口變得水汽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無數次地對著這個罐子思索著,這個罐子突破了空間的限制,連通了各個水域。
有一次我正坐在躺椅上面對著那個罐子,記得坐下來之前罐子里還翻騰著一種黃澄澄的急流,水中雜著大量的泥沙,俄頃陶罐突然猛烈地晃動了一下,水花四濺中一只黑糊糊的爪子伸出了罐口,尖利的指甲在罐口滑了一下,發出了粗糙的摩擦聲。我猛地跳起來快步奔到桌前,罐子里除了一汪墨綠色的死水之外,連一絲波紋也沒有。我驚魂未定地回想起那些足有一寸來長的銳利的指甲,天知道這汪死水之中隱藏著什么怪獸。我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小勺發著惡臭的綠水作為樣品。請海洋生物學實驗站的一位朋友代為檢驗。他告訴我水中含著大量的甲烷、甲醛、氨和一些礦物質。
“很接近史前海洋的成分,老兄,你從哪兒搞到的?”他在電話中興奮地大叫大嚷。
我只有聳聳肩膀,無言以對,因為那汪綠水早已無影無蹤,涓滴不剩了。罐子中現在呈現出來的是一個巨大的瘋狂旋轉著的旋渦的一部分。
我驚訝地發現罐中的急流竟然成了一道傾斜的水墻,猛烈地沖撞著罐身,嘩啦啦作響。罐子在這股力量之下格格作響。我取水用的勺子早已被這股巨大的水流從手中奪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用顫抖的手打開電腦。搜索到這么一段話:
“……極目望去,只見這個漏斗的內部是滑溜溜、亮閃閃、黑黝黝的水墻,同水平線構成四五十度左右的傾角,速度飛快地轉啊轉……”一點也不錯,這是挪威西北海岸有名的莫斯柯葉大旋渦,我能感覺到水流后面那隱隱傳來的咆哮聲,這濤聲能讓最大的鯨戰栗不已。
我心驚膽戰地望著鹿皮索束縛著的那道大裂縫,生怕大自然的力量會輕而易舉地掃除這一渺小的羈拌。
天快亮的時候,旋渦消失了,小小的水罐中風平浪靜,我卻頭一次感覺到了這只罐子的可怕之處。我無法明白它的任何機理,它沒有控制開關,沒有電路導線。它本來就不是屬于這個時代的產物。我想毀掉它,又害怕在所在的城市引起一場洪水。我一直沒有采取行動,直到最后明白了所有的水最終將歸于一處。
夏季結束的那天晚上,我把罐子放進我的儲藏室,讓它安靜地呆在那里。我知道,早晚有一天這個罐子會對人類有用,比如,大的干旱到來時,或者,將來會有一個科學家,用它把整個撒哈拉沙漠變成綠洲。
編輯/孫櫟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