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邁的愛情盛開在那個炎熱的夏季,那個炎熱的夏天注定要點燃些什么,當阿約焦灼的目光投向他時,阿邁聽到自己的心房呼地竄起了火苗,捂也捂不住地四面蔓延。燃燒著的阿邁把自己推到阿約的身前替她抵擋了可能突襲的災禍時,他并沒有意識到他的愛情之花突然燦爛。三十歲的阿邁不再是個年幼的孩子,他把阿約攬在身后是因為阿約期待著男人的保護,他的身材如此高大,足以籠罩了阿約,阿約顫抖的手指抓住阿邁的后背,細細的顫抖傳遞給阿邁,阿邁的心也細細地顫抖了起來。這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堅挺了阿邁的脊梁,他覺得天塌下來也要替阿約頂著。
事情的起因卻很簡單,發車的時間到了,所有的貨主都把貨裝上了車,可阿約沒到。阿邁覺得有些反常,躊躇了一下,就走向批發市場的方向。他以為自己只是盡一個做司機的責任,阿約的貨裝不上車,她就很難坐上別的車,沒有車主不喜歡坐自己客車來回的貨主。阿約的生意很好,每次進的貨都很多,別的車主就更難接受了。坐不上車的貨主往往要自己包車回家,那就要花貴幾倍的價錢。換了別人,阿邁是不是也這樣考慮,阿邁自己吃不準,阿約清淡溫柔的臉使阿邁多了一份關照。她太嬌小,阿邁總疑心她能不能承受風來雨去的顛簸。
所以,正被圍困在人群當中的阿約發現了阿邁的時候,不啻發現了救星,她的臉龐漲得通紅,眼睛里汪著不愿屈服的水汽。阿約借了市場里主顧的手推車,在把貨物從市場里向路邊搬運的時候,身后飛來了一輛出租車,猝不及防的阿約剛把貨物搬完,車柄猛地倒掀到路上,隨著一聲刺耳的剎車,該死的出租車恰恰撞在了手推車上,掀起來的手推車砸在了出租車的前蓋上,又是砰地一聲巨響。出租車的司機沖下車對著驚呆的阿約就是一耳光,阿約捂著臉,半晌沒抬起頭。司機的兇惡引起了義憤,許多人圍了上來,紛紛指責又在口吐惡言的司機。司機掄著手臂氣勢洶洶地沖著圍觀的群眾拍打著車蓋上的印記:“我這是剛剛提的新車,十幾萬塊,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借的錢,你們站著說話不腰痛,誰替她說話誰替她賠,誰來賠……”阿約窘在眾目睽睽之下,小聲問:“你說賠多少?”司機的火焰又高漲起來:“你賠得起呀,你賠我原樣的,你賠我原產地的,一萬塊。”周圍的聲音響起來,這不是訛人么,哪有這么敲詐的,看看她像有多少錢,掏出來算了。阿約左翻右掏找出了五十多元。司機眼里噴出火來,唾沫四面噴濺,手臂揮舞著:“你拿老子開涮啊,要不你跟我走,你家里拿錢帶人,要不把貨留下。”市場里與阿約相熟的主顧攛啜著阿約逃走,貨他們來想辦法,可是阿約站在那里,愧赧難當地咬著嘴唇。
阿邁就是這時候來到阿約跟前的,他原本抱著看熱鬧的心態看看就走,想不到走近跟前就迎上了阿約浮著水汽的目光。阿邁撥開人群,把自己擋住阿約的前面,他高大的身材威懾著個頭干瘦的司機,司機囂張的氣焰一下子跌落下來,他有些驚恐地瞪著阿邁問:“你是她什么人?”阿邁輕蔑地反問:“你足不是司機,學過交通法嗎?這條道可是你該走的?你幸虧沒碰撞著她,要不,你這個破車填進去也沒完,怎么哥們,要不要報警,看看到底是誰的責任?”那司機瞪著眼,一張干巴巴的瘦臉憋脹得紫紅:“算你狠,不過我的車就白砸了嗎?”阿邁瞥一眼車蓋,微微發笑:“師傅,你的車子是新改的二手車吧,到修理廠噴噴漆,你該知道花多少錢。你我都吃這碗飯,何苦跟一個女人過不去。”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百元紙幣塞進司機的褲兜里。司機扭動著身體拒絕,周圍的人便一起哄涌著,七嘴八舌地打著圓場,進退兩難的司機被阿邁連推帶搡地塞進了駕駛室。發動引擎后,司機探出頭狠狠地向阿邁拋下一句話:“你等著瞧吧。”阿邁瀟灑地把手向空中一揮:“再見,哥們。”
阿邁幫阿約租了輛三輪車把貨物裝到車上的過程中,阿約一直沉默著,一直到裝好車,阿邁看著阿約依然紅腫的臉龐,說:“坐這個車走吧,咱們的客車早已發過車了。”阿約從眼角瞟了阿邊一下,忍著的淚水決堤而下。她默不作聲地坐進車廂里,頭背對著阿邁,時時地把手抬向臉部擦拭一把。
阿約的哭泣是克制的,她只讓淚水無聲無息地在臉上沖刷著,咬緊的嘴唇和聳動的肩膀讓開著貨車的阿邁心神紛亂,哭泣著的阿約很動人,拂過臉龐的發絲遮掩著她的委屈和哀傷。竟有一種令阿邁心焚神碎的力量,他恨不得碾碎自己換取阿約的平靜。而這種久違了的痛苦只能使阿邁一再地沉默著。
沉默著的阿邁終于開口了,他并沒有勸慰阿約,他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么,誰沒有悲傷和痛苦呢?只是有的傷口埋在心靈的深處,沒有人能看見,作為一個男人,他有責任分擔阿約的悲傷,可他不知從哪里開始,于是他為阿約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十多歲時死了雙親的阿邁被年長他近十歲的叔叔收留一為了生活,他輟了學和叔叔四處打工,漂泊了幾年相依為命的日子,叔叔成了家。為了能讓阿邁以后有個謀生的門路,叔叔把阿邁交給同莊的一位老司機跑貨車,自己依然在外打工。叔叔有一個夢想,買一輛真正屬于自己的貨車,以后他和阿邁就可以賺大把大把的錢,生活再也不至于如此刻苦。為了這個夢想,他和阿邁分頭去奔波。機靈警醒而又勤苦的阿邁很快獲取了老司機的信任。老司機把他終生的技術都傳授給了阿邁的同時,給阿邁定了一個嚴苛的規矩,阿邁必須無償跟隨老司機十年。那時阿邁十四歲,在阿邁跟隨老司機的第九個年頭,阿邁的叔叔終于用自己四處籌借和積攢下來的錢買下了一輛三十萬元的大貨車。興奮的叔叔找到已經長大成人的阿邁,要阿邁回到自己的身邊,可阿邁信守著和老司機的承諾,他對叔叔說:你等我,只有一年了。失望的叔叔在回去的時候返身對阿邁說:我等你啊。這一句話竟成了遺言,阿邁接到叔叔出事的消息是在叔叔買車的半年后,他正遠在山西。而叔叔出事的地點則在福建,南北相隔幾千里路。阿邁從他拉煤的小礦奔到火車站,火車站沒有直達的車,阿邁一路上或乘火車,或攔汽車,或步行。他心里一直在呼號著:等等我,一定等我。但叔叔終于沒能等到他來,叔叔的貨車翻進了十幾米深的山澗。
在殯儀館,阿邁抱著叔叔的骨灰盒不愿撒手,因為一直無償地跟隨老司機,阿邁只是在臨來的時候接受了老司機的二百塊錢,這點錢早已折騰在路上。抱著骨灰盒的阿邁已經餓了兩天的肚子,如果帶走骨灰盒,一定要向殯儀館繳納不菲的費用,這筆錢對于當時的阿邁是個巨大的數字。阿邁抱著骨灰盒坐在殯儀館里的一個角落里,任誰說也不挪動半步,他覺得他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即使是在父母雙亡的時候,他也未曾如此傷心,世上最后一個至親竟然不愿等他一步,他千辛萬苦跋山涉水終于來到他的身邊,見到的只是冷冰冰的骨灰盒。溫熱可親的面容尚在昨天,叔叔轉過臉對他說:我等你啊。叔為什么就不守諾言,無情無義地絕然而去了呢?是不是生他的氣,竟不肯見他最后一面?阿邁的肝腸都斷了,他如果在叔叔的身邊,叔叔肯定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將近十年的鍛煉,阿邁已成為一名出色的司機。他跑南闖北的經歷中親眼目睹過多少車毀人亡的慘禍!抱車如抱虎,一直小心翼翼的阿邁多么希望能為叔叔把著方向盤。為什么叔叔就不能夠等到他的到來呢?整整兩天,阿邁抱著骨灰盒坐在那里。他是那么固執,又是那么傷心欲絕,誰也不忍心驅趕他。殯儀館的老頭在阿邁的跟前轉過來又轉過去,不時地搖頭嘆氣。這兩天里,他給阿邁端來的飯菜總是原封不動地端回去,直到心力交瘁的阿邁昏倒在殯儀館的角落。
醒過來的阿邁知道他一定要帶叔叔回家。除了借貸買車的十幾萬塊債務和一把骨灰,死去的叔叔什么都沒留下。他不能讓叔叔流落異地,他必須盡快帶著他的叔叔離開這個無情的城市。身無分文的阿邁開始了他的流浪。扛包,搬運,建筑小工,洗盤子,甚至乞討。身材原本魁偉的阿邁迅速地衰弱了下去,在建筑工地上,他因為力竭從腳手架上栽了下來,滿頭滿臉的血,包工頭讓人替他簡單地包扎后給了他一百塊錢把他打發了。裹著繃帶的阿邁找不到工作,站在街邊向人乞討的時候,他覺得他的尊嚴和人格全部剝離了他的軀體,沒有人相信他的境遇,沒有人愿意援助一個五尺的男兒。幾千里之外,他無法想象柔弱的嬸子如何帶著兩個年幼的侄子應對蜂擁的討債者。他屈下了他的頭顱和膝蓋,在他跪下來伸手向路人乞討的時候,心碎的聲音無法歸攏,無助的他不過是一條喪家之犬,一條找不到回家路徑的野狗而已。
他終于抱著叔叔的骨灰走進家門時,已是叔叔離世后的第二十四天,幾乎沒有人認出這個身體孱弱、胡子拉碴、滿身污穢的男人竟是阿邁。嬸子和兩個年幼的侄子躲在早已掠劫一空的房間角落,驚恐地瞪視著他。當他們認出阿邁并撲到阿邁身上嚎啕大哭時,阿邁游離了很久的魂魄突然歸了腔,他知道他該干什么了。對著滿屋討賬的人群,阿邁說:只要我有一口氣,這些賬就扛在我身上,這個家我也會扛起來。我可以不討老婆不結婚來還債,但你們不能再為難嬸子和兩個弟弟。如果誰再敢為難他們,誰就是我的仇人。
二十三歲的阿邁果然實踐了他的諾言,憑借他出色的駕駛技術和厚道的人品,他輕而易舉地在駕駛圈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個讓車主放心的司機月薪很高,更何況阿邁的義舉使他在駕駛圈里有極佳的口碑。阿邁用了六年的時間還清了叔叔的債務,負擔了嬸子一家的生活。這些年,有許多人看中阿邁的人品和技術,給阿邁介紹對象。但阿邁總是要求女方接受他叔叔的債務和嬸子的家庭。阿邁的要求嚇退了所有的女子,也嚇走了他的婚姻。年近而立的阿邁依然單身生活著,可他的心是實的,沒有一點的悔意。
在阿邁的述說中,阿約漸漸平靜了下來。阿邁的故事她也曾聽說一二,說的人總是抱著嘲笑的態度,無非是嘲笑阿邁的癡傻。阿邁的村子距離阿約的小街十余里,與阿約這條街上的人素無往來。客車車主嚴文因為跑貨運的司機家里出了事,嚴文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手,死纏爛打從他的朋友那里把正跑長途貨運的阿邁拖來頂替兩個月。
阿邁不知道為什么要向并不熟悉的阿約講起自己的故事,他從來諱言過去的經歷,任何時候,災難和困苦都不值得炫耀,生活的殘酷炎涼,人情的淡漠疏離,使得阿邁對生活充滿了滄桑和戒備,可是對于阿約,阿邁有著久違的親切。
第一天接手嚴良的貨車,天氣炎熱。阿邁在炎熱的日頭下接收著一車一車用三輪從市場里拉來的貨物。各色物件要按下車順序放好,物品的輕重,體積的大小要恰到好處地擺放。不能超寬也不能超高。阿邁在車上揮汗如雨,進完貨的貨主則躲到涼蔭處休息。沒有人主動過來幫一手。阿約的貨物是最晚送來的,貨主們都已坐公交車趕嚴良的客車去了,整理好貨物正準備剎車的阿邁氣不打一處來,沖著阿約嚷道,你不知道幾點送貨啊。滿面緋紅的阿約抱歉地笑著,指揮三輪車主把貨搬上去。又跑到不遠處的超市買了兩瓶綠茶,開了一瓶遞給阿邁,阿邁拒絕著,阿約很真誠地把綠茶放進車頭,幫著阿邁收拾地上的繩子。阿邁就有些歉意,揮舞著手讓阿約盡快趕嚴良的客車。阿約堅持幫他綁完了車才揮著汗離開,她溫柔的笑意輕盈嬌小的身影給阿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到阿約進貨的日子,阿邁便留意了起來。阿約進貨的日子很密,幾乎一閉集就要進城。阿約的貨物也很多,每次都得一路小跑著趕車。她的個頭不高,小跑著的時候像踩著一張彈簧墊子,齊肩的頭發碎碎地在肩頭躍動。整齊的五官因為她時時的笑意分外生動和年輕。阿約是熱情的,她每到貨車前,總要自己上車裝貨,有時替阿邁一起往車上拖拽沉重的物品,這使阿邁省卻不少的力氣。總有人喜歡和阿約開分寸得當的玩笑,阿約會很大方地接受或還擊。呵呵地笑過之后,大家都很開心。所以,阿邁發現自己暗暗期待著阿約進貨的日子時,真是有些驚訝。
阿邁當然經歷過女人,在叔叔出事前的兩年里,老司機的小女兒很明確地向阿邁表示出了好感。阿邁有著高大的身材和幾乎算得上帥氣的臉龐,每當阿邁和老司機出遠門回來的時候,叫小桃的女孩兒總會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老司機是中意阿邁的,他甚至開始考慮把阿邁招為上門女婿。在夜幕的籠罩下,阿邁和小桃漫步在鄉間的小徑上,小桃會故意用她豐滿的胸膛輕輕碰撞著阿邁的胳膊,阿邁有過了電般的感受。后來,他握住了小桃的手。小桃的手很小很柔軟。小桃圓滾滾的肩膀鼓脹著青春的氣息,小桃的嘴唇滑溜溜,甜絲絲的,充滿了渴望和誘惑。小桃的臉龐真紅啊,像一枚熟透了的蜜桃,稍稍的用力,就會噴濺出甜甜的蜜汁。年輕的阿邁不敢用力,他以為小桃終究會是他的。年輕使得生命如此美好,他以為他感受到了幸福。
叔叔的噩耗使得這一切成為泡影。在確定了阿邁扛下債務和一個破碎的家庭時,精于算計的老司機立刻中止了女兒和阿邁之間的戀情。被父親定了婚的小桃在一個夜晚逃出家門找到了阿邁,同樣是在田間的小徑上,阿邁親手粉碎了他的初戀,小桃要他帶著她遠走高飛,小桃要他切斷他對叔叔家人的承諾,只把他的一生交付給她。阿邁除了沉默,還是沉默。傷心欲絕的小桃解開自己的衣服,把處女的身體呈現給阿邁,她摟住阿邁的脖子,一遍遍地耳語著:“要了我,要了我。”小桃的聲音是冰涼的雨滴,一點一滴地滲進阿邁的魂魄里。他緊緊摟住小桃溫熱的身體,幾乎要放棄了自己對叔叔的承諾。他多么想要了小桃,他多想屬于他自己,可叔叔的眼睛看著他,他的良心也在看著他。阿邁替小桃一顆一顆扣上了扣子,也一顆一顆扣上了對小桃的想望。阿邁對小桃說:“回去吧,聽大爺的安排,好好兒跟那個人過日子。”小桃把自己從阿邁的身邊一步步推開,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悲痛,她把字根一個個咬得清脆而絕望,她對阿邁說:“你會后悔的,你一定后悔的。”
第二天早上,阿邁聽到小桃喝農藥自殺的消息。阿邁沒有去看小桃,他至今不知道小桃的墳地,他無法面對她,她是他生命的黑洞,她吸附了他一生的快樂。他應朋友之邀遠去了幾千里外的蒙古跑了兩年貨車,他試圖用寂寞和時光填補痛苦。在大段大段荒無人煙的路途上,他的臉上常常撲滿了淚水。苦不堪言的生命后還有很沉重的包袱,每次向家里的嬸子寄錢時他都會想。什么時候打開了包袱,他或許會去見她。
阿約和他其實是兩個世界的人。恬淡的阿約有著一個當教師的丈夫和七歲的乖女兒,還有生意火爆的店面。在阿邁的眼里,阿約是個幸福的女人,生活平靜而安然。如果不是因為阿約暴露了她天性里的脆弱和無助,他怎么會指望她來傾聽他的述說呢。他的本意是想分擔阿約的痛苦,可是漸漸地,寂寞的阿邁發現他其實在為自己尋找一個流淌的出口。這些年他以為他的痛苦已經干涸了,阿約的憂傷竟讓他的情感再次飽滿。停止了哭泣的阿約有一刻把印有掌印的臉龐面對著阿邁,濕潤的眼睛里漫溢著深深的震驚和痛惜。阿邁感受到了目光里的灼熱,他不敢看阿約的眼睛,他怕呼嘯而來的急流會沖垮他的方向。
阿邁的口袋里一直是空空的,偶爾有少許的幾塊錢以備急用。走南闖北,風來雨去,當然見過各樣的女人。往往車子停在一家客棧前,就有女人急猴猴地向車廂里爬,上下撕扯著男人:“哥哥,你要嗎,哥哥。”和阿邁同行的許多個哥哥忍不住就把錢撒在各色妹妹的身上。常常一邊提著褲子一邊教訓著阿邁:“你這家伙這么刻薄自己干什么!人生圖的就是快活。要不白到世上走一遭了。”阿邁當然不想刻薄自己,可他的原則焊在了心里,他沒有錢,他的錢有它該去的方向。阿邁整日奔波在路上,會有搭車的女人站在路邊請求:“哥哥,捎我一程,好不好。”有的司機哥哥會乘人之危揩些油水,阿邁吃不消這種豆腐。有一次捎帶一個到林場找父親的女孩,他鼓起勇氣摸了一把女孩的胳膊,女孩的眼淚便涌了出來,阿邁見不得眼淚,更見不得淚光反應回來的羞愧,自此斷了對女人的非分之想。
但阿邁的身體并沒有斷了作為一個男人的念想,無論是他躺在顛簸的路途上還是躺在四壁骯臟的小旅館里,生命之根總會像個淘氣的孩子在他不防備的時刻提醒著它的存在。他摁住了心里的喧響,卻摁不住生命的喧嘩。他是水壓過高的水龍頭,找不到流淌的理由。隨著年齡的增大,他的嬸子托過許多的人為他介紹對象,可是雙手空空的他還是堅持著要對方接受叔叔所欠下的沉重債務,只要接受了他的條件,什么樣的女人他都可以接受。
在一個歸家的夜晚,沉睡著的阿邁被一雙女人的手摸醒。淚眼婆娑的嬸子跪在阿邁的床前,她的手粗糙地溫柔著。她說他們拖累了阿邁,讓他為這個家操碎了心,她說他們對不起阿邁,來生她會做他的牛馬;她說她知道阿邁的苦,同齡人都抱了娃娃,可阿邁連女人的滋味都沒嘗過。她說阿邁,我沒有別的可給你,只要你不嫌棄,我把我自己給了你吧。阿邁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推開了年長六歲的嬸子,推開了房門,奔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里。他在無邊的黑暗里狼一樣地長嘯著,狂嗥著。而黑暗是如此的黏稠濃重,他的聲音陷進去,他的人也陷了進去,他的眼睛找不到方向,卻找到了叔叔的墳地。他趴在叔叔的墳前,什么也說不出來,發出來的全是咆哮。
阿邁黎明時回了家,他看到嬸子坐在門檻前,眼神里空空蕩蕩。她的臉在灰暗的光線里像一塊生銹的鐵,一點一點剝落著絕望。她直直地看著阿邁走進她的視線,走進她視線的阿邁是絕望的空氣,咽不下,吐不出,哽在胸口,永遠的痛。阿邁收拾了幾件衣服跨過門檻的時候,嬸子開口了:“還回來嗎?”阿邁站住了,被夜色澆筑成生鐵的臉色生硬黝暗,他的聲音是燒紅的鐵汁,一瓢灌進嬸子的胸膛:“找個男人吧。這么多年了。”嬸子的目光滯在灰黯的蛛網里,粘頭纏腦的灰敗。她喃喃自語著:“嬸子在你眼里這么下賤嗎?嬸子離了男人不能過日子么……”
阿邁始終不明白他怎么會突然地愛上了阿約。阿約在他的故事里靜默著,委屈和傷痛漸漸流淌成一條溫柔的河床,阿約的眼睛銜接著河流的方向,每一處流轉都包含著深摯的關切。在她純凈的眼神里,諳啞的阿邁似乎感受到了可以慰藉心靈的風向。
以后的日子里,阿邁和阿約似乎有了天然的默契,他們并沒有太多的話。進完貨的阿約會招呼其他的貨主幫著阿邁裝貨。嬌小的阿約身手非常利索,她踩著輪胎縱上車廂,伸著細細的胳膊拉拖著貨物,一張臉在無處可遁的陽光下映得彤紅,披著陽光的阿約燦爛進阿邁的心里,枯燥的裝運竟靚麗了阿邁的心情。在阿邁大汗淋漓的時候,阿約總會很自然地遞上一瓶礦泉水,阿邁也會很快樂地接受,揚起脖子把瓶口豎進嘴里咕嘟嘟地喝上一氣兒,橫著胳膊將撒在嘴邊的水珠一抹,注視著他的阿約就會浮現出孩子氣的笑容。阿邁感受到了阿約無處不在的關注:炎熱的日頭下阿約從別人進的草帽堆里抽出一頂遞給阿邁,阿約一邊吃著從小攤上買來的涼皮一邊把手中的卷皮向阿邁示意著丟進車頭,阿約被可笑的事物逗樂向著阿邁做著淘氣的鬼臉……阿邁的心被快樂頂起一波一波的氣浪。阿邁不知道原來快樂距離自己很近,有阿約的地方就有了阿邁的笑聲。
阿邁跑長途貨車的時候,一年難得回家幾趟,接手嚴良的貨車后,離家近了,阿邁仍不肯在家里做太多的駐留,往往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就走。嬸子并不說話,目光泛泛的,找不著方向。兩個半大不小的弟弟有時會膩住他,纏著他的脖子不放,嬸子裝作看不見,轉身躲到一邊。可阿邁總會找尋出足以使孩子滿意的理由遠離了家門,遠離了嬸子黯然的視線。
有段時間阿邁住在嚴良空無一人的老宅里。深深的院落寂靜得只能聽到阿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無邊的虛空里阿邁點著煙卷,將夜色駐留在指尖上的一點紅光中,綿綿不絕的煙香恍惚著阿邁。阿約泛著淚光的眼睛,阿約陽光下明朗的笑容,是在寂寞中裊裊盤旋著的煙霧,虛幻而又真切地放大著。
阿邁走進阿約的店面是因為阿約落在車廂里的一包貨物。其實,阿邁跟阿約以及街上的其他貨主都已經很熟了,他也會到他們的店里轉轉或坐下來說幾句話。從遠處他會看到在店里忙碌著的阿約,阿約對每一個走進店里的人都飽含著笑容,她的笑發自心底,看見的人也都受著感染。她也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眼波里全是孩子似的淘氣。有時,阿約的女兒膩在跟前,阿約便攬在懷里為她翻閱圖書。阿約的頭發拂著面龐,嘴唇輕輕地翕動著,垂下的目光里有著不經意的溫柔。遠望著的阿邁像站在一條清淺的河床前,稍稍的輕涉便可以走過去。只是,這輕涉前的舉步竟令阿邁一再地膽怯和猶疑。
阿邁走進店里的時候,只有一個瘦高的男人站在柜臺里,他的神態溫雅,眼神里有著不為人察覺的傲慢,阿邁把那包貨物放在柜臺上,男人笑著遞過一根煙卷:“你是阿邁,我知道你,阿約經常提起你。”阿邁的臉立刻紅漲了,他的心迅猛地跳動著,阿約真的常常提起自己嗎。男人依然笑著:“我常常不在家,阿約進貨的時候還要你多關照,上次幸虧你幫助了阿約,我們一直想找個機會謝謝你。”阿邁局促起來,他搓著兩只大手,憨憨地笑著:“這算什么,這算什么。”男人對著樓上呼喊阿約,仿佛那是他的一件貼身衣服。阿約應答著奔下樓,看到阿邁笑容立刻綻放開來,對男人說:“我們說過你在家的時候請阿邁吃飯的。阿邁,我們請你吃頓便飯你給不給面子?”
阿邁留了下來,阿約和男人的真誠使得阿邁無法拒絕。阿約忙碌著張羅飯菜,男人時時抽身到廚房幫一把。廚房里飯菜的香氣和兩個人并不避諱的親昵使得阿邁無限地失落。這是阿約的生活,走進這里的阿邁不過是他們生活里的一朵水花,稍稍的閃過便平息了。阿約和她的男人才是生活里的河床,一路相擁著向前流淌。
失眠的夜幕里,阿邁從嚴良的老宅走出來,不知不覺地走到阿約店面的對過。他可以聽到公路上呼來嘯去的車輛,也可以聽到遠處野狗傳來的嗚咽。阿約樓上的窗簾熟寐在深深的夢鄉里,那熟寐著的簾后會是寧靜默然的阿約和她的家人。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寂寞的夜色包裹著阿邁的心事也深重著阿邁的憂傷,他試圖用一根又一根炙紅的煙頭摁滅浮想。
阿邁突然對阿約格外地冷淡了。他拒絕著阿約的關心和溫煦,能夠省略的話語和眼神幾乎全都省略。他的面孔重新覆蓋了冰雪。被拒絕的阿約驚愕著站在一旁,被冷落的好意化作眼底的疑問和憂慮。她一再低聲地詢問:“你出了什么事,我能夠幫你嗎?”阿邁用生硬的臉色拒絕了。垂下頭來的阿約讓頭發遮蓋著受到傷害的表情,但她抬起的目光駐留在阿邁的身上,阿邁的心好痛,阿邁把心按進矛盾的棘叢中裝卸著貨物。
阿邁以為他可以做到讓阿約退回原處。他本該知道對于他,阿約永遠是懸在天邊的一顆星子,她的光芒可以釘進眼睛卻不可以藏在心房。可是毫不知情的阿約偏將自己擰成一根釘子敲打著阿邁。她在所有的貨主都追趕嚴良貨車的時候擋住了阿邁的車頭,她的眼睛拷問著阿邁:“為什么這樣,是出了什么事情還是我不小心得罪了你?”阿邁的眼睛遠遠地在別處盤旋:“沒有,什么都沒有。”
“你沒把我當做朋友,我或許可以替你分擔一些。”
“誰都無法替我分擔,我更不會指望一個女人為自己分擔。”
“你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里嗎?我很看重和你的友情。”
“因為你的生活太平淡了,需要我為你加一些佐料。”
阿約的臉色漸漸地蒼白,她看著阿邁的眼睛里浮起了水汽,她把她石頭般的聲音浸泡在她的水汽里,絕望而又蒼涼:“原來我在你的眼中是這樣地不值得交往……”阿約僵硬著身體走出阿邁的視線,柔軟的發絲在她的肩頭輕輕地聳動。
夜色一根根銜接在阿邁的口中,吸下去的是蒼茫,吐出來的是感傷。阿約已經很久沒有坐嚴良的客車和貨車了,和她熟悉的貨主在阿邁跟前毫無顧慮地說:“她發的哪根神經啊,居然到其他的城市進貨,又遠又費力,調貨都麻煩。那邊的治安亂得很,誰在那里不被掏過幾次包呢?”阿邁的心里百味雜陳,阿約是在乎他的,阿約居然如此在乎他的感受,他在令人心醉的感傷里將自己一遍遍掰碎,一遍遍過濾著幸福可能遺留的痕跡。
阿邁決定提前結束嚴良的聘請。他知道他走了阿約將會返回這個城市,他很擔心柔弱的她在其他的城市里可能遭遇的不便和麻煩。嚴良對阿邁的決定很感突然,他要求阿邁再給他幾天以便找到新的司機來接替。貨主們當然得知了這個訊息,他們打趣著阿邁:“是不是嚴良給你的工資不夠高,你要另攀高枝啊?”阿邁搖頭無語。他很想見到阿約,想到很快就要結束了和阿約有關聯的一切事物,不由得悵然若失。本不該傷害善良的阿約,你以為你是誰,你只不過是個她身邊的過客而已。
阿約是在阿邁結束最后一趟貨車時進貨的,她依然來得很晚,貨主們早走光了。阿約的貨物很少,阿邁疑心她并非為了進貨。她沉默著幫阿邁將貨物裝上車,又把地上凌亂的繩子拾在手中整理。阿邁沒有阻止她,他們一起沉默著把車子綁好。綁好了車子的阿約倚著車頭沒有離開的意思。阿邁說:“嚴良的客車只怕走過了。”阿約說:“我知道。”阿邁說:“對不起。”阿約的淚水在眼里轉動:“我以為我趕不上你的車。我知道我趕不上,你也知道……”阿邁無言。他為阿約打開了車門,阿約向他伸出了手,阿邁遲疑了一下,將阿約的手一把握住拉了上來。
很久很久以后,盛開在阿邁的記憶中是阿約冰涼的小手和大片大片的沉默。倒退著的風景里阿約的憂傷著落成一卷長長的黑白膠片,不停地在阿邁寂寞的路途中回放。
阿邁又顛簸在長途的貨車上,有時從阿約的小街開過去,他會放慢了速度向她的店鋪探望,偶爾他會看到走出店面的阿約站在門前若有所思地向公路的盡頭跳望。眺望著的阿約神態里有著純凈的安詳,阿邁的貨車一閃而過,就像他從阿約的生活里一閃而過。呼嘯而過的阿邁嘴角留存著悵然的微笑。微笑著的阿邁點上了一根煙卷,在漂泊無定的路途上,只有它還可以給他些許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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