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爾芬的長篇小說《九號房》構思十分縝密,小說一明一暗寫了梅小如和九爺(柳天九)兩個人在獄中所進行的復仇行為。明線是梅小如在九爺的“幫助”下為蒙冤入獄的父親梅健民尋找證據,暗線是九爺“熱心”于幫助梅小如找到證據而致使曾經讓他蒙羞的梅健民自殺身亡。兩個人尋找證據的目的都是為了復仇,兩個復仇故事卻又交織一處、密不可分。九爺對梅小如說:“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那就是讓各自的仇人(王茍、梅健民)走向死亡。乍一看,小說通篇寫的是梅小如尋找證據洗清父親清白,其實,梅小如獄中所為只是九爺實施復仇計劃的一部分,因為父親梅健民是讓九爺活著“沒有尊嚴”的仇人。小如始終不理解“你(九爺)這樣盡心盡力幫助我,到底為了什么?”梅小如按照九爺的安排尋找證據卻導致父親的自殺,一切努力都被九爺利用,他只是九爺復仇方案的一個棋子。
小說借助九爺的復仇,凸顯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話題,那就是為了有尊嚴地活著,人可能選擇冷酷陰暗、忍辱負重、工于心計和不擇手段的方式。是仇恨讓人彼此妖魔化。而讓人在這個世界上失去做人尊嚴而選擇對抗、殘殺、傾軋并顛覆文明規則的原因,是欲望、貧窮和權力。而欲望、貧窮和權力的生活又與地獄無異。生存尷尬皆由此生,于是“動刀”、弱肉強食中充滿血腥意味的死亡游戲成為必然之事,九爺成為這游戲中的演繹者和贏家。
九爺柳天九是小說中讓人看了頗有神秘感的人物。這是一個視自己的尊嚴為生命的罪犯。欲望、貧窮和權力使他的父母掙扎在逆來順受的屈辱生活當中,為了捍衛自己做人的尊嚴,他選擇了弒父。他把弒父當作使父親獲得尊嚴的盡孝心的一種表達,他對垂死的父親說:“你活在世上是一種屈辱,眼看不見,手摸不著,心想不到,老婆在外面偷人,兒子給死人撲粉,沒有盼望,沒有活路,沒有樂趣。”入獄后,他通過實際行動把殯儀館館長“讓死者有尊嚴,讓親屬有面子”的說法用行動改寫為“讓活者(自己)有尊嚴,讓死者(父親)有面子”,別人是為了洗刷罪行而坐牢,他卻是“為良心而坐牢”。為了尊嚴,他鐵了心要在監獄內抓住機會實施自己的復仇計劃:“我有一個精心策劃的殺人謀略,我要完成一次完美的雪恥計劃”;為了這份尊嚴,他一不理光頭,二不下跪,在與看守士兵的強壓下“拼死一擰”留下傷痕,“這道傷疤為我贏來了尊嚴,非常值得”。為了這份尊嚴,他把自己收拾得頭發齊整、褲摺清晰,“襯衣和褲子干凈潔白”,“還有雪白的襪子,上面一塵不染”,舉止禮貌而儒雅;為了這份尊嚴,他研究犯罪心理學和法律條文,并將它們活用于與罪犯和看守的相處之中。在其他人犯卑微活著時,他成功地給自己找到了尊嚴。
九爺身上具備反偵探能力,預知謀劃能力,駕馭局面能力。他長于察言觀色,熟稔世事,是一個工于心計并絕頂聰明的人。他明白“世界很小.心很大”的道理。于是他以善于用心做事為榮。他憑借個人的“智慧”而成為九號房的“精神領袖”,一個重量級的人物。他在獄中所作所為,讓包括牢頭在內的所有人犯敬畏甚至看守們服膺。“流水的牢頭鐵打的九爺”“九爺就是九號房的大爺”,他以魔鬼自況:“除了我,誰有魔鬼的聰明才智?魔鬼是誰你知道嗎,魔鬼就是天使中的老大”,他在九號房行事柔和卻不無霸氣,含而不露卻富殺氣。只要他想做就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我想知道的就一定知道”,“在九號,沒有任何事情能瞞得住我”,“九爺的話總是能夠揭開表面、簡潔地指向事情的真相”。“九爺從來都是氣定神閑、從來都是由他來看出別人表情的破綻”,他“敲敲自己的太陽穴說:‘我的滿足在這。’”做任何事情,他似乎都料事如神,從不出錯。他說什么時候開庭果真就如其所言。他那“王茍是怎么折磨葉月的”一句話就讓獨眼呂崇軍開了口,他說一不二,可以一句話讓牢頭章落塵死,也一句話讓梅小如做新牢頭,他聽憑不同質地的手銬碰撞聲音就知道是“送人進來還是提人出去”,聽到鞋跟發出的聲音就知道來人的性別,可以推測出小鳥、幫主和梅小如等人犯案時所隱瞞的每個細節,他在獄中幫助梅小如尋找王茍殺害閔所長并嫁禍于梅健民的證據時,可以使眾犯聽命于己,凡事井井有條、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玩他人于股掌,事事皆如其所愿。
然而九爺畢竟是一個自戀、雙面、陰險而冷酷的人物。幫主把他比喻為“魔鬼、畫皮、披著羊皮的狼”。他的這種“狼性”的形戍,固然與不堪作為社會底層和弱者人物那受制于欲望、貧窮、愚昧和權力的犧牲品有關,同時也與人間社會精神的虛偽、制度的不公、人性的脆弱有關。他的智商再高,也只是一個實踐報復計劃和精神虐殺、置人死地而后快的人。作者成功塑造他的動機絕不是為了欣賞和稱頌,而是暗示了一個不可顛覆的道理,那就是:當人生活在一個被人牽制的世界中,生命的尷尬是永恒的,試圖擺脫這種尷尬就是人性的全面退化,就是習慣死亡并參與到這種游戲當中。九爺與小如合作就是為了達到小如父親、自己的仇人的死,就是以冤報冤。在他的復仇中,親情、友誼是如此的靠不住。他和他的同獄的犯人都是在法律上有罪的人,但是也有很多罪惡在身卻被視無罪的人,比如謀殺同事閔所長而進黨校準備做新所長的看守所副所長王茍,又如利用權利長期占有他人之妻即九爺母親的梅健民,這些監獄內外的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殺人或者被殺或者自殺。死亡背后沒有生命的關懷而只有充滿陰謀、充滿奸詐的游戲。這不禁讓我想到《圣經》中保羅的一句話:“所以我今日向你們證明,你們中間無論何人死亡,罪不在我身上。”(《使徒行傳》第20章,第26節)既然人不知罪為罪,死亡就成為無所謂的游戲。
為了把復雜的獄內復仇敘述得精彩引人,昊爾芬的小說采取先抑后揚、指鹿為馬、言此意彼的手法。似乎跟讀者玩了一個逗圈子的游戲。當讀者順著九爺如何指導小如一步步獲得王茍作案的全部證據的時候,讀者才發現失算的是小如還有讀者自己。吳爾芬跟我們的閱讀心理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這倒不是他有意識拿讀者開涮,也不是他的弄技和自視高明,因為這種敘事本身是在彰顯生活本身的偶然性。吳爾芬的敘事路徑遵循的是出其不意的反常的表述。讀者會從這樣一種表述中找到這個世界的反常和不可預見。因為生活的邏輯常常表現為對邏輯本身的背離,于是吳爾芬跳出傳統敘事模式,往往起到路徑獨辟、另藏胸臆的效果。情節中交織著陰謀、斗智、憤怒和欲望,在表面的冷峻和沉悶的背后,潛藏著敘述的輕松甚至帶有輕喜劇的味道。這樣一種苦澀的幽默,是吳爾芬小說的言說風格的自然延續。我們從他的《迷途》系列和《雕版》中,早已領略了這樣的詼諧。
也許一篇小說的看頭在于編撰故事的想象力和情節的營造力,但若是沒有觸摸人性的本領、批判現實的果敢和直入心海的苦情,它仍是一個敗筆。然而,在《九號房》里,吳爾芬把兩個方面做了不錯的粘合,因為他成功把生之尷尬陳列在我們的眼前,讓我們對當下的死亡母題有了一個全新的認知。這一點,該為吳爾芬擊掌。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