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高粱》民族風格新探

[摘要] 作家莫言立足于“高密東北鄉”，創作了極具民族風格的《紅高粱》家族，并由此開拓出了文學新的審美空間和審美價值，引發了對于人、人的價值、人的精神家園的哲學思考。

[關鍵詞] (《紅高粱》)民族風格 哲學 審美

發表于1986年的《紅高粱》，受到評論界普遍的關注。對于作品中另類書寫的戰爭、天馬行空的語言、充滿象征隱喻的意象、創造性的結構和敘述方式等，評論界都從不同層面作了不同程度的探討。對于《紅高粱》的民族風格，許多評論家都做出了自己的評價，然而，這些評價是散落在對作家作品的研究當中的，就我所掌握的資料看，完全就民族風格本身作為研究課題的評論文章幾乎很難看到。正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現在，站在20年后的今天，我們對于《紅高粱》的民族風格重新進行審視。當然，本文并不是要否定前人的成果，恰恰相反，本文的核心旨在把在作品研讀過程中發現的某些對當代性有益的東西整理歸納出來，以求豐富對作家作品、及其在特殊歷史境遇中尋求對當代文化的借鑒意義。

作家：自覺的主體選擇

《紅高粱》既是“尋根文學”的終結，同時也是“新時期”“新歷史小說”和家族小說的起源。作品中，作家對民族文化進行了重新理解，并且重新審視民族性與普遍人性之間的復雜關系、這些，除了當時的文化大背景的影響外，同時也是作家自覺的主體性選擇。

一方面，在“尋根文學”思潮的背景下，《紅高粱》的出現，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對文學藝術視野的進一步拓展和審美意識的進一步更新，因此被認為是“尋根文學”的終結之作，引起了“感覺爆炸”和文學邊界的移動。“尋根文學”重視傳統的審美意識和藝術精神。韓少功在《文學的“根”》中認為，尋根是“一種對民族的重新認識，一種審美意識中潛在的歷史因素的蘇醒，一種追求和把握人世無限感和永恒感的對象化表現”李杭育說：“我常想，假如中國文學不是沿《詩經》所體現的中原規范發展，而能以老莊的深邃，吳越的幽默，去糅合絢麗的楚文化，將歌舞劇形式的《離騷》《九歌》發揚光大，作為中國文學的主流發展到今天，將是個什么局面?”從某種意義表明，作家的選擇使文學從直接“干預生活”向審美意識以及審美多樣性方面延伸和發展。從這個意義上說，莫言在創作《紅高粱》這部小說時，已經有意識的在開拓創新了，所以，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小說描寫的已不是現實的世界，而是記憶的鄉村。作品中豐富奇特的意想，天馬行空般的敘述，狂歡化的語言，傳奇式的人物都極大的拓展了文學審美的空間，產生了不同以往的審美價值。

另一方面，莫言也受到外國文學的影響。其中影響最大的兩部著作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和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作者曾說：“《百年孤獨》提供給我的，值得借鑒的、給我的視野以拓展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哲學思想，是他獨特的認識世界、認識人類的方式”。而《喧嘩與騷動》更是讓作者明白了，不能只注意作品藝術上的特色，而更應該通過作品去理解和體悟作者的心靈。趟過時間的河流，作者體悟到過去的歷史和現在的世界是緊密相連的，歷史的血在當代人的血脈中重復流淌，在這個意義上，《紅高粱》不僅僅在講述一個過去的故事，它使我們想到了歷史，也想到當代的活脫脫的生活現實，令我們產生某種社會精神及文化心理的深層反思，即那種今天于昨天之間的聯想。

當然，民族風格的選擇也是作家深思后的自覺選擇。莫言曾說：“我如果不能去創造一個、開辟一個屬于我自己的地區，我就永遠不能具有自己的特色。我如果無法深入進我的只能提供我生長的土壤，我的根就無法發達、蓬松。”這里表明，作家意識到只有深深扎根于民族文化的土壤里，才能創造出屬于自己的天地。因此，高密東北鄉的地域選擇就不是一個偶然，而是作家在對人生、對歷史重新進行哲學思考的基點，這個基點在空間上是有限的，在時間上卻是無限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紅高粱》不是淺薄的、獵奇的小說，而是一部生動地體現了對于人類、對于靈魂、對于家園的哲學思考的力作。

無論是國內文學界“尋根文學”的大環境影響，還是外國文學作家作品對于莫言思想的震撼，都是作家主體的自覺思索、接受的結果。

作品：濃郁的民族風格

思想是一部作品的靈魂，但是靈魂也要依附在一定的作品當中。如果說作家對于民族、對于人的思索是因，那么，穿越了歷史，展現在我們面前的《紅高粱》就是果。那紅紅的充滿象征的高粱、高粱地，那穿梭在高粱地的鮮活的生命，那些悲喜哀樂，無不充滿了鮮明的民族特色。

首先，我們有必要對民族風格的概念進行把握。李衍柱，朱恩彬1987年主編的《文藝理論簡明詞典》中這樣定義民族風格，他們認為在文藝領域里，民族性和民族風格，民族特點的基本內涵是一致的。民族風格“是指不同民族的文學作品在內容和形式統一中表現出來的個性特征。正是不同的民族風格，使我們區別出一個民族的文學與其他民族文學的不同特點。”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與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馬孔多鎮、福克納的杰弗生鎮，分別展示了不同的民族風格。在內容上，三部作品都反映了各自民族的生活題材和主題，民族心理和性格的形象體系，具有民族特點的社會風俗習慣、地方色彩等，描繪了一個民族特有的風土人情，道德觀念，節慶儀式等等。文學的民族風格所體現的民族生活的內容是通過一定的民族形式表現出來的，這點在形式上首先表現在語言，其次是表現方式，如結構、體裁、表現手法等。

具體到《紅高粱》這部作品中來看，不論是極具地方特色的民族風情展示：婚喪嫁娶等，還是古老民間傳說的化用：狐仙、黑貓等；不論是充滿地域特色的具有象征意義的那火紅火紅的高粱，還是余司令得知兒子是獨苗蒜的狂喜，這些，都是極具東方色彩的民族風格。這樣的民族性，有別于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馬孔多鎮，也有別于福克納的杰弗生鎮。在這里，高密東北鄉仍然是渾樸自然、生機勃勃、內涵復雜的，并沒有確定的方向，“我高高地舉起了‘高密東北鄉’這面大旗，把那里的土地、氣候、河流、樹木、莊稼、花鳥蟲魚、癡男怨女、地痞流氓、刁民潑婦、英雄好漢統統寫進小說，創建一個文學的‘共和國’。”黃子平說《經高粱》是“‘英雄好漢烏龜王八蛋’最終重新‘反出江湖’的文學史歷程”。誠然，從另一個角度說，《紅高粱》所開拓的地域風情是別樣的。

《紅高粱》中的主人公“我奶奶”，是那片土地上的傳奇人物，“她老人家不僅是抗日的英雄，也是個個性解放的先驅，婦女自立的典范”。她敢于促成余司令和冷支隊長著兩個死對頭達成暫時的和解，一起聯合去打日本鬼子；她也敢于蔑視傳統，在高粱地里與心愛的人大膽相戀；也是她，一個弱女子，獨自撐起一個在當地響當當的酒坊……當奶奶飲彈將要死去時，她是多么留戀這美麗的生命啊！“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我不怕罰，我不怕遭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得都做了，該干得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幾眼這個世界，我的天哪……”這時，奶奶的死如同活一樣美麗，因為她無愧于一個人的生活。在作者看來，爺爺奶奶所代表的是高密東北鄉那片土地上的最高生命形式，洋溢在他們周圍的那股蓬勃狂放的生命力，那種無所畏懼的開拓精神，正是我們民族品格所不可缺少的精神基因。

無論是關于那片土地，還是關于那片土地上的人，《紅高粱》始在尋求著精神的故園，洋溢著浪漫主義的激情和反叛精神。

價值：哲學的審美觀照

《紅高粱》中所體現的民族剖析和歷史思索，特別是那種宏闊、廣遠、富有人類生活意識、超越性寓意的文化哲學探索，真正涉及了美學宗旨的恩情追求。這樣的選擇，是對80年代“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思路的繼承。李澤厚作為“新啟蒙主義”最主要的代表人物，對80年代中國知識界產生了不可回避的影響。李澤厚在1979年出版的《批判哲學的批判》中提出了“文化——心理結構”p56—57的概念。1981年出版的《美的歷程》在當時產生了巨大影響。在書中，他從克萊夫·貝爾德美是“有意味的形式”和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的原型”的概念和學說出發，進一步闡發了有關民族文化——心理結構和審美積淀的理論：“美之所以不是一般的形式，而是所謂‘有意味的形式’，正在于它是積淀了社會內容的自然形式……也正由于對它的感受有特定的觀念、想象的積淀(溶化)，才不同于一般的感情、感性、感受，而成為特定的‘審美感情’。原始巫術禮儀中的社會感情是強烈熾熱而含混多義的，它包含有大量的觀念、想象，卻又不是用理知、邏輯、概念所能詮釋清楚，當她演化和積淀于感官感受中時，便自然變成了一種好像不可用概念言說的和窮盡表達的深層反應。某些心里分析家(如Jung)企圖用人類集體的無意識‘原型’來神秘解說。實際上，它并不神秘，它正是這種積淀、融化在形式、感受中的特定社會內容和社會情感。”在文化討論中，啟蒙主義對于傳統的批判和發掘，最后歸結到民族文化——心理結構。從李澤厚的概念出發，《紅高粱》的意象，已從延續啟蒙主義和“國民性”批判的主流思路，從文化——心理進行批判性重建，轉入新的支點和視野，即從思想批判的激情轉入了審美視野的開拓。

莫言在對傳統民族文化的追溯與認同中，使潛伏在民族心理深處，附著在傳統文化底蘊上的審美意識，在當代得以復活。在文學作品中對氣韻、情趣、意境的追求，激發了文學的想象力。《紅高粱》具有明顯的虛構的性質，帶有鮮明的傳奇色彩。

從某種意義上說，在審美領域的開拓是《紅高粱》為我們帶來的新的思考，但是，它所引起的思考又不僅僅于此。“《紅高粱》的誕生，確實標志著中國作家的思維觸角開始伸向更深層、更遙遠、更永恒、更富有哲學與文化歷史觀念色彩的領域了。”莫言所欣賞的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和福克納都是大氣作家，“是恢宏的哲學風度的著作家”。由這樣的評價，我們也可以看到，作家在思考問題的時候，已經有表層深入到更高意義的哲學層面。

因此，《紅高粱》中，我們看到了作者對死亡的思考，對于生命力的思考。在作品中盡情書寫了它所理解的抗日戰爭和抗日英雄；用他自己的思考方式和形象方式傳達了一種既屬于我們國土又屬于整個世界的激情；同時又對民族性進行深深的自我解剖和自我認識、乃至自我謳歌與自我嘲諷，去追尋那種走向明天所必需的民族文化意識與民族精神力量。在《紅高粱》里，作者已經不是在用傳統的眼光去審視生活，去抒寫一些屬于表面現象的，他的寫作指向已經向著世界大師去靠攏，他那闊大的胸懷里也已滲透著一種對生命刨根究底的哲學精神。

正如周政保在《紅高粱的意味和創造性》中所說，“說實在的，我至今沒有見過一部小說能像《紅高粱》這樣以抗戰為背景，而且以這樣經濟、這樣充滿詩意的獨特敘述語言，經由意象與具象互相補充的藝術途徑，把我們這個民族的精神方式與行為面貌展現得如此準確、如此豐厚、如此富有社會人性力量與悠長的社會歷史色彩以至于我們從那些重要人物的靈魂底層，從那些精致的具有思想容量的場面描寫中，甚至是從書寫情調的流淌、起伏與整體的構筑中，可以領略到一種不能不與現實觀念相銜接、相重疊的心理效應，一種翻開歷史典籍之后才可能產生的自省、自悟，自悔、自強的精神境界。”

正是有了這樣的思考，才有了自覺的藝術借鑒和創新。在我們閱讀作品的時候，才看到了那片紅高粱地里呼嘯的靈魂和生命，傾聽到了那被摧殘、被束縛、被壓抑的人性的呼喚。

因而，在某種程度上，《紅高粱》開拓了文學的審美領域，作家對于人、人生、人的命運、人的價值以及關于民族精神、倫理道德的哲學思考更是將其作品的價值意義推進到一個更高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