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對《活著》的電影和小說作了詳細的分析比較。就其中的人物命運,兩者所涉及到的歷史事件,電影和小說中的幾個具體細節以及作者和導演在主題上的立意四個方面,對二者的相同和不同之處加以賞析,最后從宏觀角度總結了他們各自的特色。
[關鍵詞] 活著 死 相同 不同
從1984年以來開始發表作品并引起評論家的注意,繼而登上中國先鋒派浪尖的余華,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是當代中國文學史上一面不倒的旗幟;同樣也是1984年開始在演藝界初世鋒芒并逐漸發展到星光四射的張藝謀,如今也依然風頭不減,攬國內國外大小獎于一身。這兩個重量級的人物在1994年因一部《活著》發生了聯系。
小說《活著》發表于1992年《收獲》第六期,是余華的改變風格之作。在敘述方面他放棄了先鋒前衛的筆法,走向傳統小說的敘事方式。從內容上來講,小說以“我”為敘述者,在東游西逛中遇到了老人富貴,聽他回憶了苦難而平淡的一生。電影則以正敘的手法展現了富貴從4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前后的生活經歷。本文試圖從人物命運,歷史事件,具體細節和主題四個方面來對比分析《活著》的小說和電影,就二者的相同和不同之處提出了一些問題并從宏觀角度總結了它們各自的特色。
人物命運
在余華筆下,如果說人物怎么活不重要,那么,怎么死卻很重要一一因為死亡是他作品最常見的場景之一。以此為切入點我們首先來看一下小說和電影中人物命運的不同。
富貴爹:在小說和電影中富貴他爹都是因富貴輸掉家產后氣死的。只是兩者的處理不一樣。小說中爹先是氣昏了過去,后來病了。等到讓富貴還了債,龍二要了房子,爹再向村里的糞缸走去時,“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產上了”,這才從糞缸上摔下來,死了。電影中則直接讓他在龍二等去他家算完帳后,試圖去打富貴,一口氣沒上來,直接氣死了!所以電影中就沒有富貴他爹教訓富貴的一番話“從前,我們徐家的老祖宗不過是養了一只小雞,雞養大后變成了鵝,鵝養大了變成了羊,再把羊養大,羊就變成了牛。我們徐家就是這樣發起來的。”“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變成了羊,羊又變成了鵝。傳到你這里,鵝變成了雞,現在是連雞也沒啦。”從情節上來說,電影的處理無疑使沖突更劇烈,情節更簡潔。相比之下,小說有點拖泥帶水。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電影中刪去了富貴爹“雞變羊”這段話使得電影的主題顯得游移不定。關于“雞變鵝,鵝變羊”在下文有更詳細的分析。
有慶:電影和小說中有慶的死唯一相同的地方在于都是春生惹的禍。小說中,有慶所在小學的校長一一即縣長春生的老婆一一生孩子難產需輸血,學校組織學生去獻血。因有慶血型相符,被抽血抽死了。于是,本來是要救人命的血卻要了人的命。乍一想,小說中讓未成年的小學生去獻血有點情理上說不通,但反過來想,這也是某些善于經營之輩討好上級的常用伎倆,他們看重的是上邊領導的笑臉,哪里顧得上想下邊人的哭臉;另外從有慶獻血的積極性上也可見當時人們的熱情高漲。電影中則完全不同,有慶是被區長(春生)倒車時撞到墻,被墻砸死的。具體的情景安排是因為大煉鋼鐵,有慶睡眠太少,以至在墻根下睡著了;區長也是因為大煉鋼鐵四,五宿沒睡覺,結果發生了悲劇。電影中的安排也還算合情理,但春生也受了傷卻不好解釋。倒車時應該不會速度很快,撞倒了墻可能,但司機的頭和胳膊也受了傷有點離譜。
鳳霞:關于鳳霞的死,小說和電影中基本相同,都是死于產后大出血。但小說中只用了一頁多一點的篇幅卻寫得一波三折,跌宕有致。鳳霞生產時只有二喜和富貴在醫院等待,家珍因身體有病在家等消息。他們先是聽到有人叫喚,以為是鳳霞,但又想到鳳霞是啞巴,“二喜的臉一下子白了”,后醫生說生孩子有快的,有慢的,才稍稍放心。但不久,醫生又來問要大的還是要小的?二喜嗚嗚的哭,以為自己兒子沒了。可是到中午,醫生出來說,“生啦,是兒子”二喜一聽急了,跳起來叫道“我沒要小的。”原來大的也沒事。這下子大家才放心,但沒過幾分鐘,鳳霞大出血,死了。電影中年輕的紅衛兵護士們在醫院當了權,而年老有經驗的醫生們都被押在牛棚。家珍和富貴因不放心,讓二喜去找個老一點的醫生。二喜還真的從牛棚拉了一個氣息奄奄的王教授出來。得知他三天沒吃東西了,富貴買了饅頭給他吃。而同時進行的是鳳霞這邊的生產,一聲嬰兒的啼哭,順利生產了,母子平安。但喜悅還未來得急在臉上全面泛開,那邊王教授就吃噎死過去了(顯然取意于小說中苦根吃豆子撐死),而這邊鳳霞又大出血了!鳳霞的生命就這樣也結束在雜亂無緒的奔忙中了。與小說的情節相比,電影變成是節外生枝,而可笑的是王教授又在電影后面部分提到,他居然沒有死,卻變成了富貴和家珍的笑料。就鳳霞之死來說,小說中更多的是從二喜的角度來講述,前文已經交代了很多他們二人恩愛的情景,這就營造出天地為之變色,草木為主動容的悲劇效果;電影中更多是從富貴和家珍的角度來看鳳霞生孩子的過程,王教授的“從中作梗”使得情節分散,悲劇氣氛減弱。這或許與導演的立意有關。
家珍和二喜,苦根(饅頭):家珍的命運在小說和電影中完全不同。小說中她一直病病歪歪的,時好時壞。在經歷了有慶之死,鳳霞之死的打擊后也死去。電影中,家珍好像一直比較健康一一雖然富貴曾提到過家珍身體不大好,但影片中大部分沒有顯示,只是最后時才見她躺在床上,并且要吃藥。另外,小說中二喜和苦根也都死了。二喜被樓板砸死,苦根吃豆子撐死。而電影中最后二喜,饅頭和富貴,家珍一起其樂融融地吃飯。
總之,在小說中,除了富貴,其他跟他有點關系的人都死了。細想可能會覺得不大可能。這么多的不幸怎么全攤在了他頭上?我個人以為,首先在當時的中國社會,全家人家破人亡也不是絕對不可能。其次,小說畢竟是小說,為了某一主題而犧牲一些情節上的真實也可以理解。電影就各個人物的結局上來說更真實一點,但不知在其他方面是否也保持了這種真實?
歷史事件
小說和電影都貫穿了中國從二十世紀40年代一直到80,90年代的歷史。二者都是從抗日戰爭結束時(1945)起,其中人物都經歷了國共內戰(1945—1949):富貴被國民黨拉去當兵,后又被共產黨俘虜,替共產黨干了點活(小說中為共劃船,電影中為共唱皮影戲);中國解放(1949):富貴在中國解放后回家;大躍進,大煉鋼鐵,和大鍋飯(1958)。
不同的是,小說還涉及到土地改革(1949—1951)。小說中富貴家一直是種地的,故事發生在南方的農村。富貴家除了房產還有一百多畝地,全輸給了龍二。于是龍二就在土改中做了富貴的替罪羊被槍斃了。電影中故事的地點設在北方的一個小城鎮,富貴家不種地,以送水維持生活,因此和土地沒什么關系。但在電影中龍二也被槍斃了,但是是因為他“反革命破壞”,和土改沒什么關系。在小說中,由于成立了人民公社,富貴家的東西一一包括鍋,羊一一全部充公了,種地也成了掙工分,富貴干活偷偷懶也沒有關系。后來食堂散伙了,大家都沒吃的了。饑荒(1959—1961,我中學學的歷史課本上叫做“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來了,富貴領著有慶去賣羊換米;家珍拖著有病的身子去娘家要米;鳳霞和王四爭地瓜等等。電影中只有大家一起在食堂吃飯的場景,沒有任何饑餓的顯示,也沒有涉及到食堂散伙和饑荒。時間繼續往前,到了文革前期。電影中有破四舊:鎮長去富貴家要他家燒皮影。但小說中沒有提破四舊。
盡管文革在小說和電影中都只是作大背景,但他們的處理還是不大一樣。小說中提到因為是農村所以文革的沖擊不大:村里比起城里來,太平多了,還跟先前一樣,就是晚上睡覺睡不踏實。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總是在深更半夜里來,……(141)。但對文革并沒有支吾不清,其中很明確地說“城里的文化革命越鬧越兇;”(158)縣長(春生)也上吊了;隊長不敢再去城里開會“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嚇都嚇死了,眼下進城去開會就是進了棺材。”(159)電影是通過鳳霞住院時紅衛兵當權,王斌挨餓,春生夜訪富貴側面反映了文革的情況。整體上來看,有意淡化了文革的具體情況。除了鳳霞的死是個悲劇,其他情節沒有顯示紅衛兵造成什么破壞;王斌最后也并沒有死:春生夜訪富貴時屋腳下堆著的白綠鮮明的大白菜意義也含混不清,是以其生機勃勃來對比春生的黯然無色?還是暗示著他不會象小說里那樣自殺?
最后,小說后部提到了包產到戶(1980)。而在說故事的當時也是十年以后了,即1992年。電影中故事結束時的時間并不十分明確。
細節
苦根死后第二年富貴買了牛,到小說結束時已是10年,應該是1992年左右。苦根活著應該是17歲。電影中文革后沒有明確的時間。但可以肯定的是饅頭是6歲(饅頭每年照一張照片,在給鳳霞上墳時是6張)。如果按饅頭跟小說中苦根生于同一年來算,電影結束時應是1981年左右。于是這又涉及到電影中年齡的問題。電影中鳳霞提親的時間很明確,是1966年破四舊時(鎮長去她家燒皮影)。不久一一應該不會超過一年,與二喜結婚。按1967年結婚算,如果電影結束時是1981年左右,即饅頭生于1975年,則是鳳霞結婚8年后所生。但電影中鳳霞好像沒那么老,懷孕好像也是結婚后不久的事。
小說中時間交代的比較清楚。鳳霞大有慶5歲,在家珍回娘家時3歲左右。理應是1942年出生。苦根如果生于1975年,那鳳霞也是32歲了。好像也不大合理。但小說中對鳳霞和二喜婚后的幸福生活著墨很多,這就有空間允許讀者想像婚后未懷孕的時間長一點。
另外一個細節是二喜的見面禮。電影中,二喜相鳳霞的見面禮是一套毛選,一個軍裝帽和一些像章一一頗具時代特色。小說中則是一瓶酒,幾尺花布。富貴還說“有幾十年沒喝酒了”(147)如果按史實說中國1955年起開始發行糧票(一直到1993年停止流通),當時一切靠糧票定額分配,酒的糧票大概不大好弄。同樣,鳳霞懷孕后二喜帶去慶賀的東西也不一樣。小說中是一瓶黃酒,一碗豆子而已!電影中則是酒和好幾樣菜!小說中喝酒用的是四只碗(167),電影中是酒盅。相比之下,電影里明顯比較富裕,比較講究。但筆者以為小說中更真實一點,60,70年代的生活水平,普通的老百姓可是無論如何吃不起幾盤菜。
就是在為懷孕而慶賀的酒席上,二喜告訴富貴春生被斗了,要他跟春生劃清界線。富貴先是驚愕地看他,然后低著頭沉默了片刻,隨即頻頻點頭說“那當然!那當然!一直有界線。多少年了也沒有好好理過他”;其實春生在鳳霞結婚時送給他家的毛主席像當時就掛在墻上,說完話,富貴還扭過頭去看了一眼。從富貴對自己的女婿都這么小心翼翼敷衍來看,下一個場景跟它非常矛盾。春生來他家告別,一席話打動了躺在炕上的家珍,于是家珍起來讓春生進屋說,春生不肯,就走了。這時,來到門外和富貴站在一起目送春生的家珍大聲朝春生喊“春生一一!你記著,你還欠我家一條命呢!你得好好活著!”如果連女婿都要假意敷衍害怕文革把自己牽扯進去,但在這半夜三更,夜深人靜的時刻,對這個異己分子卻大喊大叫未免前后矛盾,難圓自說。跟這個場景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富貴天不亮回家時,站在街上家珍抱住他失聲痛哭,街坊鄰居們都出來看。而在小說中家珍是在屋里對春生說這番話的,這樣比較合乎當時的政治氛圍和家珍對春生既痛恨又同情的復雜心情。
主題
小說中富貴最后終于買了牛,并且和牛相伴10年。從富貴爹死前所說“雞變鵝,鵝變羊”到富貴真的買牛,小說并不是斷層的。雖家境敗落,但富貴家日子好點后就買了頭羊,羊后來充公給了人民公社,后來又被殺了。富貴又買羊給有慶;到饑荒時又賣羊。代表著富裕希望的羊總是有了又沒,有了又沒。鳳霞相親時,怕二喜嫌家里窮,家珍趕忙說“家里還養著一頭羊幾只雞,……等鳳霞出嫁時把雞羊賣了辦嫁妝”,雞和羊這時是有的,但到鳳霞出嫁后大概又沒了。到二喜死后,苦根跟著富貴過,他們又養了兩只母雞。是這個時候,富貴向苦根說“雞變鵝,鵝變羊”的話的。“‘這倆只雞養大了變成鵝,鵝養大了變成羊,羊打了又變成牛。我們啊,也就越來越有錢啦。’……‘錢積夠了我們就去買牛,你就能騎在牛背上去玩了。’苦根一聽眼睛馬上亮了,他說‘雞就變成牛啦’”。苦根沒等到這一天。但富貴終于有牛了。雖然這一家人不該死的都死了,但畢竟富貴活下來了,畢竟富貴有牛了。
電影中也有兩次提到“雞變鵝,鵝變羊”。第一次是富貴背有慶去上學的路上,
富貴:“有慶愛吃餃子嗎?”
有慶:“愛吃。”
富貴:“愛吃肉嗎?”
有慶:“愛吃。”
富貴:“那就好。有慶要是聽爹的話呀,咱門的日子就越來越好。你看啊,咱們家現在也就是一只小雞,雞養大了就變成了鵝,鵝養大了就變成了羊,羊再養大就變成了牛——”
有慶:“牛以后呢?”
富貴:“牛以后就是共產主義了,就天天吃餃子,天天吃肉了。”
第二次是結尾時:
饅頭:“姥爺,小雞什么時候長大呀?”
家珍:“小雞很快就長大了。”
饅頭:“長大以后呢?”
富貴:“長大以后哇?嗯一一,雞長大了就變成了鵝,鵝長大了就變成了羊,羊長大了就變成了牛。”
饅頭:“牛以后呢?”
富貴:“牛以后一一”(扭頭去看家珍)
家珍:“牛以后,饅頭就長大了。”
饅頭:“我要騎在牛背上”
家珍:“對!饅頭就騎在牛背上”
富貴:“饅頭長大就不騎牛了,就坐火車,坐飛機。那時候哇,日子就越來越好了”。
從共產主義變到火車,飛機,《活著》的英文譯者把火車,飛機看作是中國資本主義前途的遠景,并認為共產主義的缺席標志著毛澤東理想主義的破滅。此說雖有一定的道理,但如果以政治來論電影《活著》與其整體的基調并不相符。如果說火車、飛機就代表著資本主義,在電影中并沒有顯示社會主義有什么物質貧困的地方。吃的是面條,餃子,白面饅頭,穿的是體面的衣服,住的也不成問題,用的是明亮的電燈一一盡管這些與當時中國社會的實際狀況有很大出入。
相反,小說卻一直在強調物質上的貧困。富貴輸掉家產以后自不必說,只說長根給鳳霞撿的扎頭發的紅綢,富貴和春生,老全當兵時搶米,搶大餅,搶別人腳上的鞋煮飯,吃生米;鳳霞十二,三歲時為了讓有慶念書,被送人;有慶為省鞋光腳走路去上學;賣羊換米;家珍帶病去娘家要米;鳳霞和王四爭地瓜;苦根吃豆子撐死;家珍在病期間一直給家人縫補衣服,做鞋;鳳霞相親時穿的是家珍年輕時的旗袍改作的衣服,平時穿的則是帶補丁的衣服;鳳霞懷孕后,夏天有蚊子,二喜連蚊帳也舍不得買,而是用自己的身子去喂蚊子;還有好幾個地方提到買糖:體育老師給有慶買了一把糖;富貴賣羊后給有慶買了兩顆;二喜死后,回家的路上,富貴給苦根買了五顆糖一一摸到個兩分的,想了想后就去摸了個五分出來;富貴拿買雞蛋的錢給苦根買一顆糖,等等。春生夜訪富貴時,富貴是“借著月光一看是春生。”
因此,小說的主題很明顯。正如作者余華在韓文序言中所說:
“它[活著]的力量不是來自子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活著》還講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難……我相信《活著》還講述了眼淚的廣闊和豐富;講述了絕望的不存在;講述了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
不管生活中有什么樣的苦難,有什么樣的天災人禍,政治運動,偶然事故,性格上的弱點,物質上的貧窮,情感上的打擊,我們都要活下去。這也是“我們中國人這幾十年是如何熬過來的”,放大一步說,這也是我們中國人這幾千年如何熬過來的一一這里的中國人是小寫的中國人,是農業中國最基礎的因素——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
電影則不然。首先把故事的地點從農村轉移到了城鎮(這也是電影的一個矛盾所在:說它是鎮吧,鎮里的人不種地:說它是城市吧,領頭的人又叫“鎮長”。),于是主人公也從苦難的農民變成了小市民。從電影中看來,小市民過著物質上還算溫飽,精神上也算家和興旺的日子。雖然有慶死了,但死于車禍,車禍在古在今,在中在外都是司空見慣的事,也不能單說他有慶死的就特別冤屈;鳳霞死于產后大出血,在那個年代也并非離譜。電影《活著》的立意顯然跟小說不同。
在電影中我們看到活著雖然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但也有很多生活的小樂趣。富貴即使在賭錢賭到很晦氣的時候,看到賭場里唱皮影戲的沒精打采,就上去露了一嗓子,立時攪活了整個的氣氛。富貴也明顯得意起來;家珍帶有慶從娘家回家后,富貴問取了什么名字,家珍賭氣說叫“不賭”,一番探尋使得分開很久的一家人互相親近起來。同時,到后文,富貴取龍二處借錢時,又靠這個“不賭”抖了個包袱。龍二說他不賭了,省得像富貴那樣全賭輸了。富貴接著說“不賭好,不賭好,我兒子就叫不賭”,這顯然是中國話里拐著彎兒罵人,但因為富貴是無意的,就越發逗人發笑;有慶替姐姐打架,因寡不敵眾,還是被三個孩子合伙欺負了。他想了個法子在吃大鍋飯時,要了滿滿一大碗面條還加了好多辣椒,不動聲色地扣到了那個孩子的頭上,不禁讓人拍手稱快!可惜,因此挨了他爹一頓打。但事情并沒有這樣就結束。有慶因覺得自己委屈,倔著不理他爹,這才有后文家珍出主意讓他壞壞富貴,他才露出笑臉。觀眾和他們是一伙的,于是一起興致勃勃地看富貴出丑,不亦樂乎!在鎮長去他家燒皮影時,有慶又有出人意料的表現。在鎮長問還有沒有其他的鐵時,他居然大聲回答“有!”然后拖出了裝皮影戲的箱子,說上面的釘子是鐵的!觀眾同富貴,家珍一起倒吸了一口氣!且不說這皮影是一家人的心愛之物,單說這隱瞞不報就是不小的罪名。虧得家珍想到可以大煉鋼鐵時派用場,這才躲過了一劫。更讓人覺得有慶調皮倒蛋的事,鎮長臨走時,他還加問了一句“那不解放臺灣了?”真讓人忍俊不禁。另外,家珍和富貴在給鳳霞買布料時聽說有人去掀他家的茅屋,不禁大驚失色(此處電影里的安排是富貴和家珍走回家去,如果安排他們“跑”回去會更扣人心弦),到家后卻看到鳳霞和二喜恩恩愛愛的場面,一場虛驚讓人不覺露出欣慰的微笑(小說中這一場景沒有電影中的精彩,因為是家珍和富貴看到二喜從遠處過來,而不是被別人告知有人去扒他家的房子)。再如上文已經提到的王斌并沒有死,反倒在后邊成了富貴和家珍的笑料,他們在上墳時嘮叨著這些陳年舊事,雖然有對失去親人的淡淡哀愁,卻不是沉重的悲傷。一家人在說笑中回憶著過去,憧憬著未來。因此,電影雖也是講述“活著”,但它旨在表現一個人大半輩子的生活中平淡的吃喝拉撒睡,有一些哀痛,但更多的是忍受現實中的各種不如意和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一一雖然他們的憧憬和希望并不十分具體、明確。
有人說,在電影中與其說是皮影戲起著貫穿故事的作用,不如說裝皮影戲的箱子是揭示主題之物。此言不無道理。箱子從形狀上來看,是個微型的房子,代表著家的概念。富貴對它的看重一一盡管它是個累贅,他在戰爭中一直沒有丟棄它一一與他對自己家庭的看重遙相呼應。電影中也一再彰顯家的概念和場景:家珍從娘家回來后一家人團聚的喜悅;被抓當兵后富貴對家人的惦念;談起鳳霞變啞時,富貴和家珍心情的悲痛;有慶失去后,撕心裂肺的叫喊;鳳霞生孩子前的一家人的緊張,死后的空白一一電影的鏡頭從鳳霞死時斷開,因此更有力地表現了生者難言的悲痛。最后一個場景,一家人說說笑笑地吃飯,談著將來越來越好日子,憧憬著這個家會越過越興旺,越過越和美。
結論
由以上對兩者的比較,我得出以下結論。
就小說來說,特點有二。一,更接近歷史真實。無論是從所涉及歷史事件的廣度和深度,還是從具體細節的安排和描寫,小說都基本遵循了中國的歷史史實。小說把人物命運放在歷史的河流里沖洗,經歷嚴寒酷暑的歷練,忍受天災人禍的沖擊,活著是如此的艱難,但正因為它艱難,生命才更可貴;二,悲劇性。從各個人物悲慘的命運,到多處細節上對活著無奈的著力凸現,讀完小說不禁讓人悲從中來,不能自已。從敘述角度上來說,“我”的出現拉開了讀者與富貴苦難的距離,回憶的手法也讓讀者有心理準備去接受一個個讓人震驚的死亡,但即使如此,讀完小說,掩卷而思,一個個悲劇依然歷歷在目,縈繞心頭。
就電影來說,特點也有二。一,電影更貼近生活。這可能跟電影是視覺媒體有關。電影中日常生活場景的再現,活靈活現的人物表演,一下子拉進了觀眾和故事的距離。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富貴(葛優演)的一笑。因為有慶把一大碗面條倒在了欺負他姐姐的小孩的頭上,他挨了富貴的打。但當富貴知道原因后,去給他揉揉屁股,有慶不理他。富貴只好說“有慶吃飯,今晚爹給你唱戲。”,家珍答到“有慶不去!什么破戲!”這時富貴扭過頭來沖家珍一笑,這一笑,真是文字難以形容!它不是尊嚴萬分的父親屈尊似的扯一扯嘴角,也不是嘻嘻哈哈的丈夫開懷大笑。它帶那么一點點愚昧,含那么一絲絲討好,又揉進了幾分甜蜜,還夾雜著半盅酒的醉意,能夠回報這一笑的只能是半抿著嘴唇的那么一點欲笑不笑,到最后還是忍不住,讓這笑破唇而出,像一個五彩的肥皂泡,與空氣輕輕一觸,無聲地裂開在無形中;二,電影更富于喜劇效果。從音樂的聲調和節奏,到情節安排的重而不沉,哀而不傷,到人物表演的力撥千斤,都體現了電影不同于小說一步步走向一個又一個的悲劇轉而歸于平淡的一面。關于“不賭”的重復,有慶的調皮倒蛋,王教授的悲劇變成笑料,沉重之后跟著的是一點放松和釋然。活著很重要,但輕松地活著也同樣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