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歌的影視效果

[摘要]不論是“沉郁頓挫”的代表作，還是清新雋永的絕句，杜甫都能成功的用詩行精心營造出近似現代影視的藝術效果。欣賞杜詩，人們時而不由自主的被其悲壯、蒼涼的畫面深深感染，時而仿佛聽見老杜深沉的喟嘆和娓娓的話語，時而在明媚的春光中流連忘返。這種藝術效果和審美享受，跟杜詩所呈現出的影視效果是密不可分的。本文要談的就是杜甫詩歌中的影視效果。

[關鍵詞]杜甫 詩歌 影視效果

讀杜詩的時候，我常常有類似看電影、電視的感受。因而，我突發奇想，如果杜甫出生在現代，他不僅會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同時也會是一個出色的導演或者攝影師。

不論是“沉郁頓挫”的代表作，還是清新雋永的絕句，杜甫都能成功的用詩行精心營造出近似現代影視的藝術效果，使人們眼觀其詩，心同身受。本文要談的就是杜甫詩歌中的影視效果。

一、壯闊的畫面，潦倒的詩人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登高》

楊倫《杜詩鏡銓》稱贊《登高》為“杜集七言律詩第一”，胡應麟《詩藪》更推崇《登高》乃古今七言律師之冠。且看，此詩的前四句是一句一景，構成一幅全方位的長江秋景圖。第一句，讓我們跟著老詩人登高遠望，鏡頭對準江水兩岸的高山峽谷——“風急天高猿嘯哀”——“急風”迎面而至，眼見的是“高天”，兩耳不絕“猿嘯哀”。第二句，我們隨著老詩人俯瞰，鏡頭向下——“渚清沙白鳥飛回”——所見的是“清渚”、“白沙”和“鳥飛回”。第三句，老詩人眼光移向肅殺秋風中的喬木，鏡頭拉近江畔——“無邊落木蕭蕭下”。第四句，老詩人的眼睛才專注的看著江面，鏡頭定格在遼闊的江面——“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至此已是一首好詩了，不著一個“秋”字，已畫出一幅壯闊的長江秋景圖。然而，老詩人想要告訴人們的是暮年悲秋的沉痛。因此，筆鋒一轉“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萬里”是空間，是橫向的描寫，“百年”是時間，是縱向的描寫，很自然地就與前面的“無邊”(空間)、“不盡”(時間)聯系起來，一個“秋”字籠罩了前面四個畫面，“登臺”——人物上場了，鏡頭對準老詩人，點明以上皆是老詩人登臺所見。結尾兩句“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就像是老詩人的特寫——鏡頭對準老詩人深沉而又落寞的眼睛，又慢慢轉向老詩人花白的雙鬢。最后停在老詩人瘦骨嶙峋的手上(或是案前)空空的酒杯。

二、畫外音、畫外意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旅夜書懷》 讀這首詩時，不少讀者由后面四句詩行出發去解釋前面的景，因而集中在“危檣獨夜舟”一句，作為作者“沙鷗飄飄”的自況。這樣的解讀過程雖不能說錯，但又顯著不足。這首詩，其實也是依從一種近似電影鏡頭活動的方式向我們呈示，在我們接觸之初。“危檣獨夜舟”是一種氣氛，有許多可能意義的暗示。“獨”，在我們接觸之初，只是一種狀態的直描，是獨一，并不馬上給人“孤零零”的感覺。到了“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原來狹窄的夜和夜中的一點(孤舟)，突然開放與光明起來，使原來較凝滯的狀態突然活躍起來。而在這空間活潑的展開里，我們仿佛被鏡頭引帶著朝向開闊明亮的夜之際，畫外音響起：“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接著，鏡頭轉向——“天地一沙鷗”。由于前面有開闊的空間和自然活潑的活動，這只沙鷗，一面承著“飄飄何所似”和“危檣獨夜舟”，有了“孤零漂泊”發暗示，但同時兼含了廣闊空間自然活動的狀態——“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畫外意——休官后的自由。

三、為國歡喜為國憂，影視小品露真情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仇兆鰲在《杜少陵集詳注》中引王嗣爽的話說：“此詩句句有喜躍意，一氣流注，而曲折盡情，絕無妝點，愈樸愈真，他人決不能道。”浦起龍《讀杜心解》更贊其為老杜“生平第一首快詩也”。杜甫的沉郁頓挫，唯有這次“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才使老詩人及其妻子兒女心花怒放。老詩人樂不可支地抓起筆，一氣流注地寫下以八行“句句有喜躍意”的詩句。八行詩，其疾如風，層層快速轉折，如一個個電影鏡頭的快速剪接，如音樂中的快板，讀者還來不及思考，全詩曳然而止。觀眾還沉浸在劇情中，影視小品已打出“劇終”。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春望》

同樣是春天，同樣是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是“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的喜不自禁，“春望”卻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憂心如焚。“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個“破”字，使人觸目驚心，繼而一個“深”字，令人滿目凄然。即使是明媚的春天，心念“國破”。老詩人(導演)所見只是，國都淪陷，城池殘破，林木蒼蒼，亂草遍地。目光偶爾觸及花鳥，也是“濺淚的花”“驚心的鳥”。老詩人不由地發出深深的感嘆(畫外音)“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由于心憂國難，家信不通，老詩人的白發紛紛掉落，軟件稀少，連發簧都插不住了。至此，老杜真情畢露，不能言表。

四、歷史紀景片，《三吏》譽古今

讀被譽為“詩史”的《三吏》、《三別》，《三吏》給人的印象總是更為清晰深刻。《三別》多用議論和敘述的表達方式，《三吏》則多用人物對白、獨白和背景描寫來表現主題，就像一幕幕真實的歷史片斷，給人以現場觀看的感受。舉《新安吏》為例，“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人物登臺，杜甫和新安吏出場。接下來，杜甫問：“縣小更無丁?”新安吏答：“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杜甫又問：“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新安吏無言以對。中間四句“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是杜甫和新安吏對答的環境背景。最后，是杜甫對征人的開導安慰：“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既揭露統治集團不顧人民的死活，又旗幟鮮明的肯定平叛戰爭。

五、壯游齊趙間，電影蒙太奇

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五旁。

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鞍，引臂落鹙鷦。

——《壯游》

杜甫有著豐富的騎馬生活。此詩即是詩人回憶自己年輕時騎馬射獵的作品。唐代讀書人常常身配寶劍，李白善劍術，杜甫好騎射，已是文學史上的佳話。且看，我們的詩人原來是一名出色的獵手。銀屏上，青年杜甫騎著高頭大馬，意氣風發地奔馳在齊趙山間。接下來，是一個雙鏡頭：“叢臺春歌”，“青丘冬獵”，構成一幅整體畫面。又一個雙鏡頭：“皂林呼鷹”，“云岡逐獸”，構成一幅整體畫面。此四句極富電影蒙太奇效果。最后，英姿勃勃的青年杜甫縱馬奔馳，搭箭上弦，引臂張弓，“嗖”的一聲，一只高飛的鹙儦，還來不及發出一聲悲鳴就應聲落地了。

六、“佳人”不語更心酸，此處無聲勝有聲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佳人》

杜甫的古體詩《佳人》，以“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開頭，說她出身官宦人家，安史之亂，弟兄被殺，家庭離散，只身逃入荒山。丈夫早已拋棄她，在外地另娶新婦。她感嘆：“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她寧愿忍受饑寒，不愿再嫁，因為“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她把首飾交給婢女去賣了買口糧。草棚漏雨，牽一株藤蘿去補。她也摘花，但不插發。杜甫一路敘述下來，只說不畫。全詩二十四句，滔滔似不絕地說了二十二句，到了結尾兩句，“佳人”忽然不語，只來了一幅畫，就像影視的一個特寫鏡頭：“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杜甫確實高明，不去牽就讀者的胃口，最后留下一個懸念——讓你自己去想，那個在秋風中，黃昏里，衣衫單薄，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的，背靠著一叢修竹，眼睛流露著哀愁的佳人后來怎么樣?我相信讀過這首詩的人，對兩句詩的印象，比前面二十二句加起來的印象還深。

七、少陵詩畫，春意融融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江畔獨步尋花》

兩只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絕句四首》其三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絕句二首》其一

蘇軾在《東坡志林》中贊美王維的詩畫時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杜甫是否擅長繪畫，不得而知，如果以詩代畫，他也是一個丹青高手。也許心中痛苦愈多的人更熱愛春天，少陵詩畫總是春意融融。在這些清新雋永的絕句里，杜甫往往只攝不說，敘述性、說理性的句子統統靠邊，詩人內心的喜悅盡在像影視風光一樣自然流轉的畫面中。且讓我們隨意地截取幾個鏡頭：

春日遲遲，和風送暖。飛燕銜泥，鴛鴦雙棲。

信步尋芳，但見“黃四娘家花滿蹊”；側耳傾聽，卻聞“自在嬌鶯恰恰啼”。

憑窗遠眺，是西嶺的千秋雪；推門望去，是東吳的萬里船。

欣賞杜詩，人們時而不由自主的被其悲壯、蒼涼的畫面深深感染，時而仿佛聽見老杜深沉的喟嘆和娓娓的話語，時而在明媚的春光中流連忘返。這種藝術效果和審美享受，跟杜詩所呈現出的影視效果是密不可分的。千百年來，杜甫一直被人們譽為“詩圣”，其詩被譽為“詩史”，并不是偶然的。且不說杜詩深沉的憂思、雄健渾厚的感情基調和悲壯的意境，僅從杜詩的影視效果，就可以看出其盛名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