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青 高 峰
阮儀三
72歲,同濟大學教授,全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同濟大學建筑與規劃學院博導、教授。主要著述有:《中國城市建筑史》(主要作者之一)《中國江南水鄉》《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與規劃》《平遙》《江南六鎮》等。
被譽為中國古城鎮的守護神。2003年,獲得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的“亞太地區文化遺產保護杰出成就獎”,2004年,法國文化部授予阮儀三文化與藝術騎士勛章; 2005年,獲得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的“亞太地區文化遺產保護榮譽獎”。
一介書生,難改一把硬骨頭。
“刀下救平遙”、“以死保周莊”。阮儀三以他的方式拼力保護著中國古城遺跡。面對城市化進程中現代“文明”對自然、古跡的毀滅,他痛心、憤怒,奔走上書,四處疾呼。為了知識分子的良心和中國民族文化的傳播延續,他不惜撞得頭破血流,72歲高齡仍斗志依然。
于是,“都市文脈的守護者”、“歷史文化名城的‘衛士”、“古城的守望者”等頭銜,全掛在了阮儀三頭上。如果不是山西平遙與云南麗江因他倡導并親自動手規劃;如果不是周莊、同里、烏鎮、西塘、南潯等經他主持,為當地政府帶來滾滾財源,阮儀三也許還是一個在底層激憤的知識分子,名不見經傳地待在同濟大學默默耕耘。
2006年7月28日上午,我們采訪了正在山西老家度假的阮教授。說起西安,阮老高興地說:“我來西安至少七八次了。西安是一個13朝古都。特別是唐長安城,是我國歷史上規模最為宏偉壯觀的都城。”阮老對西安沒有一絲陌生感,說起西安城的前世今生更是了如指掌。然而,一句“但是……”,使記者意識到,阮老要對西安歷史文化建筑保護說點什么了。
現代化與古城保護并不沖突
記者:您多年致力于建筑學研究和城鎮的保護工作,請您談談目前我們在古城保護方面還面臨哪些問題?
阮:面臨的問題中我認為首先是意識問題,包括領導、專家以及老百姓的意識。不少人認為高樓大廈才是現代化,古城和古建筑的保護是保護“落后”。其實,古城保護非但沒有抵觸現代化,相反是現代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尊重歷史和傳統,現代化才會有更堅實的基礎。我們有些人對“現代化的”理解是膚淺的,難道“現代化的”非得是千篇一律的“鋼筋水泥叢林”嗎?當然,隨著時間推移,注重城市建筑文化問題已提上日程,這是一個很好的動向,但是以前我們在建設過程中發生的遺憾卻是無法挽回了。
還有幾個方面問題需要糾正:一是只追求建設的速度,在建設過程中沒有很好地把中國的、本地的有特色的東西結合起來;二是互相抄襲,人云亦云,你蓋多高的樓,我也蓋多高的樓,沒有自己的特點;三是跟風現象嚴重,一個城市打造了一個什么理念,很多城市一窩蜂的就跟上來了。
記者:作為西安人,我們還想知道您對西安古文化保護有何看法?
阮:城市建設與文化保護,現在有三種情況:最好的是新舊分開,保持古城,新城開發在城外。這種在城市文化保護上做得比較好,比如平遙和麗江。其次是保護歷史地段、街區,其他更新。目前有揚州、紹興、上海等城市。再次是只保護一個點,其他沒有保護。我認為西安就屬于這種情況,西安沒有什么特別的街區保護。
為什么我要這樣說,我可以舉一個例子來說明。上世紀80年代,日本古城保護泰斗大西國太郎曾帶著一筆資金來西安作調查,希望幫助西安進行古城保護。他發現德福巷附近的街區是當時西安城內保存最完整的一處古民居街區。于是做了一個德福巷區域的保護規劃,并得到了地方政府認可。但后來當地房地產商進行開發時,規劃中的古民居街區被相繼拆光。
1996年,我隨代表團到日本拜訪大西國太郎時,日本老人拿著兩張德福巷街區當初的照片,在眾目睽睽之下泣不成聲。
用“梁思成法”保護明城墻
記者:有這么一種觀點,現在一些小城鎮或許還能挽救,而這些年,您也確實挽救了不少的小城鎮,但像一些大的城市,已經很難保住了。對于西安,在這方面您認為有什么損害?
阮:西安在歷史文化名城保護上帶了一個不好的頭。上世紀50年代,西安對鐘鼓樓周邊改造,結果鐘鼓樓周圍都變成了環形道路,破壞了原有的道路,只保護這一個點的建筑。而這一做法,也被全國許多城市效仿。1980年后,鐘鼓樓之間原有的歷史街區被拆了,建成了大廣場,而鐘鼓樓四周都是高樓,也使真的古建筑淹沒在了現代建筑中。
記者:西安正在實施皇城復興計劃,我們想知道對西安今后的城市建設和文化保護,您有什么建議呢?
阮:皇城復興關鍵是復興盛唐文化和精神,而不是建筑。因此,在實施中首先要對自己的家底摸清,都有哪些內容需要復興和保護?又如何去復興和保護?這一點首先要弄清楚,不要出現今天拆明天悔的事情。二是要有一個長期的、可持續性的城市建設規劃,不要一屆政府一個想法,要能形成連貫性的東西。三是要立法,上海已經出臺了有關城市文化和文物保護的條例《上海市歷史文化風貌區和優秀歷史建筑保護條例》。這方面我認為上海的做法是不錯的。而且,上海只不過一百多年的歷史,西安可是有千年的歷史,百年上海,千年西安,從這個角度上講,西安在這方面更要盡快立法。
名城保護不足1/200
記者:我聽到這樣一個觀點:城市建設中破舊立新是發展規律,也許我們現在所建立的新城市,在若干年后,也會成為歷史,成為那個時候的文物。如果每一代都保護,那么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了不該保護的東西,世界都被這些該保護的東西占滿了,人類還有沒有站的地方了?對于類似的觀點,您是怎么認為的?
阮:我并不認為我國的歷史名城保護的多了,城市建筑文化并不是所有的舊房都保護,要保護的名城也并不是所有的都保護,而是保護其中最好、最珍貴的留存。我國有城市4.8萬多個(市一級以上的660個),在這些城市里面,從1982年起,我們只公布了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104個,各省級名城80多個,總共不到200個,占不到中國所有城市總數的1/200。
古建筑、歷史城鎮最大的意義,就在于修繕后具有使用價值。而文物與城市是有區別的,文物的使用價值一般不高,只有觀賞價值,比如毛主席用過的杯子,我們都要封起來,生怕把它碰壞;藍田古猿人的顱骨,也只有研究價值。而建筑、城鎮更多的是讓人活動的地方,有使用價值,建筑只有常用,空氣流通,多加修繕,對房屋才好。但如果你在古畫上,嫌顏色褪了描一描,那么古畫就失去了價值。建筑是重要的文化載體,我們的飲食習慣、文學藝術會隨著時代變遷,但建筑,卻能將歷史沉淀在某一個特定時代。它是歷史的記憶。
因此,在西安的保護問題上,我覺得還有以下幾點可以做:西安城里有多少好東西,要做到心中有數。二要很好地研究自己的地方特色,做假古董絕不可能重樹漢唐風貌。其實,漢唐是什么樣子,我們都沒見過,在我們做假古董時,是以我們現代人心中想像的漢唐樣子來做的,并不是原貌,歷史永遠是歷史,仿造的只是假相,不是歷史,用我們的臆想恢復歷史,這種文化理念是幼稚的。
我正和人的貪婪做斗爭
記者:為了城鎮的保護工作,這些年你已經走遍了中國大大小小的許多城市,在做這些工作的時候,你有沒有一種孤獨和寂寞的感覺?甚至是悲傷和悲壯?
阮:在歷史文化風貌保護過程中,我主要和兩種思想斗爭。最初是有眼無珠的現象。有些人根本不知道這些優秀歷史文化風貌的價值,把珍品當廢品。到第二個階段,當建筑原汁原味保存下來,一些人因此發財后,我就要和人的貪婪做斗爭。我們歷史文化風貌保護成功后,總有些人想多開商店,充分發揮效益,因而造成了破壞,這5年—10年我主要和一些旅游部門的破壞活動在斗爭。現在還有一些地方把保護作為獲取經濟效益的一個手段,在“保護”的旗號下,片面追求經濟利益,從內部進行深層次的破壞。今天我們應當從更高的層次去認識保護城市文脈的偉大而深遠的意義,真正保護好我們民族優秀的遺產。
我覺得,我并不孤獨,我教課,我傳播我的觀念,我的課一直是受大家歡迎的,很多人也支持我。只要更多的人意識到有歷史文化風貌的保護,那么,我就成功了。
記者:您認為我們歷史文化風貌區和優秀建筑保護難最大的根源在什么地方?
阮:主要是人的意識問題,我們長期以來的小農意識,造成我們喜歡舊貌換新顏。這也是官員所希望的政績的表現,要新時代體現新面貌,沒有想到,保護也是一種建設。
此外,我國的保護資金也不夠,2004年,我國投在文化遺產主要是文物保護的資金有40億人民幣,而法國一年,中央政府投入1000億人民幣、地方政府投入2000億人民幣、民間投入2000億人民幣,總計5000億人民幣用來保護優秀歷史建筑。光靠政府是不夠的,還要探索民間融資機制,來保護優秀歷史遺存。投了,就會有回報,在這方面法國比中國做得好。
阮老是清代大學者阮元的第四代后人,為名城奔走幾十年。滿頭白發的阮老盡管仍精神矍鑠,卻依舊不懂明哲保身。“我就是敢罵”他說。他的罵聲里,既蘊涵著對文化遺跡遭受破壞的痛,也蘊涵著他傾其一生的情。
真是書生本色,壯士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