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楯
如果我們所說的中國文化,全都不是源于記憶、傳承,而是源于像張藝謀這樣的成長于文化斷裂后的電影人的創造,那它就將像魏明倫先生所說,是“外國人臆想的中國故事,中國人再創的外國傳說”
中國第一個文化遺產日于6月10日到來。這個日子前后,正是“谷音社”成立七十周年和北京昆曲研習社成立五十周年的時日。
在今日清華大學校園中,成立于上個世紀30年代的谷音社已了無音跡可尋。昔日竹影森森,笛韻悠揚的工字廳,現在是校領導辦公的地方。北京昆曲研習社成立于上個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初,被迫停止活動。80年代初,恢復活動。發起人俞平伯先生年長,推張允和先生主持社務;后,又由婁宇烈、歐陽啟名先后接替。世事變更,歲月消磨,一些老人逐漸離去,今天也不是當年的風貌了。
老君堂俞(平伯)宅的景象依稀夢中。少年時的伙伴,早已作古。原來半壁街的陸(劍霞)宅所在地,隨著城市的拆遷改建,也已面目全非。這些都是當年昆曲研習社活動的地方。當年昆曲研習社的活動像是朋友聚會(如唱曲、閑談、研討),像是講堂授課(如俞平伯先生、吳小如先生講說牡丹亭),像是師徒傳藝(如拍曲、說身段)。當時參與其中的人,無論其年齡長幼、何種身份、富足或窘迫,都生活在那樣一種環境中。在那種環境中,昆曲是和日常飲食、起居習慣、親友交往、家宅職場相關聯的,是在一種雖已變化,但仍有傳承的文化氛圍之中。那種環境在谷音社時期是存在的,到了北京昆曲研習社前期,就已處于岌岌可危之中了。
到了北京昆曲研習社于上世紀80年代恢復時,本是可望重興的,因為一些長成于傳統文化和新文化并存環境中的老者尚在。但進入90年代后,另一種力量幾乎可以說是最終摧毀了傳統文化的根基。一個時期,無論城鄉,拆除老宅舊居,一律把白瓷磚貼在新修的樓房外邊,把整個生存的場境修成了個大廁所;拆真文物,修假古董。這時,逐漸長成的新一代不僅出生于“和傳統徹底決裂”之后,而且生存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幾乎整體地文化記憶喪失,文化環境徹底改變。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曾經存在于昆曲研習社中的谷音社舊影日漸消失。
當然,很多人會不同意我的看法,認為今日的昆曲研習社和昆曲正逢其時,大有春風得意之勢。其實,昆曲被定為口頭傳授非物質文明遺產并不是可高興的事。一種非物質文明于其盛時,并不需要誰來予以保護,恰恰是在其成為遺產,且已瀕臨滅絕時,才需要特別地提出予以保護。工業文明本身就具有一種摧毀多種文明使其整齊劃一的功效,而在中國,計劃經濟又具有另一種強大的整齊劃一的力量,兩者同時加諸中國,結果就是今天的景象:在一些號稱有數千年文化傳承的城市或者地域,只有50年的傳統可尋,只有20年的習俗可見,只有嶄新的橋路高樓入眼。
很多人不理解,昆曲作為文化遺產不只在于它的劇本的文學價值,歌唱和伴奏的音樂價值,及表演的戲劇價值,而更在于它體現了生活在一種文化之中的人們的思維方式、記憶方式和表達方式。昆曲不只存在于歷史上,在前十幾、二十年,它還殘存在一些人的生活中——不只殘存在北京、上海、蘇州這樣一些城市中很少的一些人的生活中,還殘存在江南水鄉、燕趙故地的一些農村人的記憶中。在才離我們而去的老人中,朱家先生是故宮博物院的研究員,以文博見長,倪征先生是聯合國國際法院的大法官,以法律和外交為業,但他們都喜唱昆曲。我們于他們身上可見的中國文化傳承,在今天,在和他們同專業、同職業的中青年身上是看不到的。
保存在劇團的昆曲是一種演藝,它盡可以像某些人希望的那樣去發展、創新;而曾經存活在谷音社和昆曲研習社的昆曲是一種非物質文明遺產,它才是人們生活中的昆曲,是活著的昆曲,它已瀕臨滅絕,需要保護。如果我們所說的中國文化,全都不是源于記憶、傳承,而是源于像張藝謀這樣的成長于文化斷裂后的電影人的創造,那它就將像魏明倫先生在《中國公主杜蘭朵》中寫的那樣,是“外國人臆想的中國故事,中國人再創的外國傳說”。
沒有了文化,人們就難以認同,缺少了多元文化,世界就會失去活力。在中國,有極少的人回到谷音社那種文化生存中去,代代相因,作為一種人類口頭傳授非物質文明遺產代表作的昆曲才將能夠存續。但這需要整體文化環境的改變,要能夠包容、認可文化的多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