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過500年,我的心也會像頑石一樣?;蛘哒f,再過500年,我的心也只會更像頑石一樣,但是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有一天風(fēng)化為塵土。若要隱藏樹木,就得待在森林中……所以我故意混雜在人群之中,生活至今……
1
從某一天起,我就明白自己和別人不同。我可以長生不死,青春永駐。我一直生活在人群中,開著一間夜間營業(yè)的診所。身份是一名精神科醫(yī)生,專門幫別人釋夢,治療歇斯底里癥。
每次在我彌漫著熏香的診所里面傾聽病人主訴的時候,我就偷偷地凝視藏在我桌下的水晶球,而且我也完全可以掌握病人的意識。所以我對病人的底細總可以了如指掌。不過我會故弄玄虛地告訴他們,我需要使用催眠療法,自然而然,我會把他們催眠了,然后在他們的肘窩靜脈里抽取50ml的血液。
等到他們蘇醒過來,我就會為他們做心理咨詢和解夢。末了再叮囑一句,因為被催眠過,會疲倦,貧血現(xiàn)象也是可能發(fā)生的,所以,回家的路上請慢走。
因為門庭若市的緣故,我只從血肉充沛的年輕人身上抽取50ml的血液就夠了。
2
夜醫(yī)生。每當(dāng)人們?nèi)绱撕魡疚业臅r候,我就能異常清晰地聽到世人的心跳和脈動。有一次一個病人看到了我眼睛里閃爍的藍光。
那是一個傳奇的月圓之夜。月亮的魔力是我所看得見的。后半夜我診所的門被重物碰撞了一下。我一打開門,一個高大的人類男子便撲倒在我的懷里。我把他扶到我的診室里,然后給他倒了一杯血色的酒。這些酒是我自己調(diào)制的,可以使每個深夜造訪的為噩夢所苦的人心情迅速安定下來。
他喝酒的時候,我一直在看他。他有淡漠卻深邃的眼神,深褐色的纖細長發(fā)及肩,末梢鬈曲。臉容宛如今市子的短篇漫畫孤島的公主里面的犯了重罪的夢兆師,夢幻般的美麗而哀傷。他的黑色襯衣領(lǐng)口敞開著,可以看得見他蒼白的脖頸上幽藍的頸動脈。這個優(yōu)雅的男人的左腕還帶著一串黑色的石子,大概是黑水晶。他是我500年來所遇到過的最美的人。
我能夠如此下定論,是因為從來再沒有人吸引著我如此密切地注視過。當(dāng)他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的時候,他凝視著我的眼睛,只是我立刻移開了視線。他說,夜醫(yī)生,我夢見了你。他說的話一字一頓。雖然我從沒有見過你,也沒有歇斯底里癥需要你的醫(yī)治,可是我就是夢見了你。
而且我犯下了無可救藥的錯,我不僅擾亂了你平靜的生活,使你顛沛流離,甚至到最后也是殺了你。
他的聲音停住了。我站起來背對著他。他只能看得到我寬松的帶風(fēng)兜的黑袍被窗外的風(fēng)不斷灌進穿出。
你現(xiàn)在又為何要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呢?
我轉(zhuǎn)過身面向他,逼近他。他坐著的高度,眼睛的視野范圍只能是我的胸腹,他把頭埋在雙手雙膝中,似乎哀傷不已。
我夢見我親手殺了你。他抬起頭來看我,伸出雙臂緊緊把我抱住。
夢是一種受抑制的愿望經(jīng)過偽裝的滿足。我相信你夢見你殺了我。我掙脫他的擁抱。隨即換了一種姿勢在他的大腿上坐下來。當(dāng)我把臉埋進他動脈蟄伏的頸窩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打了個寒顫。我的溫度實在很低。
我摸到他襯衣口袋里的名片。我用我的手指閱讀它。
他叫蓮,是一名外科醫(yī)生。
他為什么半夜慌慌張張地來敲開我的門呢?真的是因為一個如此荒誕的夢嗎?如果真的如此,這個行為本身豈不更荒誕。
他坐在一個吸血鬼的診所里,抱著一個吸血鬼,卻如此心情放松地睡著了。他沒有一點神經(jīng)衰弱的樣子。
蓮睡著的臉部線條柔和得像個嬰孩。他不要再做奇怪的夢就好了。我把手放在他的眉宇間輕輕地揉了一下。我很渴,所以想輕輕地把蓮放在我腰際上的雙手拿開,可是他擁抱得太緊,我不得不費大力氣使我掙脫出來。
還好,他還是睡得很沉。
我悄悄地潛進了診所里面的房間,冰箱儲存著新鮮的人血。
我總是小心地用不透明的木塞玻璃瓶子儲存血液,把它們用針管抽取掉空氣做成真空,這樣可以存放多一些時候。這些,我已經(jīng)做得很熟悉,很輕而易舉了。
我拔開了一只木塞仰頭便喝,血流從我的嘴角滴淌下來,濺在地上。我想起了當(dāng)我還是人類的時候,深愛著的一個比我小兩歲的男孩曾經(jīng)說過,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發(fā)現(xiàn)我喝水的時候水不是滴在地上,而是滴在我的肚子上了。他明明是那樣瘦弱,卻經(jīng)常變著法子刺激我,因為他知道我最經(jīng)受不住所愛的人哪怕胖了一點點。他叫Melee,有溫暖的笑靨,很深?,F(xiàn)在我回想起來會覺得他的笑靨可以裝至少8ml的血液才會漫溢。
Melee的離棄已使我毫無痛覺。畢竟時間流逝了500年。當(dāng)時我只有20歲。在一個月夜我獨自蹲踞在街頭,more的火光是我身邊殘留的溫暖,那一晚我同樣的渴。一個臉色蒼白的男人來到我的面前,他用長指甲使他自己的手腕變得破碎不堪。然后伸到我面前對我說,喝吧,可以忘卻愛和傷痛。
恍然間我失手,把手中的瓶子摔得粉碎。地上頓時鮮血淋漓,仿佛受了嚴重的傷。一滴沒有溫度的淚從我惘然的眼睛里面溢出,急劇地劃過我的臉頰。我知道吸血鬼的眼淚是血一樣的紅色的。
而蓮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我的面前了。他看到我的眼睛,獠牙,血淚,灑了一地的血,卻保持得那么安靜,不驚慌。他用手指輕輕地順著我的淚痕擦,到后來我看見他的手指沾了血。我閉上眼睛,我知道他吻著我的眼瞼,摟過我抽搐不止的肩膀,把被內(nèi)心的痛苦折磨得無法抑制的我牢牢地固定在他的胸前。我知道這一刻自己在他的懷里畏縮得像個小孩子。
請原諒我,因為我是這么隱忍的一個人,而500年積聚的愛和傷痛此刻決堤了。
我聽見了潮水的聲音。蓮的心在說話,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人類,直覺如此,但盡管如此,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在你一伸手便可觸及的地方,愛著你,從今天開始。
3
我開始和蓮生活在一起。幸福的感覺洶涌而至。人們都說我和蓮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蓮辭掉了國立醫(yī)院的工作,購買了我隔壁的房子也開起他的診所,而且為了配合我的作息時間,他的診所也在夜間才營業(yè)。
我好喜歡做各種各樣的點心和蓮一起吃,像普通人那樣幸福地過活。蓮會在我睡覺前幫我編很長的睡覺的發(fā)辮。我不忌諱在蓮面前喝血,但是我仍然用不透明的褐色玻璃瓶裝,而且注意不讓血從嘴角漫溢出來,因為我不想蓮覺得惡心,以致嘔吐不止。
可能是我從前太過疏忽,但也可能是我現(xiàn)在太過多慮了。
因為想要和蓮睡在一起,所以我的棺材不蓋上。蓮睡在我棺材里,我趴在蓮的身上。實則我很輕。我們總是如此沉睡著度過每一個白天。有時候我覺察到蓮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后來這種痛苦的表情出現(xiàn)得越來越頻繁,但他對此卻不置一詞。終于有一天蓮在睡夢中被左大腿的劇烈抽痛驚醒,三天后左大腿失去了知覺。我以為是我把他的身體壓壞了。我過于擔(dān)心他的身體,傍晚忍不住把他揪到他原本工作的那間國立醫(yī)院做檢查。
我并不是可以對他的身體做任何檢查的那種醫(yī)生,我也并不想用水晶球。我極力不去侵犯蓮的隱私。幾天后,同樣是傍晚,我找個借口離開蓮,獨自溜到醫(yī)院去要蓮的診斷書。
夜醫(yī)生,蓮醫(yī)生得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也就是血癌……那名醫(yī)生的診斷書還沒有完全交到我的手里,就神色凝重又滔滔不絕地對我說了這些話??墒俏矣秩绾温牭眠M去。我用手捂住口鼻,壓抑住自己快要崩潰的情感,沒命地往我和蓮熟悉的家中奔跑,我不想血色的淚把我的臉染得狼藉駭人,也不想被別人窺見傷痛。
愛和傷痛根本不會消失,只是被壓抑,被偽裝著隱藏起來。我奔跑著,一顆心在胸腔里跳得過于劇烈,以致使我感覺到這種傷痛很突然,醞釀了500年,然后一次性襲擊我。
4
蓮!蓮!開門!
我撲入蓮的懷抱里把他的白襯衣哭得前襟一片血紅。我后退著用難以置信的神情看著他。自從遇見他,我不斷地哭泣,把身體里面珍貴的血液如此浪費掉。他還是那樣蒼白,襯衣上滿是血,仿佛受了傷。
蓮無力地笑笑說,我想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們原本就是各自心懷鬼胎,不想對方為自己的事情所苦。他換了一件干凈的襯衣,俯身吻了吻我的額角,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我們的家門。雖然他什么也沒有帶走,但我卻預(yù)感他不會再回來了。
每天傍晚我從棺材里面爬出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醫(yī)院去看這個世界上我最珍惜的,也是惟一珍惜的男人。蓮接受化療,整個人都變了形,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臉也浮腫了,連站都站不穩(wěn)。他只是不斷地叫我看開一點。
蓮一遍一遍地撫著我嶙峋的手背和尖銳的膝蓋。夜,對自己好一點,我們都無能為力。
我低頭看著蓮,我眼里掉落的一滴淚剛好滴落在他潔白的枕畔。他吃力地側(cè)過臉看它,像證實他自己有沒有看錯:他又使我傷心落淚了。
公元2503年5月17日地方日報訊:本市精神科名醫(yī)夜醫(yī)生的診所在一天深夜無故起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她隔壁的一間診所也一同被燒得片瓦無全。不過,奇怪的是旁邊居民房屋絲毫無損?!翢o疑問,深得人們愛戴的夜醫(yī)生也在這場大火中喪生。據(jù)悉,當(dāng)天傍晚,夜醫(yī)生到某國立醫(yī)院為一年輕的男性血癌患者捐獻骨髓。
公元2503年5月23日地方日報訊:根據(jù)骨齡鑒定,在一周以前大火中喪生并在此之前捐獻骨髓的夜醫(yī)生的骨齡至少500年!專家們認為,她是一種美麗而仁慈的高智商外星生物……可惜這個傳奇女子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那名接受她的骨髓移植的男性患者日漸康復(fù),他的身份不便透露……
公元2503年12月1日地方日報訊:本市一俊美的外科醫(yī)生突然失蹤……
從此,這個城市沒有了夜,也沒有了蓮。
5
在一個遺世獨立的島國來了一男一女兩名20來歲的醫(yī)生。他們是那么年輕迷人,醫(yī)術(shù)高超,島上的人們都喜愛他們。他們共同生活了50年,沒有吵過一次架,一直相敬如賓。男醫(yī)生變老了,而女醫(yī)生容顏無改。有一天男醫(yī)生老死在他們的診所里。傍晚時分,女醫(yī)生帶著男醫(yī)生的遺體去殯儀館火化。據(jù)目擊者說,她不帶半點悲傷的表情,卻被一種幸福的光暈籠罩著整個面容……
趁著殯儀館里面的工作人員不留意,她抱著那位老人的遺體跳進了焚化爐……
父親的灰燼滲入我的頭發(fā)和皮膚的紋理里。蓮的灰燼融合進我的灰燼里。他們都使我間接呼吸了陽光和烈火的氣味。50年前,蓮夢見殺了我。不管是好夢還是壞夢,都要平等地告知,并使之實現(xiàn),這是夢兆師的使命。蓮不僅僅是長得像漫畫里面的那個美麗的夢兆師。因為50年后,在某種意義上也的確是他的死把當(dāng)年的夢付諸現(xiàn)實,但這些年來我明白到死生的意義也不過如此:和所愛的人相擁,相攜,每一秒都是亙古不變的深刻存在。于是我們便可超越死生。
在縱身跳進焚化爐,和蓮如此密集地互相進入彼此之前,我看到了父親的幻影,于是我的心變得很平靜祥和。我用最后的崩潰邊緣的勇氣和愛,重復(fù)了從前一個曠世才女說過的話,愿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
編輯/谷麥子E-mail:wgdxx@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