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洪峰
吉林省通榆縣人,作品有《生命之流》、《湮沒》、《瀚海》、《極地之側》、《走出與返回》等中、短篇。《中年底線》《革命革命拉》《和平年代》等長篇小說。
不要對你貧窮的故鄉羞于啟齒,保持你對故鄉的記憶、為自己能降生在那個上帝指定的地方心懷感激,大概可以使一個人的生活安靜和踏實。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論你走到那里,這份水土給你的痕跡都會帶著。
幾十年來,這里住幾年那里呆幾年,自己以為南腔北調的已經把鄉音丟了。但只要和外鄉人說話,人家就指著你說:“你是東北人。遼寧還是黑龍江?”我說:“吉林人,吉林通榆人。”“通榆?沒有聽說過。”“在吉林省西部,科爾沁草原東部。”
我只在家鄉生活了18年,但這18年對我來說就是一生。
一個人在哪里度過了它的童年時光,他的一生就被那種最初的記憶固定了。許多進了大都市的人試圖抹去他身上的鄉土氣味,但往往不能成功,究其原因還是生命中最原生的部分將伴隨你到死。不要對你貧窮的故鄉羞于啟齒,保持你對故鄉的記憶、為自己能降生在那個上帝指定的地方心懷感激,大概可以使一個人的生活安靜和踏實。
每個人對故鄉的記憶不同,我記憶中幾十年前東北的天氣比現在要寒冷。秋天剛剛來了,冬天就到了,通榆是個半農半牧縣,有科爾沁草原,還有一條霍林河。浪漫主義說法是千里瀚海,現實主義描述其實就是鹽堿地。

我十幾歲之前,那里有很多野生動物,早晨起床跑到房后拉屎經常能看見狼屎:灰白色的居多,有一些沒有消化的毛和碎骨頭。
鳥啊兔子啊狍子啊野雞啊,很多很多。中學同學胡永才的爸爸專門賣熏兔子,老胡頭剃禿老亮,腦門油光光的。他把兔子也熏得油光錚亮,黑紅黑紅還透黃。他家住老市場臨街的房子,一到夜晚你老遠就看見小櫥窗里的燈光。那時候覺得“胡鬧”(永才的外號)真他媽的幸福啊,但孰不知,他也很少能大口吃兔肉的。
離開家鄉許多年以后再回去,就看不見野生動物了。“現在是兔子不拉屎了,連只家雀也快看不見了。”我的同學說,又過了幾年,和同學通電話的時候問他:“現在家那邊是不是更加光禿禿了?”同學說:“現在又開始種草了,兔子野雞也多起來了。”
中學的同學要好的有幾個,他們大部分留在了通榆。這些同學屬于混得不錯的一伙,大大小小都做公務員。如果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拖累,我們就會見面。時間久了看不見他們,我的心情就有些問題。最主要的問題是不能很好地寫作,寫出來的東西總覺得缺點什么。這種時候我就要找機會回去,回去之后大家就要在一起聊天,就仿佛又回到從前了。不知道其他人怎么對待自己的從前,反正我就是喜歡從前。不是現在喜歡,是一直喜歡。
到了省會城市之后還是經常回老家,還是見那幾個同學,還是說那些每次相聚都說的話,但每次都覺得新鮮和快樂。然后腦袋就比往常好使,寫作時的感覺也不錯。故鄉成了我的靈感之源。
生命的過程太快,孩子的時候經常想象2000年會是什么樣子,但這個年份到來也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而且一轉眼已過去六年。教師節給初中的班主任金老師打電話,老師說:“已經70多歲啦。”我馬上意識到自己也直奔50歲了,又想到我的父親、同學的父親或者母親先先后后都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還想到我的同學也有提前離開的……生命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一個又一個過程。你的一生似乎經歷了很多,但能回憶的事情卻總是稀少得可憐。
對于我自己來說,大概自從出現在那個地方就再沒有離開過。我在云南時間久了,就想念東北的大醬,還想念那種黑黢黢的蕎面條吃,想念只放醬油和韭菜花的壓饸饹……反正都是早年吃過的東西,現在的年輕人連看一眼都反胃。我說:“是不是該死啦?要么怎么老想那些東西?”同學張波說:“小時候吃什么香,年紀大了就想什么。都這樣。”
原計劃今年春節回老家,那里沒有親戚,但有同學,多年來我一直把他們就當成自己的親戚。一件特殊的事情把計劃打亂了,春節回家是不能如愿了。和同學通話,說他們要是有時間就來云南,到這里玩玩也不錯的。同學說:“不行啊,假期太短了,走不了。”
我說:“那就過些時候吧,你們來不了,我回去。”
同學說:“還是你回來吧。”
我說:“好,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