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版業內,市場、產業、集團,實力和競爭力,經營之道與市場運作,投資與資本經營,近幾年來成了不折不扣的熱門話題。中國加入世貿組織,經濟納入全球化軌道,出版產業必須做強做大,不講實務當然不行。可是,出版精神講得不夠,卻也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當資產和利潤成了出版產業的剛性指標之后,關于出版的另一面,推廣思想、文學、藝術、文化、知識的使命,堅守良好的職業精神,保持高尚的職業道德,服務于作者和讀者,這些屬于出版精神方面的豐富內容,似乎通常被濃縮到“社會效益”一個語詞里,被很多文章一筆帶過。這不免令人擔憂。
現在,做企業管理的要講企業精神,做市場流通的要講商業精神,搞第三產業的講服務精神,搞藝術創作的講藝術精神。出版業作為內容產業,首先就是一種高度的精神活動,能不多談談出版精神嗎?
出版的精神內涵很豐富,包括文化精神、科學精神、服務精神、商業精神、學習精神、職業精神和職業道德等。一個出版機構,被學者、作家們乃至讀者們看重的最終還是出版精神。這正是那些大社名社的“大”和“名”的原因之所在。
被毛澤東稱為“新聞出版事業的模范”的鄒韜奮,他把平常的出版工作看成是出版人職業的尊嚴,現代中國人生存的尊嚴,民族文化的尊嚴。他的經營理念和管理藝術,絲毫不亞于當今聞名世界的國際出版集團CEO們,但是,在經營活動中,他始終如一地堅守的是文化至上的原則,兩個效益統一的目標。他寫于六十多年前的名篇《事業性與商業性的問題》,對文化理想的弘揚和社會責任的強調,足以讓今天的我們警醒、深思。
張元濟以“開啟民智,扶助教育”為宗旨,將商務印書館從一個印刷作坊引領上現代出版之路,建設成為一座現代出版重鎮。在那個黑暗、落后、腐朽的社會里,他有許多劃時代的創舉,編寫新式教科書,翻譯引進西學名著,憑借文化啟蒙的精神和社會責任的支撐和燭照,開啟了我國現代出版業的歷史。
20世紀70年代,錢鐘書將《管錐編》書稿托付給中華書局資深編輯周振甫。因為周振甫編輯出版過錢著《談藝錄》,二人成了莫逆之交。周振甫一如既往,嚴謹認真地編輯書稿,付出巨大勞動。錢鐘書在書的序言中感動地寫道:“命筆之時,數請益于周君振甫,小扣則發大鳴,實歸不負虛往,良朋佳惠,并志簡端。”周振甫以其十分純粹的職業精神和職業道德,寫就了出版界的一段傳奇。
文化理想、文化精神、社會責任,是出版精神的主干,具體到從業過程中,職業精神和職業道德,則是出版精神的外化和具體化。出版者職業精神和職業道德的核心,就是誠信和服務。
蘭登書屋創始人塞爾夫的出版理念是,“稱職的出版家”必須為人們的全面需求做出貢獻,因此他不僅成功地出版文學暢銷書,也精心地出版“虧本的詩歌”。他不喜歡著名詩人艾茲拉·龐德,并發下毒誓絕不出版龐德的作品。這當然是他作為一個老板的權利,無可厚非,可后來受到文學界批評時,他居然能坦誠認錯,這就很難得了。他是把出版當作一項事業來對待,表現出一種文化至上的精神和非常端正的職業道德。
俄羅斯19世紀著名出版家綏青,與托爾斯泰等作家合作,長期為平民讀者出版高質量、低售價的圖書。他聯絡作家、組織編輯、選擇插圖、安排印制、四處推銷,還要應付無理的處罰訴訟。但他一往無前,“把全部的熱愛和精力一起獻給了這一事業”。我國有八億農民,可讀之書甚少,是不是應當多出幾個綏青呢?
美國出版界的編輯元老帕金斯永遠把與作者一起完善作品看成是自己的天職。他最大的特點是毫無保留、毫不退讓地幫助作者完善稿件。為了修改書稿,他經常和海明威等名作家爭吵不休,自己戲稱為“進行某種生死搏斗”。而我們的編輯呢,他們也是毫不退讓,只不過是“毫不退讓”地要作者搶時間、不改稿、爭商機,主張粗制濫造,堪稱“破壞創作”,相形之下,令人汗顏。
出版業在進行改革發展、做強做大的宏大敘事,在為市場、營銷、效益、利潤這些必要的成果歡欣鼓舞之時,還應當大張旗鼓地弘揚出版的精神。高尚的出版精神,是出版之本,是出版之魂,是出版之精要,是出版之所以能夠受到高尚的人們尊重的緣由,是人類文明中可寶貴的精神財富,是出版業得以健康發展的根本保證。
(本文摘自作者《培育出版的精神》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