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北京的傳統文化,我特感興趣,一有空兒就去胡同里走走。我以為,古都北京是由胡同來表現城市肌理的,胡同不僅歷史悠久,而且內涵深邃,走在胡同里猶如游覽一座座立體博物館,細細品味總會得到一些啟迪。
冬日里的一個下午,天半陰著,我來到東城魏家胡同。原本以為它會跟魏姓有關,查了資料才知道,它形成于元朝。明承元制,以衛為軍事編制單位,“大率五千六百人為衛”。明初,因其衛署設于此,故名為金吾左衛胡同,簡稱衛胡同。清代不明其故,遂訛作魏家,《乾隆圖》即標明此胡同為魏家胡同。
然而,這條胡同最吸引我的是路南那座掛有區級文物保護單位牌子的18號舊宅院。據《北京傳統文化便覽》介紹,“這座舊宅院名為‘馬輝堂花園’,是清末營造家馬輝堂宅院的花園部分……該園山水錯落,布局精巧,花木扶疏,富有生氣,馳名一時。”在《北京東城文物建筑》中記載,馬輝堂花園建于清末,占地7690平方米。
去年冬天,經朋友白皓引薦,我拜會了馬輝堂家孫、著名古建專家、年過八旬的離休高級工程師馬旭初老先生。一進門,一幅由故宮博物院專家單士元先生題寫的匾額“哲匠世家”映入眼簾,不禁讓我對這里的主人肅然起敬。聆聽著馬老對往事的娓娓而談,我驚嘆不已。坦白地說,對于馬老的談話內容,我沒有太多的心理準備,其涉及面之廣,內容之豐富,已遠遠超過了我的估計和想象。
說起明代營造北京皇城的四大建筑工匠,人們都知道有蒯祥、阮安、梁九和馬天祿,而馬天祿正是馬旭初的祖上。這個營造世家傳至馬旭初這輩兒已是第十四代。我們現在所能見到的中國世界文化遺產中,如故宮、頤和園、天壇、避暑山莊以及圓明園、慈禧陵和光緒陵等,都是經馬家的興隆木廠參與建造的。明清時期,位于現西四地質博物館和自來水公司一帶就曾是蜚聲一時的馬家興隆木廠。
到了馬輝堂這輩兒正趕上清末,社會動蕩,到處兵荒馬亂,馬輝堂將家眷、家私由西城的衛兒胡同遷至東城的魏家胡同,用積攢下來的錢銀購下了整條胡同的所有宅地,并開始在胡同中大興土木,營造宅院及私家園林。說到馬輝堂花園,馬旭初老先生顯得有些興奮,昔日印象仿佛歷歷在目。
“我家老門牌是44號,現在的大門是我家原來的車門,迎門的那棵楸樹,據說比故宮里乾隆花園的那棵還老。先從西邊說,車門西邊的三套房及院子沒有出土細(不是磨磚對縫),是家里的馬號和男傭、花匠等人的宿舍。一進廣梁的大門(現已改建為房),迎面的不是影壁,而是一串鎖鏈石。鎖鏈石后面是園林中最大的一座假山,這樣既避人逾制之嫌,又巧妙地使石和山起到了影壁的作用,讓人一進門頓感別有洞天。假山上湖石林立,曲徑通幽。山后是筒瓦歇山頂的大臺球房。
“且說馬號東南是小花園,由回廊分割,東邊是大花園(即最大的假山部分),大花園東邊是由月亮門而入的兩個四合院。這兩個建在園林之中的四合院,質量和規格可以說是當時北京城民居里最好的四合院了。北京有句古話叫做‘有錢不住東南房’,而這兩個相通的四合院將中間的那組配房共用,既是西院的東配房,又是東院的西配房。南房后面是回廊,前面是花園,依然是坐北朝南,其構思之巧妙,可見一斑。而在所有的屋頂上,均不建清水脊,讓人一看就不是官家,而是純商人用房。四合院的北邊是佛堂,四合院東邊穿過回廊,就到了像南城會館里一樣的兩卷式戲樓。現在的18號旁門,即是原戲樓的小門,不過戲樓現已拆除,一開始建了個紅磚禮堂,后又在原址建了三排平房。
“再說,園林中大臺球房西南有一三卷勾連搭的大房子,為爺爺的正宅,它的東南有一座積土而成的小山,山上布滿了形態各異的湖石。在爺爺正宅的東側由回廊連結是高大的兩卷勾連搭大客廳。大客廳西南有一個井亭,井亭東側是魚池,魚池的東南為南書房,書房內供奉著孔子和魯班的造像。
“在園林中共有三處花洞,假山、月牙河、水池共有5組,以不同形式遍布全園。各部分的房屋和景致由回廊連結分割,整體布局自然和諧,妙趣橫生,耐人尋味。既有北方建筑藝術的氣派,又有南方造園藝術的精巧。”
說起魏家胡同,馬旭初老先生回憶道:“東口路北連著三個大宅院,當時分別是我大姑、二姑、三姑的陪嫁宅邸。正對著路南園林正門的是馬家的家廟,胡同內其余的宅地大多是用來出租的。這時期,整個魏家胡同實際上已變成了‘馬家胡同’。”
說到對祖父馬輝堂的印象,馬旭初老先生更是深刻:“我爺爺身材魁梧,雙耳貼壁,既威嚴又親切。平時總是布衣、布鞋、布襪。小時候曾經見過祖父留辮子的照片,但打記事兒起,見著他就是一副光頭的形象了。盡管家業很大,爺爺仍保持著一副建筑業的好手藝。小時候,他對我們的教育是潛移默化的,比如,我們說不好吃的飯菜,他首先吃。他鼓勵孩子們應自食其力,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好男不吃家莊飯,好女不穿嫁妝衣’。給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兒是爺爺帶著我們來到大柵欄一帶自家開辦的店鋪里察看,掌柜的給了我一塊兒糖,爺爺立刻從自己的衣袋里拿出錢放在柜上,并告誡我們:不準在柜上拿東西,這是規矩。而在我印象中,馬家最大的規矩就是‘禁賭’。爺爺雖然沒有學歷,但卻把所有的兒女都送出去留洋。爺爺為人慷慨大度,從不算計別人。記得在他的二十四個把兄弟中,就有白云觀的道長和東岳廟、潭柘寺、戒臺寺、法源寺的方丈,這些寺院中的建筑一旦出現損壞,馬家都會進行無償的修繕。民國初期,災荒連年,民不聊生。爺爺將現在位于寬街中醫醫院的原沒落的公主府購下,開辦粥場,供難民吃住。因此,祖父去世時,在送殯的場面中,不僅有達官顯貴,也有許多平民百姓,而在前面兩列站立的全是身穿黃色袈裟的北京各大寺院方丈。
“由于祖父講究信譽,為人實在,他掌管的興隆木廠不僅歷史悠久,而且每次承包的工程都是質量上乘,因此,在一些大項目的招標中總是屢屢得手。光緒十六年,一把大火將天壇祈年殿化為灰燼,重修天壇祈年殿的工程就由馬家的興隆木廠來完成,就連修建慈禧陵和光緒陵這樣的重任也無例外地落在了馬家的興隆木廠肩上。為此,戶部撥給興隆木廠一車車的銀子,據說從天亮拉到天黑。但此時,清廷實際已國力衰敗,國庫空虛,光緒駕崩后,由于財力短缺,只得將光緒帝在福安寺停靈三年后才入葬。盡管如此,修建光緒陵時仍欠銀20萬兩。隨著清廷的覆滅,那欠馬家興隆木廠的20萬兩銀子就石沉大海了。
“不過,馬家并沒有被清廷所欠的銀兩所擊倒,從國外留學回來的父親馬曾祺很快就子承父業,建起了恒茂木廠。由于是興隆木廠掌門人的傳人,恒茂木廠的生意自然不錯,我們現在還能見到的市、區級文物保護單位,如吉兆胡同的老段府(段祺瑞宅)、雙合盛啤酒廠創始人郝品卿宅(西交民巷)、時任河北省政府顧問的陳覺生宅(東總布胡同)等一批高官富商的府邸都出于恒茂木廠之手。不過,有著洋文化的父親,在大木廠生意紅火的基礎上,為適應時代的發展,也搞起了多種經營,使馬家由大木建筑商逐步轉型為名符其實的資本家。”
在“文革”中,出身于這樣家庭的馬旭初遭到毒打、被掃地出門是可想而知的,而毀于這場劫難的歷史文化遺存,卻給后人們留下了無盡的遺憾。當馬旭初一家人在紅衛兵小將的監督下,跪著將爺爺、父親的照片和祖傳家譜等物品付之一炬時,很難想到我們今天只能用文字來進行追憶。而在切膚之痛中焚燒圓明園等建筑的圖紙時,造反派們也很難意識到這些都應是世界文明的遺存。
仲冬,陰沉天氣里的魏家胡同顯得幽靜了許多。當我步入18號舊宅院,院里一位熱心的王大媽問明我的來意后,熱情地為我帶路,指點著告訴我她所知道的情況:“這個院子起先特別大,現在雖然有四十多戶人家住在這里,仍然有很多空地,據說,這些空地原來是花園和月牙河。那兩座大土堆原本是很大的假山,假山上的太湖石聽說是建釣魚臺國賓館時被拉走的。院子里的古建筑這么好,是因為這個園林的主人在建故宮時用的是同樣的料。最早院子里的長廊很多,連著每一座房子,下雨天在院里走不會被淋濕,現在大多數都拆了,沒拆的也都變成了房子。東院的那片花磚地,據說是院主人用建頤和園的剩料鋪成的露天舞廳,你看跟頤和園里的一樣。井亭東邊原有一個大魚池,如果現在挖一挖,還能挖出原來的地基……”在王大媽的指引下,我在園子里走了一圈,她又略顯憂郁地問我:“眼前我們這里已經成了大雜院,估計要恢復這園林的本來面目,難度太大了。將來我們這里會被拆遷嗎?”這句話問得我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澀,我無言以對。
這時,天上飄下了漫天飛雪,漫步在馬輝堂花園中,原本的愜意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望著門口那棵肌理粗糙的楸樹,它似乎在向我訴說著這里的興衰。我聯想到北京曾經風景如醉的適景園、英國公園、漪園、半畝園、寄園、惠園、方盛園、綺園、天春園、可園……又聯想起蘇州園林,想起梁思成,想起古都風貌,想起人文奧運……
最近,我聽說有人正在用畫筆復原著魏家胡同的這些宅院和園林,讓我心中蕩起一絲欣慰。又聽說,北京市啟動“微循環”工程,以保護并逐步恢復古都風貌。在這漫天的飛雪中,我似乎又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