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從家鄉坐火車到上海要十幾小時。來上海以前對上海話唯一的印象是一句影視劇里聽來的罵人話“小癟三”。這讓他在動身之前心里犯憷,先前聽說有人早些年因為一口北方話被上海的售貨員刁難過,家人不無擔心。他是到上海去讀外國語學院的,還沒學習,先多了一門“外語”。
到了上海,他發現上海話永遠是霧里看花。軍訓的時候,興沖沖纏著上海同學想要速成幾句上海話。但聽到吃飯叫“切凡”,跟人間價錢叫“幾鈿”,覺得好笑又好氣。
他上課用普通話和英語;寢室里只有一個上海同學,卻整日拉他一起練習英語會話,于是,竟聽不到上海話了,更不要提開口說了。班上一位川妹子同學聽到一幫上海小姑娘用滬語開罵吵架,目瞪口呆,發誓永遠不學上海話。“我們是國際公民,有普通話和英語便足夠了。”
然而,上海話在這個城市生活的角落里到處都會冒出來。像一棵大樹上的樹叉。跟上海同學聚在一起打八十分,他們哇啦哇啦地講著上海話,他在旁邊手足無措……沒法子,他必須弄清楚“爛污泥”之類,只好從“一、兩、三、四”學起,直至會得“接靈子”和“豁靈子”;后來,漸漸曉得了,下去叫“哦氣”,累叫“吃力”,工作叫“做生活”,學習叫“喔歇”,玩耍叫“白相”,洗手叫“汰手”……這樣學也可以,沒有考級壓力,在生活里溫習語言,興致盎然,他逢人就拉上別人叫他道:“吾老歡喜儂?!彼艘铂F學現賣地答道:“吾牙老歡喜儂的?!?/p>
他和人湊在一起研究上海話究竟有哪些規律,諸如沒有拼音中“r”這個聲母;學日語的同學說,日語像上海話,還有科學依據;還有人感冒時講普通話喉嚨痛,講上海話就不痛,于是大悟:上海話就是最省力氣的語言。年級聯歡會上,全班一起用上海話朗誦起了周星馳《大話西游》中的經典告白:“老里八糟……”
許多年以后,在上海還是對上海話只知皮毛。畢竟語言是一種文化,需要長期浸潤和消食,一朝一夕的速成,也便是一個假模假式。他曉得他會經常在話語上露餡。但他曉得,至少他不再是一個上海話的旁觀者。而且他還感受到這個語言本身也正在變化,那些上海本埠同學,說出來的上海話也不被許多老人家認同,正宗上海話必須到《老娘舅》里去尋。他不太擔心,反正有足夠的上海話讓我們一起學呢。他越來越覺得自然,講話偶爾加個“伊剛”;看到喜歡的東西叫上一句“哈靈”;發脾氣喊一聲“促氣”;晚上看“老娘舅”,“喔喲喔喲”地叫幾句,竟覺得就這樣融入了這個城市。
就在幾年前,上海話還是一種非常重要的身份標志。如果有誰在上海的公共場所說普通話,就會被貶為“外地人”。可這幾年情況有了變化,上海人自己在這樣認為:上海人在外地人面前講上海話就是歧視排外,是自以為了不起的表現。上海人忽然紛紛開始說起普通話來了,說句上海話反而要悄悄壓低了嗓門。似乎誰講上海話,誰就狹隘。
他有時候上街買東西,或是偶爾問個路,開口的第一句總是普通話,別人也回答普通話。說了幾句,他會小心翼翼地試探說一句上海話,對方立即會極其熟練地回答一句,脫口而出。然后他們相視一笑,好像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上海人曉得上海話也不要隨便瞎講?!跋怪v有啥講頭啦”。
為什么上海話不像有些地區的方言,那么執著地被使用,被強調,我感覺那其實是與上海人特殊的性格有關,上海人的內斂使然。上海向來以商業城市著稱,上海人最懂得審時度勢,上海話叫“軋苗頭”,這十幾年來,無數外地人到上海發展,做生意,既然普通話能夠最順利地和所有人交流,且不引起厭惡,這就成了一門實用的技能。不操練好普通話,只曉得講上海話,有點“拎不清”。
地方語言的意義就是反映了一方水土中人的性格風貌。既然上海人的性格如此,強說保護是沒有意義的。各種語言在被調換、篡改、衍生的同時,就有了革新和創造。比如“時髦”這個詞,從上海話里脫穎而出,風靡全國,但那本來就不是上海話,是從英語“smart”音譯過來的洋涇浜。而且,在普通話覆蓋上海話的同時,上海話也在不斷地入侵普通話,諸如“實惠”、“開心”、“名堂”、“天曉得”、“解厭氣”、“老克臘”等類似的詞兒,已經進入文學作品。全國人民都認了。
語言這個東西,說到底,能分得清楚是誰和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