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人類

李四是新崛起的中國油畫大師。

李四接受了一位歐洲富豪的請求，為他畫一幅特別的人像人類最丑陋的人物肖像。“積七十五年人生經驗”，富豪緩慢地說，“我和無數人打過交道。我知道地球上最丑陋的動物就是我們人類。可是，每個人丑陋的地方又各有不同。有一天，我突發奇想，要是藝術家能把人類的全部丑陋集中到一個人的臉上。那該是多么有趣呀!”

李四提出的時間期限為二三年。

頭一年，李四埋頭讀書。他專門讀人類歷史上最有名的惡棍的傳記。這些閱讀讓他大開眼界。

第二年，李四化裝成乞丐，云游各國各地，體會世態炎涼。這一年，他受的苦難和白眼比他前四十五年的總和還多。

第三年，李四開始作畫了，卻遇到一個難題：他找不到合適的模特。

李四知道，僅僅找一個模特是不夠的，因為他還不認識一個集中了全部人類丑陋的人。李四也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人。希特勒的傳記就說過，這個大魔鬼也有溫情的一面，甚至他還喜歡藝術。

李四決定找若干個模特。

李四首先想到的是他供職的美術學院張院長。

張院長藝術水準三流，更無管理才能。他能當上這個國家首屈一指的美院的領頭羊，是因為有自己的看家本領。張院長有一只特殊的鼻子，可以嗅出上峰的好惡。我們普通人當然也有察言觀色的本事，也可以通過上峰的表情、動作乃至一聲咳嗽，猜出上峰的某些想法。但是，我們只能猜出一部分，甚至連這一部分也沒猜準：或者雖然猜得正確。但是為時已晚。而張院長的鼻子卻可以嗅出上峰的全部想法，不但正確，而且及時，甚至超前。在我們普通人看來，這只鼻子就是一只普通的鼻子，但是在藝術大師李四的眼里，這只鼻子卻是那樣奇特：它的軟骨、它的兩翼、它的前鋒(請允許我沒有使用人體解剖學的概念)，都是那樣神秘。

李四以藝術家的氣質向張院長說明來意。

張院長神色慌張，馬上拉開抽屜，低頭翻找著什么。

張院長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找到一個特大型號的口罩，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戴上，然后示意李四趕快離開。

李四搖著頭走了。以后，李四發現，張院長再也沒有摘下口罩。

李四瞄準的第二個對象是國畫系劉主任。

劉主任長有一張特殊的嘴。這是一張可以顛倒黑白的嘴，可以把死人說活的嘴，可以血口噴人的嘴。就是他，曾經吹噓一個習畫不久的大款為“再生白石”：就是他，曾經撰文說某位省長批閱文件的手跡“讓啟功無地自容”。

李四說明來意。

劉主任沒有說話，而是迅速抬起右手，捂住他那張神奇的嘴。劉主任低頭沉思，一言不發，樣子多少有一點像羅丹的雕塑“思想者”。只是“思想者”好像沒有把嘴巴捂住。

李四失望地告辭了劉主任。

從那天開始，李四再也沒有看到劉主任把右手從嘴上拿下來。

李四相中的第三位對象是他的鄰居，美院行政辦公室馮主任。

馮主任長有一對撼動女人心魄的眼睛。馮主任憑著這一對魔眼，幾年間拆散了好幾對夫妻。

您說，馮主任這一對眼睛能不被選中嗎?

李四向馮主任說明來意，馮主任轉身就跑。李四不想失去這個模特，跟在后面緊追不舍。

李四跟著馮主任跑進一家百貨商店。他看見馮主任正在眼鏡柜臺交款。

馮主任戴上了一副大大的墨鏡。

李四知道，第三個模特又沒有了。

李四選中的第四個對象是自己的妻子劉虹。

劉虹曾經是自己的研究生。她雖說算不上國色天香，但藝術天分很高，加上溫柔婉約，善解人意，很快便征服了曾經單身的李四的心。

令李四大惑不解的是，劉虹在結婚以后性情大變，對藝術的興趣越來越低，開始對周圍同事的隱私感興趣。她的耳朵出奇地好，可以聽出每一對夫妻的矛盾，聽出同事的苦悶。當然，她也沒少傳播這些“第一手”資料。李四為此與劉虹吵過多少次，可是無濟于事。

李四覺得劉虹的耳朵很值得描繪一番。

劉虹曾經多次給李四當過模特。但是這一次她拒絕了。

因為李四說明了來由。

劉虹當晚用毛線給自己打了一對耳套。

從這天起，無論白天晚上，劉虹再也沒有摘下耳套。

與歐洲富豪約定的交畫日期馬上就要到了。李四連一筆也沒有畫。

李四遇到了自己藝術人生里最大的難題。

大師就是大師。李四終于完成了這幅杰作：在人類歷史上，還從來沒有一個畫家，在一幅人物肖像里，畫出人類全部的丑陋與低俗。

富豪看著這幅肖像，激動地與李四緊緊擁抱在一起，連說“這正是我想要的”。

“丑陋的人類”肖像轟動了布魯塞爾，轟動了倫敦，轟動了柏林，轟動了巴黎，轟動了歐洲，轟動了世界……

去年我到歐洲訪問，有幸瞻仰了這幅世界級藝術杰作：

一個人頭，戴著墨鏡、耳套、口罩，右手捂著嘴巴。畫的下方，寫著這樣一句話：“在地球上，只有人類這種動物有能力掩飾自己的丑陋。”

(劉圓圓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