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文學界,“底層”這個詞頻繁出現,在某些重要刊物和網站上,它幾乎成了一個很時髦的詞。這當然是讓人振奮的。這證明,在我們的知識界,已經警覺到當前社會的弊端,我們暢想的“兩頭小、中間大”的社會格局,并沒有建立起來。真正的現實,是貧困人口不斷增加,而貧困者之所以貧困,首先是權力貧困,然后是經濟貧困,前者是因,后者是果;也正因此,貧困者要依靠自身的力量來解決問題,幾乎成為不可能。我在中篇小說《大嫂謠》中,寫到進城打工的農民,他們有三條路可走,一是誠實而艱辛的勞動,二是憑借暴力,三是“傍佬”(有姿色的男女傍富婆和老板),走第一條路卻常常被克扣工錢,走第二條路要進監獄,走第三條路顯然不能作為漫長人生的依托。在過度強調城市化進程的今天,鄉下人收獲的是生存的窘迫和尊嚴的喪失。他們需要幫助,這是顯而易見的,可是誰來幫助他們呢?只有貧困者自己。《幸福的火車》里的小娥,探夫途中流了兩次淚,這淚水不是苦難逼出來的,而是一個陌生的男人讓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輝和人情的溫暖。那個陌生男人,是跟她丈夫一樣進城打工的農民。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對知識界熱火朝天地談論底層,有我自己的看法:我們都太高高在上了,我們都缺乏那種連血帶骨的疼痛。我的一個詩人朋友曾經圖解過“勞動”,他認為農民從來就不懂得什么叫“勞動”,只知道跪在黃土地上,頂著毒日頭侍弄能喂養人的莊稼。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對那些愿意關注底層的知識分子,充滿了真摯而崇高的敬意。他們的目光和話語,都是良知的凸現。作為一個寫作者,不管崇尚什么樣的主義,采用什么樣的手法,其最終的歸宿,應是對良知的表達。馬爾克斯說,作家應該像禿鷲,啄掉社會的腐肉。這話說得多么好!但說起來容易,要做到,需要有那樣一顆心,那樣一種承載的勇氣。通常情況下,我們都是在瞎起哄,在跟著說謊話。這世間充滿了謊言,于是我們也跟著說,我們的理由就那么簡單。其最深的背景,卻是希望在綿延不絕的謊言中得到利益。《拯救》中的“我”,連一個鄉下老太婆的人生也不敢面對,連對她丈夫的慘痛也不敢陳述,要抒寫更加沉重的生命,靠我們哪里靠得住呢?我的意思是,讓人尊敬的那一批知識分子,如果缺乏了理性和堅持,關注“底層”的目光可能很快就會移開,跟那些被資本豢養起來的知識分子一樣,在強大的誘惑面前,把良知像扔手紙一樣扔掉,轉過身去,迫不及待地搶占自己的地盤。
其實,寫作者的任務,看到的不應該僅僅是“底層”的問題,而應該是“人”的問題。人創造了最大的光明,也制造了最深的黑暗,人向往和平,又充滿爭斗,而光明與和平總在遠方,黑暗與爭斗卻填塞著生活的細節。我們斗來斗去的,最終會發現,我們是在跟自己斗,就像《父親和他一生的對手》,當“父親”慘敗之后,才終于醒悟,他一生的對手竟是他自己。這樣的結局讓人沮喪,可我相信它的真理性。世界是一個整體,無所謂大,也無所謂小,當某一個環節斷掉了,“整體”也必將不復存在;比如前文中的“底層”斷掉了,也就根本談不到“中層”和“上層”。當我們蔑視和壓榨“底層”的時候,是在往自己身體上捅刀子。
就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