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犯吳三娃

早上出門前，四十歲的吳三娃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回不來了，成了一個殺人犯，被警察扭送上警車，呼嘯著直接送往了該去的地方。

直到鐵門被一把大鐵鎖哐啷一聲鎖上，與外界隔絕，徹底失去自由，吳三娃腦袋仍然轉不過彎來，總覺得是一股突如其來的無法抗拒的什么力量在和他開著一個荒誕的玩笑。玩笑結束了，鐵門開啟，他就可以回家和老婆女兒團聚，在那張他非常熟悉的床上度過又一個清貧而溫馨踏實的夜晚。

可是這一切不是玩笑。

他知道這些是真實的。鐵門，鐵窗，水泥墻，一切都冷冰冰的，他在里面，外面不得允許出不去。他的腦袋清醒著呢?？墒撬趺匆蚕氩幻靼走@怎么就是真實的了呢？這真實真實地非常地荒謬！

自從廠子破產，回到家里，沒有單位了，按照街上叫人的習慣，學名基本沒用了，他就僅僅是吳三娃了。吳三娃老婆也下崗了。女兒讀高二，學習一般，考上大學的希望不大，不過這些都沒有影響吳三娃快樂地生活著。吳三娃家住在一樓，正當著小區進出的路口處，把自家的陽臺封起來，開了一個小小的日雜店，一家人靠著小店的收入度日。如果不是殺人這一件事，吳三娃日子過得相當不錯，當然是按照他的標準來衡量，該買的基本的保險都買了，一家人身體健康，沒有大災大難找上門來，看得見的日子就像小河流水清澈見底淺淺的、嘩啦啦的。但是吳三娃殺人了，成了殺人犯。好日子就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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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沒有任何的預兆。

跟任何的一個早上一樣，吃過早飯，孩子上學去了，老婆把鋪子打開。隔壁劉二哥過來叫他，要他陪他去位于城北的五金交電批發市場去換一個高壓鍋的密封膠圈。膠圈是劉二哥昨天買的，1元錢，拿回家一用，不行，漏氣。小事一樁，吳三娃和老婆打了個招呼，就跟著劉二哥出了門。吳三娃經常跟劉二哥上街閑逛，或者去小區的麻將鋪打麻將。小麻將，純屬娛樂，10塊20塊，有輸有贏，對生活沒什么影響。

城東到城北，他們輾轉乘了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

沒有想到，五金店的老板推三阻四地不給換，買個新的可以。劉二哥說了半天，老板也退讓了一步，說你買個新的，同時也給你換貨，這下總行了吧？劉二哥說我只換，我一口鍋買那么多膠圈干啥子。其實只換也不是不給換，需要等到店里開了張以后。店家有忌諱，開門第一單生意之前不換貨。劉二哥問多久才能開張？老板說不一定，一般情況下要等到十點以后。十點就十點吧，劉二哥通情達理，對吳三娃說我們正好去市場轉轉，要尊重商家的規矩，就像要尊重民族習俗一樣，比如你進回民館子就不能帶豬肉菜。

吳三娃跟著劉二哥在市場轉了一圈，又到外面路邊蹲著抽了兩根煙，看時間差不多了，再次回到那個店前。老板仍然不換，苦著臉抱歉地說今天到現在還沒有開張。吳三娃就有些焦躁起來。吳三娃的性子急，從小就那樣，但是并不兇的。他所以焦躁主要是因為在市場里閑呆著太無聊了。盡管這里的貨物琳瑯滿目，堆積如山，好東西不少，但他又不買，好多也買不起，甚至沒有買的打算，于是插嘴說，那要是你今天一天不開張，一天都不給我們換啦？吳三娃的語氣就有些沖了，四十歲上下年紀的老板倒不計較，態度仍然和藹，回答，那只好麻煩你們明天再跑一趟。和氣生財嘛。

吳三娃這時候犯了個判斷上的錯誤，見那老板一味地說好話，態度綿軟，又只有一個人。他本來就焦躁著，不想在此耽誤時間，以為可以用比較強硬的態度來對待那個老板，于是就把要換的膠圈往柜臺上一擱，抓起一根新的膠圈就走，一邊走一邊還威脅地嚷嚷著，我就不信，明明一個壞的膠圈，還換不成。賣偽劣產品是欺詐消費者的行為。

老板跟了出來，是吳三娃多嘴說他賣偽劣產品的話把他弄得不高興了。至于嗎？一根只值1元錢的膠圈。這也太侮辱他的人格和商業品德了，太小瞧他了！

吳三娃本來就不是個兇人，是個軟的面前膽大，硬的跟前膽小的人，眼睛的余光其實一直斜著，見老板出來，腳下一陣急，走得挺快，一忽兒就走出去了一段路。

老板追不上，心里又有點氣，突然惡作劇地喊了一嗓子：偷貨的，逮到！

人來人往的市場響起這句話，一下聚了十來個人跟上了吳三娃，齊刷刷地往市場外面疾走。

吳三娃慌了，害怕挨打，跑了起來。

吳三娃一跑，后邊跟著的人興奮起來，一邊斷斷續續地喊著逮到逮到，一邊追了起來。

一聽喊，吳三娃跑得更快了。他想跑遠了就沒人追了。

追的人喊得越發起勁，漸漸連聲一片，只是還并沒有全力以赴地追攆，僅僅是不緊不慢地跟著不讓吳三娃逃脫他們視線的距離。

看見追上去的人群轉過一個彎看不見了，聲音也消失了，那個老板害怕走遠了鋪子沒人看管，轉身回了鋪子。

老板在鋪子里的椅子上剛一坐下，他就有些后悔了，他后悔剛才不該一時沖動喊那一嗓子。他不過是小小的惡作劇了一下，但對那個人來說就不一定有好事了。因為過去每一次市場里掉貨，被抓住的小偷總是會遭到一頓毒打，都是市場里的商家行為。他也沒想到那人的膽子那么小，一見有人追就跑，他一跑，事情可能會弄糟，弄巧成拙，真的被人當作小偷抓住了會吃一頓毒打。

該那個人倒霉，老板心里嘀咕。他今天的心情也不好，很不好。早上開門還沒開張就來了一個換貨的。本來十點一到他是想換給他們的了，一是他心里有些鄙夷這兩個城里人，為了一個1元錢的膠圈一大早就出了門，還堅持要換，一看就是窮人。富人不會為節約幾個小錢來這種批發市場，來這里轉的城里人一般都是精打細算過日子的工薪階層。再就是那兩個人的穿著，渾身上下都是荷花池服裝批發市場里的幾十元一件的貨，即使工薪階層，也是最底層的，一般來說都是下了崗的。如今這社會，誰還看得起窮人呢？還有陪同換貨來的那個人，眼睛陰沉沉的，一副你敢不換的模樣，吃定了他。一賭氣，他就有意無意地跟他們斗氣，給這些目中無人的城里人設些坡坡坎坎，也就拿他們玩玩的意思。沒想到那個有著陰沉沉目光的人不經逗，跟他玩起了霸王硬上弓，拿了膠圈就走。他追出去本是想嚇唬嚇唬他，也就是做個姿態，可是那人扭頭就走，頭都不回，他氣上來了，喊了一嗓子。他清楚他這一喊會有反響的。每一次市場里出現掉貨的情況出來的人總是很多，利益相近，同仇敵愾。做老板的最恨那些偷貨的。

坐在那里，小老板越想越多。不錯，我們是農村人，按照你們的說法是些紅苕屎都沒屙干凈的山里農民，可是我們進城了，做了生意，有錢了，在城里站穩了腳跟，成了有錢的人，有錢人應該得到社會的普遍尊重啊。但是這些城里的原住民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好的自我感覺，還是對我們采取一種俯視的態勢，哪怕他窮得泡菜就飯，一家人幾百元錢一個月的日子，他們仍然保持著對農民的心理優勢，好像他們永遠都高高在上。老板鄙夷著又忿忿不平。這些可笑可悲可憐的城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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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出租車拉客人到了五金交電批發城。客人下車后，出租車司機陳成開著車繼續在批發城外轉悠，希望能夠拉上客人。當他轉過批發城的東角時，他首先看見的是一群人在向著一個方向高聲喊叫著跑。順著那些人追擊的方向，他接著發現了正在倉皇奔逃的吳三娃。他把車開到那群人的跟前，將剎車輕輕踩下，讓車保持著緩緩前進的狀態，然后向那些人詢問，發生了什么事情？人們興奮地告訴他，抓賊娃子！他加大油門，呼地一聲，出租車追了上去。

司機陳成32歲，年輕力壯，是個熱心腸人，開車五年來每當遇上街上的治安事件他總是要力所能及地伸手。今天照樣如此，他開著車沖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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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三娃拼命地跑著。

越跑他越不敢停下來。停下來就意味著他將會被不明真相而又義憤又興奮的人群淹沒。這將是非常危險的。亂拳之下，他以什么樣的方式脫身呢？顯然不可能停下來解釋，誰都不會聽一個“賊”的辯解的。身后那一群人中還有不少是湊熱鬧的，吳三娃知道這一點，他遇到相似的情景說不定也會參加進去湊熱鬧。但現在，吳三娃感到了一種威脅。

吳三娃跑啊跑啊，突然一輛出租車擋在了他的面前，他條件反射地一個扭身跳上路邊的綠化帶躲過那個猛撲過來的出租車司機，繼續往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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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那些追的人還沒有返回來呢？老板倒有些擔心了。他十分清楚如果那個人被人們追上會有一個什么下場。他想出去阻止那些狂熱的人群。可是鋪子沒人看。老婆今天肯定不會來，她又跟他生氣，昨天晚上還和他大吵了一架，那個雇來的小工也不會來了，昨天老婆來鋪子上把她的臉抓破了。他有些心痛，那張臉那么地年輕嬌嫩，那可是他的享受……他往吳三娃跑的方向又看了看，那里仍然靜悄悄的空曠無人影。他想他是應該出去一趟，去阻止那些追擊的人群。無論如何，人家買了他的東西來換，并沒有真的偷他的貨。兩個女人，媽的都不來店里一下，老板正準備請隔壁鋪子幫忙照看一下時，來了兩個買貨的商家，是熟客，瀘州來的大商家。老板連忙上前招呼，忙著做他的生意，把吳三娃忘到了腦后邊。

劉二哥被這場從天而降的追小偷的把戲給鬧昏頭了，他慌亂地下意識地跟著人群跑，一會喊吳三娃你不要跑了，你再跑別人真的把你當賊了，一會對追著的人群喊他不是偷貨的賊娃子。沒人聽他的。吳三娃不聽。人群也不聽。他看出那些追的人并不是放開了手腳猛命地追，他相信其中的幾個跑起來姿態輕盈矯健的年輕小伙子發一陣力追上吳三娃并不是一件難事。他們僅僅是在后面高喊著，追著，臉上掛滿了笑容，像是玩一場游戲。但是吳三娃哪里經得起如此的游戲？他手上就是一根不值錢的橡皮膠圈。即使是偷，也是最小的小偷。大家都看得見，因為吳三娃跑著，那根膠圈跟著一上一下地擺動著?？墒菂侨奕耘f跑，人們也就仍舊追。

劉二哥哭笑不得地跟著跑著，相信過一會人們就會覺得無聊而失去追擊的熱情，散去。他攆上吳三娃和他回家。今天的換膠圈會以這樣的方式完成，他覺得不可思議地荒誕。

可是，可是劉二哥突然變得緊張起來，因為他看見了一輛出租車加入了追擊。他正想加緊幾步追上出租車向他說明情況，但是來不及了，出租車已經如同箭矢一般地射向了吳三娃。

劉二哥是冷靜的，意識到此時已經發生了難以預料的轉折，已經不是一場近乎鬧劇的游戲。他趕緊停下身，眼睛在附近的路邊搜尋公共電話，打電話，把110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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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司機像一頭奔躍的麋鹿，迅速地接近著前面跑著的吳三娃，他并沒有喊他站住，僅僅是奮力地追著，沒有那個必要，他有完全的把握抓住前面的這個已經身體發胖變形顯得臃腫笨拙的賊。但是狗急了要跳墻，兔子急了要咬人，為防萬一，下車的時候他已經把呈兩個九十度彎角的鋼質搖手柄拎在了手上。

眼看越來越近，前邊的人已經是氣喘吁吁腳步踉蹌，這時，那個跑著的人在準備跳過路邊的一個鋪在地上賣菜刀的攤子時，撲地一下摔到了地上。司機把搖手柄一扔，沖上前去意欲手到擒來，就在他的手已經抓住了那人的后背的衣服時，他看見那人沒有回過身來手臂卻往后一揮。在他的手臂一揮的一瞬，他感覺一股涼風劃進了他的脖頸，他突然像抽去了氣門芯的輪胎泄了氣，他瞪大眼睛，迷惘吃驚地看著那個身影躍起來，又跑，然后他的腿一軟，就撲到了那一片菜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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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三娃不敢給那些在他身后追的人抓住，他拼命地跑，他幾乎就要成功了，身后的人越來越遠，轉過前面的那個墻角，他認為他就會安全了。他甚至想到那個可惡的老板，事后他一定要找他，他決不會放過他的。他憑什么不負責任地亂喊，害得他沒命地狂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胸口隱隱作痛。他也曾想，我又沒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更沒有偷東西，我不是賊，我跑什么？但回頭看見那些興奮地像在追擊一只野兔子的人群，他只能繼續跑，更加拼命地跑。

眼看他就要成功跑掉了，一輛出租車加入了追擊他的行列。出租車司機借助了汽車迫近他，而有著充足的體力的司機，宛若一條獵犬向他撲過來，他摔倒在路邊賣菜刀的地攤上。他想跳過去的，但沒有足夠的力氣，他踩在那些刀身上，摔倒了。這時他感覺到一只手抓住了后背，那只手迅捷有力，一陣憤怒突然席卷了他，無暇多想，他順手抓起眼前的一把十分漂亮的不銹鋼菜刀，手臂往后猛力地一揮。那個人的手停頓了有一秒鐘？還是兩秒？反正他松開了他。跳起身，他沒有回頭，仿佛重新獲得了力量，又狂奔起來。

殺死人了！殺死人了！追擊他的人群改變了叫嚷，而且聲音仿佛受到了一陣狂風的襲擊似的，變得聲嘶力竭。聽到這種喊聲，吳三娃才猛然地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他無論如何不敢做不該做的事情。他大口喘著氣，回頭看見那個司機趴在地上，手臂往前伸著，還保持著抓他時候的形態，脖子那里流出大量的鮮紅的血。血把水泥路面染紅了。說不上是害怕，他發著愣，迷惑著眼前的一切。

他聽見一輛警車發出的凄厲地警笛聲，抬起頭，然后他看見了一輛嶄新的捷達警車向他疾駛過來。這座城市里有許多的警車是捷達牌的。警車在他身前不遠處一個急剎停住，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警燈轉動交替閃爍出紅色藍色令人一暖一冷的光焰。車門打開，下來兩個年輕的面色緊張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的警察，其中的一個年輕警察腿好像還有點抖。吳三娃渾身一懈，手一松，菜刀掉在了地上。菜刀掉在水泥地面上發出的清脆的聲響把吳三娃嚇了一跳。他對著警惕著逼過來的警察近乎諂媚地笑了笑。一直以來，吳三娃對警察懷著十分畏懼，不管是什么人，穿上身警服他就對他表現出敬畏。警察沒有理會吳三娃發出的禮貌的微笑，沒有客氣，猛虎般地撲過來，把他撲到地上死死壓住，然后迅速地將他的手臂反擰過去，給他上了手銬。

吳三娃嘴啃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叫著，就這樣成了一個殺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