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火車

小娥扯心扯肝地想丈夫，是生了女兒之后的事。丈夫被同村人帶到杭州打工時，女兒已在她肚子里裝了六個月，小娥個子不高，身體單薄得像張紙，揣著一個六個月大的生命，都快被撐破了，可她還要肩了鋤頭，背了花籃，遲緩地到田地里去，到山野中去，侍弄莊稼，喂養豬牛，汗水從頭發梢滴下來，從圓滾滾的肚皮上劃過，在瘦瘠的土地上破碎，湮滅，她哪有心思想丈夫！那個遠在天邊地角的人，只是她一種無形的依靠，一種隱約的牽掛。生下女兒后，特別是女兒斷奶之后，那個人才離她近了，才總在深更半夜的時候，偎進她的夢里來，把她鬧醒，使她一次一次地心煩氣躁，又一次一次地獨自出門，站在屋前的核桃樹下朝山腳望。月光總是那么好，近處白，遠處青，更遠處則黑森森的——大巴山深處起伏的連山，割斷了她的視線，白天也望不見什么，不要說晚上。

到而今，女兒加加都五歲半了，卻既沒看到過爸爸的模樣，也沒聽到過爸爸的聲音。她爸爸自出門后就沒回來過。有兩年春節他都打算回來的，但車票要漲價，他不敢動身；更重要的是，現在的農民工把進城的路都壓斷了，包工的老板，一般來說又不希望固定的人員在自己工地上干得太久，最多一年，他們就要換一批，這樣便于管理，春節前那段時間，由于部分人回了家，留下來的便有比較大的空間找到來年的活。對農民工而言，能不能在城里找到活，直接關系到遠方的那個家是否荒敗。小娥的丈夫這幾年來，寄回了幾千塊錢，讓小娥把土墻房的裂縫補上了，還將茅草房頂換成了青瓦，小娥還用這些錢，給公公婆婆各制了兩身衣服，把女兒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兒滿三歲進幼兒班的時候，也沒有因為交不上書學費被校門擋住，而許多住在這大山里的孩子，是讀不起幼兒班的，七歲過后就直接進小學，小學讀不了兩年，等個子高些了，鼻涕不再橫著揩了，勉強能下力了，就拋下書本，跟隨父母或哥哥姐姐去城里掙錢。

正因為這樣，小娥思念起丈夫來，心里有了凄楚，也從不說在嘴上。她倒是經常這樣問女兒：加加，你想不想爸爸？其實她并不需要女兒的回答，只是她自己想丈夫想得心里像貓抓的時候，就希望女兒來分擔她的苦惱。可女兒能幫她分擔什么呢，在加加眼里，爸爸比山里的石頭還要陌生。但加加并非不想爸爸，每次母親這樣問起，她都像個大人似的，皺著眉頭，沉靜無聲。隨后，她就把玩具火車拿出來，低著頭擺弄。這玩具是小娥兩年前給女兒送的生日禮物，而今已破爛不堪了，表面的紅漆脫落殆盡，幾個輪子也不翼而飛，但加加將它當成自己最珍貴的寶貝，有事無事都拿出來，在門前的院壩里推，嘴里還嘟嘟囔囔的：到啰，到爸爸上班的地方啰！

這反倒加劇了小娥的苦惱……

舊歷臘月的某一天，小娥對女兒說，你爸爸寄回一封信，說他明年還要在杭州呆下去。

加加那時候剛放學回來，把書包勒下肩膀，帶著幾分憂郁地望著媽媽：爸爸今年又不回來了？

不能了，小娥說，他抄了個工地上的電話號碼，你不是明天就放寒假了嗎，后天正是趕場天，后天媽媽把你帶到鎮上去，給爸爸打個電話，電話比火車跑得還快，只要照這幾個數字摁過去，你就能跟爸爸講話了。爸爸在信上說，她好想聽加加的聲音，爸爸說他只要聽到加加的聲音，就想得出你長得個啥樣兒，也就等于是看見你了。爸爸能看見你，你也能看見爸爸的。

加加的臉紅了，像個少女似的。隨后，她進了里屋，拿過床頭木箱上的鏡子，悄悄照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很漂亮的圓臉，跟她媽媽一樣；只是厲害的山風從臉上跑過，留下了道道深淺不一的傷痕。



雞剛叫第三遍，小娥就起來了。女兒也跟著起來。加加偎在灶孔外煮豬食，小娥做飯，天麻乎乎亮，村里大部分人家還沒起床，母女倆就吃過了飯。小娥往豬圈的石槽里倒了滿滿當當兩大桶豬食，又去草樹上揪下一大捆枯草給牛送去，就要帶女兒去鎮上了。

加加卻不愿走，噘著嘴，委屈得不行的樣子。小娥很驚訝，說你不想去了？加加滿面通紅的，不回媽媽的話。小娥急了：你再不走，媽媽就自己去了。加加大聲說，人家的衣服還沒換嘛！小娥這才明白，加加是要穿上新衣服，好讓爸爸在電話里“看見”她的漂亮。那件米黃色的羽絨服，是小娥前兩場買來讓女兒過年時穿的。小娥心里有些酸，酸得眼淚花子都要出來了，臉上卻是笑著，說加加不提醒，我還忘了呢，加加換衣服，媽媽也要換衣服！她把女兒收拾完畢，才把自己那件外套脫下來，那外套上到處是補疤，還粘著草葉的汁液，糞水的污漬；但小娥能夠換的，依然是補疤衣服，只是干凈些。這么幾年來，她給公公婆婆和女兒都買了衣服，就是沒給自己買過。

加加不僅換上了新衣服，還讓媽媽把她從幼兒班得回的小紅花別在了胸膛上。

從村里去那個名叫普光的鎮子，需下二十里山路，再沿河走十余里沙地才到。路在陡峻的山崖上繞，冬天的柴禾都被砍掉了，到處光禿禿的，眼睛朝外一斜，就看見蒼灰山體下淡青色的谷底，還有那條被大山夾峙著的清溪河，細得像鉛筆劃出的一根線。平時，小娥就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把她種出的土豆、稻米，養出的豬羊和雞鴨，背到山下去賣；最近這兩三年，她即使沒什么買賣，也喜歡在趕場天去鎮上一趟，看丈夫寫信回來沒有。她和丈夫的文化都不高，

寫封信是千難萬難的事，尤其是小娥，只念過小學二年級，字是認識一些，但要寫到紙上，比挑糞上山還費力；再說，寫信說什么呢，小娥這邊，公公婆婆的身體好好的，女兒也在健康地長大，家里的那一攤子事，白天忙啥，晚上忙啥，未必當了二十多年農民的丈夫還不知道？丈夫那邊，反正是搞建筑，挖地基，拌灰漿，砌墻，昨年如此，今年也如此，沒什么新鮮的。至于私房話，那倒是可以裝滿幾匹彎幾條河，可他們都不習慣說出口，更別說寫出來。幾年來，小娥給丈夫寫過兩封信，她收到過丈夫三封信。電話一次也沒打過，以前，丈夫工地上沒裝公用電話，老家的整個村子，至今沒一家人有電話。小娥的姐姐那個村倒是有部電話，但姐姐嫁到了另一架山上，要走一趟，需四五個鐘頭。

母女倆到了街上，小娥就想找人少的地方把電話打給丈夫，可是那些離鎮子近的鄉民，早就到街上來了，沒有哪個地方人少。最近這些年，到街上買房或租房做生意的村里人多了，這些人一般都把生意做在靠近鎮子的入口處，或者最顯眼的街道兩旁，而且都是貼近鄉民生活需求的小本買賣，比如賣些農藥、洗衣粉之類。知道現在給進城討生活的親人打電話的多了，就設個公用電話（那些鎮上的土著居民，集中在鎮子中心，主要搞批發，開茶館），這么一來，店主是哪個村的，那個村的人來趕集，都去那里存東西，或者休息，因此到處是人。小娥所在的鞍子寺村，目前還沒有人來鎮上做生意，她只好帶著女兒去找外村人開的店子。這倒無所謂，去哪里也是給錢，加上經常上街買貨，熟人多的是——但今天小娥最怕的就是遇見熟人。跟丈夫分別了這幾年，她仿佛變得害羞起來，她甚至不知道把電話撥通后第一句話該怎么說。

見媽媽魂不守舍東游西逛的樣子，加加不滿意了，牽扯著媽媽的衣角問，為啥還不給爸爸打電話呀？她小心翼翼地躲避著那些沾滿雞屎牛糞的背篼，回避著那些被主人拉到街上來交易的牲口，生怕弄臟了自己的新衣服。小娥把女兒抱起來，橫了心似的說，我們現在就打！

她朝街邊一家店鋪走去。

小娥根本就不會撥電話。她把丈夫那封信摸出來，讓店主幫忙。店主一面撥一面教她。摁完那幾個數字，小娥像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加加在母親懷里，眼睛瞪得溜圓，一眨不眨的，看著阿姨手里的話機。她覺得爸爸隨時都可能從那話機里蹦出來。電話通了，店主告知對方找什么人。大約過了兩分鐘，要找的人來了，小娥一把將聽筒抓過來，叫了聲：東升。此外，她就不知道說啥了。她的嘴皮子抖動著，連耳朵也在抖。她的丈夫在那邊說了些啥，街上喧喧嚷嚷的，沒有人聽得見，但很長時間過去，小娥都一聲未吭。她抱女兒的手軟了，就把加加放下來，又聽了一陣，才說，東升，你女兒上街來了，她要跟你說話。言畢，她把聽筒擱在柜臺上，彎腰去抱女兒。

加加死咬住牙幫，想哭。她早就想哭了，只是一直忍著。媽媽去抱她的時候，她的哭聲才炸裂般蹦出來。

媽媽騙人，電話里根本就看不見爸爸！她都看不見爸爸，爸爸又怎么能看得見她呢？

加加哭得撕心裂肺的，怎么勸也勸不住，更不愿去接那騙人的電話。小娥說，乖乖，爸爸在等你呢。她將聽筒貼到女兒的耳朵上去，加加一把將聽筒打開。旁邊看熱鬧的人說，喲，那小姑娘還戴紅花呢，去給幼兒班的老師說，她這么不聽話，把紅花給她沒收了。話音未落，加加一把扯下胸前的小紅花，扔掉了。街道上厚厚的塵土，很快就將那被撕爛的小紅花淹沒了。

小娥怕再這么僵持下去，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了，她把女兒放下來，對電話那邊的人說，東升，你各人注意安全啰，累不下來的活，就不要硬撐啰；家里的事情，你放心。說罷，把電話掛了。



決定帶著女兒去杭州，小娥經過了差不多十天的盤算。剛進臘月的時候，丈夫寄回了六百塊錢，這錢是留下來買肥料的，開春過后，田土一旦翻耕，就要施第一遍肥，錯過了這趟肥的莊稼，類同于在母親的子宮里就營養不良的孩子。如果去杭州，這錢有小半都要用來墊車輪了，這讓小娥心痛。可是，女兒在街上的哭聲，至今還抓撓著她。她知道，在女兒的心里，有一個多么巨大的空洞……還有丈夫，丈夫是第一次聽女兒的聲音，可他聽到的卻是女兒傷透了心的哭。掛斷電話之后，丈夫又該把眉頭皺成倒三角形了。聽公公婆婆說，丈夫小時候餓肚子，餓得腸子直打哆嗦，可他不哭不鬧，就皺眉頭；他五歲就學會了皺眉頭。他皺眉頭的樣子讓小娥看上去心酸，此時此刻，雖隔著千萬里的路途，丈夫眉頭上的那個倒三角形，卻像柳葉刀一樣割著小娥身上的肉。

她對自己說，我可不能為節約錢把家荒了，把丈夫和女兒的心荒了……

還差三天就是除夕了，小娥要趕到杭州跟丈夫團年，就再也不能遲疑。

她把豬牛交給公公婆婆經管，終于帶著女兒上了路。

要坐上火車，須從普光鎮乘汽車去一個名叫胡桃的小鎮。春運早已開始，火車擠，汽車也擠，因前兩天這條線上才出過特大交通事故，沿途檢查的多，不準超載，而車次又只有那么多，不準超載就意味著有一大批人無法上路。小娥一手摟著女兒，一手拎著根麻袋（麻袋里裝著她為丈夫帶的五塊臘肉），蹲在鎮政府對面的車站上等。從普光直發胡桃的車早就沒有了，只能等從清溪河上游場口開來的，而上面來的車更是難以找到空位。小娥母女等了整整三個鐘頭，終于有了機會，車上一個人發了病，需在普光下車治療。小娥抱著女兒拎著口袋剛登上去，就被乘務員擋住了，乘務員說，每輛車上只準帶兩個孩子，超過這個數就要遭罰款，現在車上已經有兩個孩子了，因此小娥要走，就必須把孩子留下。這是什么話呢！小娥退了下來。

眼看天就要黑了，上面已沒什么車來了，再不走，今天就到不了胡桃。小娥只好去跟那些摩托車司機糾纏。站外的摩托車有十數輛，這大半天的時間里，摩托車司機全都來動員過小娥，動員了好多遍，希望小娥坐他們的車走。小娥倒是想走，但那價太咬人了，坐公交車只要十二塊的，他們卻要四十！小娥身上不是沒有錢，出門的時候，她本想只帶走四百塊，將另兩百交給公公婆婆，但公公婆婆堅決讓她帶上，說窮家富路，加上你沒出過門，路上到底有些啥開銷，你還不知道呢。雖然有錢，但一分錢有一分錢的用途，怎么能走這點路就花掉四十塊呢。小娥這回去跟摩托車司機講價，表示她愿意出十五塊。司機們一聽，全都不約而同地把脖子伸長了：十五塊？她知道他們嫌少，說，比汽車都高出三塊了，還少嗎？司機們說，不少不少，你這十五塊錢，都夠我們起一幢高樓了。小娥磨蹭了幾分鐘，說，那……我就添五塊吧。司機們很不耐煩，說去去去，你這簡直是把我們當討口子打整！司機們又說，開始讓你出四十你不坐，現在天都黑了，出四十再沒人拉你了，要想去胡桃，至少六十，坐就坐，不坐就別來煩人。

小娥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包，仿佛那六十塊錢已經被人搶去了。她把錢揣在了褲子靠腰帶的一個小錢包里，用手帕裹起來的。手帕還原封未動。她去旁邊的店里為女兒買了瓶水，又買了袋餅干，讓她吃過了喝過了，對女兒說，加加，我們不坐車，我們走路去！加加把那個玩具火車抱在懷里的，她說媽媽，要是這輛火車能把我們帶到爸爸那里該多好。小娥笑了一下。

她笑的那一瞬間，跟女兒產生了同樣的企望。

不過就四十多公里地，走起來并不困難的。小娥剛上路，就罵自己愚蠢，罵自己懶惰，要是早上路，現在不是差不多到胡桃了嗎？而且那時候動身是白天，現在卻不得不摸夜路了。在川東北的區鄉，這應該是一段繁忙的公路，可到了夜間，就沒什么車輛路過，加上頭頂星月無光，公路上一片漆黑。路的左側是山，右側是河，河水是能發光的，可它的光芒只照耀自己，照不到十余米高處的路面。小娥把口袋搭在背上，讓女兒在前面走。黑暗把狹窄的公路變得無限寬闊，母女倆的腳步聲蓋過了河水的流淌聲，也蓋過了夜晚的嘆息。盡管黑得發腥，可每往前邁一步，小娥就覺得心里多了一寸亮光。她被那亮光撩撥得亂紛紛的，有些著慌，也有些羞澀。她好像是第一次去跟那個名叫東升的男人見面。

只是委屈了孩子。公路并不平整，有好些地方，都被超載的大車碾斷了肋骨，東一個坑西一個蕩的。加加已跌倒幾次了，小臉被碎石硌得毛乎乎的，割手。但她沒哭。她想哭，只是不敢。這些地方，她從沒來過，她不知道陌生與黑暗會給自己和媽媽帶來什么可怕的命運。

小娥不希望女兒這樣沉默，就逗她說話，但加加只是不開腔。她正在賭氣。她一直把那個玩具火車抱在懷里的，摔那么幾次，火車都快垮架了。小娥這時候才覺得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為了節約幾個錢，把女兒折磨得這么苦。她想轉移自己和女兒的注意力，就給女兒說東升。那是她和女兒正奔赴的人，是她們都想見的人。她說加加，你爸爸在外面打工，苦呢，馬桑村有人跟你爸爸在一個工地，去年他回來說，有次你爸爸吃過午飯，拿著鐵鍬準備去拌灰漿，沒走幾步，突然一撲爬下去，叫都叫不應，他的那些伙計以為他犯了啥病，把他抬進工棚，他還是沒醒。那是大熱天，伙計們猜他是發了急痧，就在他脖子上擰，擰了幾把，不烏不紅的，不像發痧的樣子；他倒是醒過來了，結果他根本沒犯病，他是太累了，太困了，走路的時候就睡著了。聽了母親的話，加加果然有了興致，她像個大人似的沉思了片刻，悠然地問母親：既然外面那么苦，爸爸為啥不回家來呢？

這話問到了小娥的痛處。當她獨自上山勞作的時候，也多次這樣想，這樣問。可他回來怎么辦？只種土巴，腰桿累斷也翻不了身的，何況那架瘦瘠的大山，只長亂石荒草，懶得出莊稼，更不生錢。

加加沉默了，小娥也沉默了。一沉默下來，路就變得特別漫長，腿也特別酸。加加說，媽媽，我走不動了。小娥說走不動我背。說罷蹲下身子。加加剛撲到母親背上，就睡過去了，就開始做夢。那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她騎著殘缺的玩具火車，在天空飛行，飛過了群山大河，潔白的云彩從身邊擦過。當火車飛到極高處，火車就對她說話了，火車說加加，我也累了，再也飛不動了。加加嚇壞了，正要問在這里降落能不能找到她爸爸，火車就消失了，她從天空到了地上。地上到處都是人，加加焦急地尋找她的爸爸，但她不認識爸爸，她只好看準那些跟母親年齡差不多的男人，抓住他們的衣襟，怯生生地喊：爸爸。那些男人俯下頭，憐憫地看她一陣，然后就搖頭，說小朋友，我不是你的爸爸……

小娥用手臂把哼哼嘰嘰的女兒往上送了一下，說寶貝，我們就快到了。加加在夢中聽到母親的聲音，當成很快就能找到爸爸了，于是安靜下來，真正地睡了過去。

夜半刺骨的河風，像追趕強盜一樣嗚嗚喧叫著，小娥本就穿得少，還把外衣脫下來蓋在了女兒身上，可她渾身卻是水淋淋的。她的手臂更是酸麻得失去了知覺。那五塊臘肉，每一塊都有六七斤重的，加在一起就有三十多斤，女兒又是幾十斤，都纏住她，要她帶走；尤其是背上的女兒，需要把手反過去才能將她托起來，那得花更多的力氣。小娥的嘴角冒著白沫子，喘氣的聲音連她自己都以為是遠處的另一個什么東西發出來的。

但她一點也沒感覺到累。為了心里的那點亮光盡快擴大開來，她甚至都不愿意坐下來歇一歇。

曙色還未降臨，小娥就到了胡桃車站。

她一只手把背上的女兒接到懷里來，那另一只手，卻像裝上的假肢，怎么也扳不過來了。

過了許久，她才感覺到有一股冷冰冰的血液躥到那手上去。

不過，真的，沒什么難的。因為靠自己的兩條腿節約了幾十塊錢，小娥的感覺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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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鎮像只牛肚，一條齜牙咧嘴的石梯，像結在牛肚上的大腸，順著這根腸子爬上去，一直爬到半山，就是火車站。火車站小得出奇，根本沒有候車廳，在銹跡斑斑的窗口買了票，就在外面的一個客廳似的土壩上等候。車站小，人卻多，擠得每一個人都扁扁的，怪模怪樣的。到處都有人大小便，空氣里混雜著汗味兒和糞便熱烘烘的腥臭，那些焦躁不安的呼兒喚女聲，嗡嗡地回響著。這時節，從理論上講是回來的多出門的少，但在一個有十多億人口的國家里，什么都可能缺，人是不會缺的，只要有車開，坐車的人就永遠有那么多，你無法猜測那些人究竟要奔向何方，他們為什么不呆在家里，而要在路上；你同樣無法猜測的是，他們是受著什么力量的驅趕，要在年關到來之前千辛萬苦地去登這列火車……人這么多，加上在胡桃停靠的都是過路車，想買到票，真是千難萬難。排隊買票的人，蓬頭垢面的，一直沿著鐵軌排過去很遠，那些人仿佛被一根無形的鐵絲串在了一起，眼神里沒有半點對生活的向往，只有被擠壓的痛苦。執勤的武警拿著扣成環狀的棕色皮帶，見有人在隊伍里聳動，就高舉皮帶打過去，打過之后再將其拉出隊列。其實，那些人不一定是插列的，他們大多是被擠得呼吸不過來了，或者實在想解手了，出于本能弓一弓腰，擺一擺屁股。為了不遭打，不被拉出去，所有人都安安靜靜的，臉憋得發紫，老半天才吐出一口黃臘臘的濁氣。

小娥在這樣的隊列里，抱著女兒，搭著口袋，從尾排到頭，可她得到的回答是：沒有票。

其時已過中午，母女倆還沒吃早飯，加加吵餓了。她早就餓了，但這之前，她沒有精力管肚子。鐵軌上，不時的有火車飛馳而過，加加看著那些龐然大物，覺得自己懷里的玩具火車多么可憐，但越是這樣，她越是對玩具火車充滿了悲憫的愛意，緊緊地將它摟在懷里，小母親似的……當媽媽從窗口退出來，把她放在地上，她被人群遮擋，再也看不見真火車了，才終于想到了餓。

女兒一吵餓，小娥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胃一陣悶痛。小娥只在昨天吃過一頓早飯，胃早空了。空虛已久的胃經了主人意識的提醒，這才想起急需充盈。沒有內容物去充盈，胃壁就收縮得咯吱咯吱響，讓主人經受痙攣的悶痛。小娥對女兒說，你在這里守著包，我下去買點吃的。加加聽話地應了。可沒走兩步，小娥又不放心地回轉身，一手提包，一手牽女兒，往石梯下走去。

車站上那么多人，鎮上的小食店卻冷冷清清。在這里上下的，大多是農民工，農民工是不會隨便在外面吃東西的。小娥要了一大碗米飯，一大碗蘿卜湯，跟女兒吃了。

她再一次去排隊。從尾排到頭。山頭上那輪慘白的太陽，就快要落下去了。

可售票員還是那句話：沒有票。

票販子倒是不少的，他們在人叢中穿來繞去，到哪里的票他們都有。當第八個票販子走到小娥面前時，小娥知道自己不能再猶豫了，有一趟從西北某城開到杭州去的列車，還有個多鐘頭就經過這里。她掏出二百八十塊錢，遞到了票販子的手里，而從胡桃到杭州的正價，只有一百八十塊。

當票販子胸有成竹又冷若冰霜地背過身去，小娥就像被什么東西啃了一口。

母女倆坐上了火車。

說是坐，其實沒地方坐。小娥買的是站票。車廂里的人，扎筍子似的，比站上還擁擠。小娥好不容易才在兩節車廂的接頭處找到一個立錐之地，怕女兒被踩著，她只好又把女兒抱起來，將口袋放在她和女兒的胸膛之間，這樣，她的身上又掛著六七十斤的重量。這一天多的時間里，她幾乎就沒有過休息的時候，更沒有打盹的時候，她的臉都變黑了，皮膚上起了一些以前從沒有過的麻點子。

加加在哭。上車的時候，她的那個玩具火車被擠掉了。她親眼看見無數雙鞋子從那火車上踏過，將它踩成一張鐵皮。小娥說寶貝別哭，你那個火車把我們帶不到你爸爸那里去，真火車才行，我們現在坐上真火車了，再過一天，你就能見到爸爸了。這句話，讓聽話和說話的人都激動起來。加加自己用袖子揩干了眼淚，早已疲憊不堪的小娥，也陡然間來了精神。那種精神，首先來自于火車的抖動，之后傳到腳心，再從腳心躥上來，打通小娥僵硬的關節。小娥仿佛看見了那精神的顏色。

它是藍色的，火苗一樣專注，又像天空一樣遼闊。

大家都在流汗，熱死了，悶死了。嘈雜和擁擠，制造了方向不明的緊張關系。但小娥在這層關系之外，不管噪音有多大，她聽見的都只有車輪的軋軋聲。小娥以前喜歡聽女兒的笑聲，聽莊稼的生長和牲口的鳴叫，那些聲音，讓她將自己連血帶骨地融入了鄉間，融入了世代祖居的家園；而今這火車行進的聲音，讓她清晰地感到，在家園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曾經是那樣無邊無際，神秘莫測，現在，因為丈夫在那個世界里，它就既不遙遠也不陌生了，變得跟家鄉一樣親切了。

車過旬陽的時候，小娥所在的車廂下的人比上的人多，這樣，她才有機會把女兒和口袋放下了。加加已經睡去，現在醒過來，問到了嗎？小娥說傻女子，才走兩三個鐘頭，還早著呢。她把口袋空余出來的部分墊在屁股底下，再讓女兒坐在自己懷里。這種普普通通的姿勢，使此時的小娥感受到了一種徹骨的舒坦。當女兒再次睡去后，她才有精力用來經管她的錢包。

靠近腰帶的那個小錢包，被齊齊嶄嶄地劃開了一條口子。

里面空無一物。

那包里，不僅裝著小娥身上所有的錢，還裝著她的車票。

開初那一瞬間，小娥竟一點也沒著慌。她不相信那是真的。她把女兒往旁邊挪了挪，想把那個明顯是被刀片割破的包看得仔細些。有什么好看的呢，翻過來翻過去，也就只有能插進兩根指頭的面積，外面的顏色淺，里面的顏色深，但都是布，沒有錢，也沒有車票。小娥把熟睡的女兒放到地板上去，站起身來，側了頭再看。好半天，她才意識到，她被人偷了，真的被偷了。可她的內心還在懷疑，或者說還在掙扎，她分明知道錢和車票都沒揣到其他地方去，卻在任何一個可以盛東西的地方去尋找。她的手越來越快，越來越慌亂。

摸遍了自己身上，她又去摸女兒身上。她還把女兒抱起來，打開那個裝臘肉的口袋察看。

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之后，她才不聲不響的，像開始那樣坐著，把女兒摟在懷里。不要天良的呀，她在心里說，為了節約幾十塊錢，我走了一夜的路，要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走路了，我就坐摩托了……公公婆婆讓我把錢全都帶上，說窮家富路，誰知道是讓別人富去了。還有那么遠的里程，總要吃點東西吧，我熬得住餓，女兒咋熬得住呀，不要天良的呀……

那些錢，都是她丈夫淌汗水掙來的，那錢也因此變成了小娥的親人——可她的親人被人偷走了！

車輪與鐵軌碰撞出均勻的、公事公辦的金屬聲。

小娥身體僵直地坐著，想著她那些被偷走的親人。腦子都想痛了，仍沒想出一點辦法來。

車廂里燈光昏暗，車廂外一團墨黑。從窗口吹進來的夜風，帶著異地的寒氣，響著異地的怪音。

不知過了多久，車廂的那一頭突然喧嚷起來。小娥以為偷她錢的人被捉住了，又興奮又緊張地站起身望。可不是捉住小偷了，而是查票的來了。小娥沒坐過火車，不知道車上還要查票的，她以為，進站的時候查過一次，上車的時候又查過一次，上了車就萬事大吉了，就能一車把她和女兒拉到杭州去了……她像那些分明知道危險躲不過的人，就干脆希望危險早些到來一樣，目光越過騷動的人頭，盯著那個查票的乘務員。那是一個穿著制服的中年男人，胖胖的，大概是長期顛簸在旅途上的緣故，脾氣很大。小娥禁不住叫了一聲，天哪……

中年男人還沒問她要票，小娥就跨前一步，說同志，我的票丟了，錢也丟了。

中年男人斜了她一眼，沒理她，把那個車廂最后一排的票查完，才把手伸到小娥面前。小娥把話重復了一遍，帶著淺淺的哭腔。中年男人的表情毫無所變，手也沒收回去，好像在說，你這些把戲！小娥的臉通紅，她不是害怕，而是因為自己被當成了騙子。中年男人說，搞快點！這一聲很大，兩節車廂的好多人都聽見了，都伸了頭看。小娥把女兒放下去，將被小偷割破的錢包翻給中年男人看。小娥只穿著一層單褲，她把包翻出來的時候，里面深褐色的皮肉也能看見。中年男人厭惡地轉過頭，又查別的車廂去了。

不到十分鐘，火車減了速。陜南重鎮安康站到了。小娥自覺地往旁邊挪動了一下，好讓那些上下車的人方便些。可是，車門還沒開，那個中年男人過來了。正是他把車門打開的，他攔住后面要下車的人，叫小娥先下去。小娥說我又不是在這里下，我的票是買到杭州的。中年男人一步跨過來，將小娥身子底下的包扯走，手一揚，扔到了車下。小娥尖叫了一聲。這一聲把悶睡著的加加鬧醒了，加加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蜷縮在母親懷里被推下了車。那時候，下車的還沒下，上車的卻已經潮水一樣密密匝匝地朝上涌，小娥和她女兒是從人頭上滾到地上去的。小娥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身體著地的聲音。為了保護懷里的女兒，她的手臂和髖骨處扎扎實實地和水泥地板相撞，褲子和手肘處的衣服都磨破了，好在沒摔斷骨頭。小娥爬起來，第一個動作是去把幾米之外的口袋抓到手。

那里面裝著她為丈夫帶的臘肉，丈夫已經好幾年沒吃到過家鄉的臘肉了……

小娥牽著被驚嚇得連哭一聲也不敢的女兒，眼巴巴地望著那輛天藍色的、曾裝載著她滿心歡喜的火車，直到它關了車門，長鳴一聲，像條巨蟒似的鉆進茫茫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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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北風嗚嗚亂鳴，還下著小雨。在車上還流汗的，下面卻冷得人想吐。小娥母女出了站。小小的廣場上，是亮閃閃的水汪子。廣場兩邊的店鋪都沒關，每家店鋪都有血紅色的公用電話。小娥現在惟一能求救的，就是電話。安康離杭州遠，離老家近，她不能把電話打給丈夫，只能打給姐姐，讓姐姐給她送錢來。可是，她身上分文不名了，誰愿意免費讓她打電話呢？

事已至此，她除了去求情，再沒有別的法子好想了。她挨著店鋪求了五家，表示姐姐一旦把錢送來，就把電話費付了。沒有人搭理她，像她這類叫化子，或者說騙子，人們見得多了。走到第六家的時候，小娥對店主說，讓我打個電話吧，我給你一塊臘肉。店主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沉了沉臉，讓小娥把臘肉讓她看看。小娥打開口袋，婦人便一個一個地檢視，咋都這么肥喲！婦人很不高興地說。但她到底選了塊最大的，放進身旁一個空紙箱里。電話被一個四十歲左右、背著帆布包的男人占據著，那人一邊聽對方說話，一邊看著小娥跟店主的交易。小娥只好在一旁等候。

那人終于把電話掛了，小娥才走上前去撥號。幸好在鎮上跟別人學過，不然還不知怎么撥電話。姐姐是被她村里那部電話的主人從床上叫起來的，聽了小娥的述說，就在那邊罵她。你看這不就過年了嗎，卻出這種事！小娥說姐姐，我有啥辦法呀……姐姐不再罵了，表示天一亮就動身，然后為妹妹的處境抽泣起來了，問這問那的。小娥說姐姐，我用的一個孃孃的電話，打長途花錢，我不給你多說了。

放下話機，小娥心里堵得慌，想哭，卻哭不出來。她多么想找人說一說自己被偷的事，可找誰說去呢，在這里，愿意聽她說話的，只有女兒，但女兒那么小，女兒聽不懂她心里的悲傷；何況女兒已經不成人樣子了，一凍一嚇，整個臉蛋子都是青的。小娥只好給丈夫說。決定去看丈夫，小娥并沒給他打電話，一是節約錢，二是想給他一個驚喜……此時此刻，她實在想給丈夫說幾句。

她又對那個婦人說，孃孃，我再給你一塊臘肉，讓我再打個電話行么？。

婦人似有些厭煩，但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旁那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就對小娥說了，你放心地打，打多少錢我幫你付。那人一直沒走，一直看著小娥和她的孩子。小娥說，這咋成呢，這咋成呢。那人說，留著你的臘肉吧，喂頭豬出來不容易。店主憎惡地瞪了他一眼，但小娥和那個男人都沒在意店主的眼神。

小娥抖抖索索地去拿起話機，打到丈夫的工地上去了。

丈夫已進工棚睡下，接電話的是一個值班的人。小娥本想讓他去喊丈夫接聽，可她怎么能多花別人的話費呢，她簡單地把自己的行蹤說了，把丟錢的事也說了，讓那人轉告，讓她丈夫放心，她姐姐很快就把錢給她送到安康來。

當那個男人把話費付了，小娥千恩萬謝，非要讓他留下個電話號碼，她以后跟他聯系，把錢還給他。那人說，好吧。言畢轉過身去寫，寫好之后，將紙折疊起來，遞給小娥，小娥還沒說出一句話來，那人就急匆匆地鉆進了迷蒙燈光里的彩色雨霧之中。

小娥把那張紙打開。里面沒有一個字，只有十元錢。

這時候，小娥才哭了。哭得一抽一抽的，淚水潑潑灑灑地傾瀉在女兒的臉上。女兒不知道媽媽為什么哭，于是也跟著哭了。母女倆的哭聲交織成一片，像飛到天上去的雨。

隨后，小娥用那十塊錢，在店里為女兒買了袋餅干，領她去候車室外的屋檐下坐著了（候車室也要有票才能進去）。這將是她們過夜的地方。女兒吃餅干的時候，掉下了一些粉屑，屋檐下濕漉漉的，到處是稀泥，但小娥還是用手指把那些粉屑摳起來，自己吃了。她對女兒說，加加，這餅干是那個叔叔給的，看樣子，那個叔叔跟你爸爸一樣，是個打工的，他掙十塊錢難，你要知道愛惜。

說罷，小娥的淚水又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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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正月初六那天，小娥一家才在杭州相聚。

小娥的姐姐那天清早就出發了，但因為買不到車票，把錢送到小娥的手上，已經是兩天之后的事情。而東升工地上的那個人，又沒把話給他轉告周全，只說小娥來看他，被偷得一干二凈，在安康被攆下了車。東升心急火焚的，花高價弄到一張票，從杭州趕到安康來。那時候，小娥母女剛好坐上去杭州的車。東升四處找不到小娥，又趕回老家去。幸好在鎮上碰見小娥姐姐村里的人，他這才得知了事情的經過。東升跑著回家去看了父母一眼，不敢耽擱，又立即折回杭州。

一家人見面之后，誰也沒去計較這來來去去的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錢。他們只感嘆，是南來北往的火車讓他們一家人團聚的，也是火車創造的機緣，使他們見識了那位好人心。

他們感到十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