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盡管“底層”這個詞,在時下的知識界頻頻出現,一些寫作者、評論者更是動不動就將它掛在嘴上。然而,很多人對“底層”的關注,其實僅僅是一種姿態,是一種錦衣玉食之后唯恐別人說他失去了批判精神而刻意去裝扮的底層代言人姿態,一種慈善家為表現其樂善好施而對窮人施以的憐憫姿態。不信,你去問一問,對底層人的生活,他們了解多少?他們知道底層人每天睜開眼睛后必須要面對的是什么?清楚那些以侍弄莊稼為生的農民眼下盼望的是雨水還是太陽?或許有人會說,對于這些,他們沒必要知曉得那么清楚,他們是在一個較高的理論層面對底層人施以人文關懷。然而,人文關懷不跟真實的人聯系,那關懷還落得到實處嗎?就像一只老母雞聲稱要去保護一只小雞,可是它卻置身事外,一直離得遠遠的,要是真有老鷹來捉小雞,它保護得了嗎?所以,對那些高高在上的不切實際的關懷,我向來且聽且信。
可是我認為,羅偉章是一個堅堅實實的在底層者。這不單是因為他是從貧困山區——大巴山走出來的,那里至今還有他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他與底層人,與貧窮的農民有割不斷的血脈,他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直都牽扯著他的神經;還因為他始終沒把自己拔高,沒因跳出了農門就斬斷與他們的精神聯系,就轉過身去專心撈名利,而不再關心他們的死活,不再聽取他們的嘮叨。沒有,他始終在熱切地關注著他們的生活,認真地傾聽著他們的聲音,就像那是自己的事,是自己的聲音一樣。
這一組小說,《幸福的火車》寫一個打工者的妻子帶著女兒千里探夫歷經的波折和艱辛;《拯救》講述一個曾經的戰場英雄在困難年代被饑餓壓倒的慘痛事實;《父親和他一生的對手》表現兩個農民由情感引發的爭斗和交鋒。三題作品,雖然內容不同,卻都指向的是占據了中國人口半數以上的廣大農民的生活,是那些名副其實的底層人在社會歷史進程中經受的苦難和疑惑,悲喜和憂愁,困厄和掙扎。其實,不只這三題,這也是羅偉章大多數小說的母題,如《饑餓百年》、《我們的成長》及曾在本刊上發表的《哭一只羊》、《秋天》等,抒寫的都是底層人,尤其是鄉野村民的苦難和悲哀,以及他們被命運、被環境扭曲了的人性。
如果說將鄉土題材的小說按所表現的圖景來分,可分為“田園鄉村”和“苦難鄉村”的話,羅偉章的這類小說,無疑應當劃入“苦難鄉村”一類。看他筆下的鄉村,災荒年月,為給家人尋覓到一星半點可食之物,曾經的戰場英雄竟不得不逾越強大的道德底線去作“梁上君子”并受辱自盡;在城市化進程猛烈的當下,仍被貧困和落后充斥著的鄉村,農民紛紛背井離鄉進程打工,可一個農村婦女卻連進城探一下丈夫都異常艱難,好不令人心酸!應該說,羅偉章刻畫的這些景象,不是毫無根據的憑空臆想,而正是中國西南貧困山區的一些剪影。要知道,那交織著農民們的愛和恨、血和淚的鄉村,那為我們十幾億人提供了生存必需品的鄉村,其所承載的苦難真難以用準確的數字來計算。可是,因為向來的弱勢,因為天然的表述能力的欠缺,對自己的酸辛,鄉村一直都海納百川樣地承受著,緘默不語,以至于眾多被它供養著的人竟絲毫不察,安之若素。我們說作家的創作,是其價值取向和審美選擇的體現,也是其強大的內心體驗和長期敏銳觀察、冷峻思考的結果。也許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羅偉章來說,不僅對莊稼拔節的聲音、農民拿鋤的動作十分熟稔,對鄉村所負的重荷,所歷的悲歡,他更是了如指掌。可能是出于良知,也是出于那些揮之不去的深刻記憶和那些至今仍與他息息相關的親人們的苦樂悲愁所形成的一種強大的內心體驗,使羅偉章在步出農村成為城里人后仍將自己定位在底層,仍執拗地關注著鄉村的那一切,并采取一種平視的眼光去看取他們的人生,用一種平實的筆觸去展現他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世界,形象而真實地表現他們的可悲、可憐、可愛之處。
當然,鄉村并不全是苦難,鄉村也有恬淡和美的一面,如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孫犁筆下的白洋淀。實際上,不管是“田園牧歌”還是“悲愴苦難”,都只是鄉村眾多的現實存在形式之一,都只是鄉村這部宏大的交響樂之一章或者一個小節。羅偉章的這些作品,雖然很平實,卻實實在在是我們中國鄉村的聲音,是讀者眺望底層人的一扇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