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姹紫嫣紅的日子

我不是一個環保主義者，但我深知人與自然之間的依存關系，尤其是2002年被調到西藏的那曲地區工作后，我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重要性。

以前，我一直在四川工作。在四川境內，到處都是樹木花草；綠色期也長，讓人感到一年四季都生活在姹紫嫣紅的環境里。一個人當他失去了什么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它的珍貴。生活在內地的人，對路邊的兩行樹，對地角的一叢野花，并不會太在意；可是在那曲，這種景象只能在夢里才能見到。

那曲，被稱之為“世界屋脊”中的屋脊。這個地區有土地42萬平方公里（實際控制面積為50多萬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500米，轄10個縣和一個雙湖特別行政區。整個那曲地區，除東邊的比如、索縣、巴青三縣外，其余各縣區的海拔，都在4500米以上；西邊的雙湖、尼瑪、申扎、安多、班戈等五個縣區，縣區所在地海拔，都是4600米以上，有的達4700多米。東邊的三縣，比如縣城的海拔最低，為3900多米，其余兩縣縣城，索縣4100多米，而巴青則比索縣低100多米。這是那曲地區氣候最好的三個縣，除與昌都交界的個別地方有原始森林外，就只有比如縣城有一些樹，大的樹直徑有一米多。我問當地人，那叫什么樹，他們說是柳樹，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那種葉片的柳樹。我想象它們在海拔近4000米的高原上，可能已艱難地生長了200多年、或者是幾百年的時間。因為在離縣城約五公里處，有兩個單位的圍墻內，生長著幾排楊樹，樹的直徑約20公分。我原以為只有十幾年的樹齡，一問，才知道是50多年前栽的。而在巴青和索縣縣城，只有索縣武裝部院內，有幾棵小樹，其他個別機關單位，也種了些樹，但那些樹，只能算著是處于成活期的樹苗。此外，在去東三縣的路上，也從山峪中看到過一些只有幾十公分高，根部卻粗壯的柏樹，我估計那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飛機播種留下的成果。如今，這種成果也在逐漸縮小。據一位朋友說，比如縣城對面的一座山上，80年代還有很多樹，他們還上山去抓嘎拉雞（一種形似斑鳩，體形比斑鳩大，重兩斤左右，嘴和腳如雞）。可是，這座山，現在已成為禿山了。

除東三縣之外，只剩下嘉黎和尼瑪有樹了。我來那曲后，有人對我說，雖然尼瑪的海拔是4700多米，但那里還能長樹，說明那里的小氣候比那曲縣好。他們說，在尼瑪縣的老縣城，也就是老文部，生長著一些紅柳。在未見到尼瑪的紅柳時，我想象，那些紅柳一定樹齡很長，都是一些樹干粗壯的古樹，因此，很想去看看。2003年5月，我一到尼瑪縣城，就打聽去老文部的路。有人告訴我，那里距縣城有100多公里路，因路難走，路途需四個小時左右。人家以為我是去看著名的圣湖當惹雍錯，一聽說我是專門去看紅柳的，頭立即像個撥浪鼓一樣，不停地搖。第二天中午，我終于看到了尼瑪的紅柳。它們生長在老文部村旁的一個山溝溝底的一塊沙地里，溝深20余米，也許是30米，因為我是站在坡坎上向下看的。與其說是一棵棵紅柳，還不如說是一叢紅柳。單從其大小來看，只不過相當于內地兩三年的樹齡；但是，這叢紅柳卻算得上是老資格了，人們說它至少生長了五十多年。紅柳所占面積約有一分地，有石頭圍著，從那些石頭堆砌的情況看，可能圍的時間不長，或者說是新近又進行過維修。由此也說明，當地的老百姓，是在精心地呵護著這叢紅柳。

有一天，我和幾個同志在一起聊天。有一個人說，有幾名從日喀則退伍的老兵，在他們回家的路上，發現路邊有幾棵樹，便都抱著樹哭了一場。因為他們當兵幾年，沒有見過一棵樹。說到這里，旁邊一名政治部的領導同志說，我也會這樣的，在那曲工作，一年到頭，連一棵樹都見不到，心里真不是滋味呀！

我想在那曲工作的每一個人，心里都裝著這樣一個難以實現的夢——綠色的夢。我第一次從那曲回成都休假，一踏進那座綠色的城市，心里立即便有一種到了天堂一樣的美好感覺。我多么想我現在工作的地方——那曲鎮，也像成都一樣，到處都是綠色的。在那曲工作的人們，在這方面，做過不少努力。

而做出的努力最多的，應該是那曲軍分區。軍分區的駐地就在那曲鎮。分區領導曾經給官兵們說，誰如果種活了一棵樹，就給誰記三等功一次。可至今沒有一名官兵，是因種活了樹而立功的。

2002年秋天，我到那曲時，看到許多樹，上面還掛著樹葉，特別是在辦公樓前，還有四棵一丈多高的杉樹。到了冬天，官兵齊動手，把幾百個汽油桶的蓋子和底去掉，刷上草綠色的油漆，并噴上三個白色的大字——綠化桶。大家為了給樹保暖，把毛氈裁成一塊一塊的，給每棵樹包上。大家說，這是給樹穿棉衣呢。那曲的氣溫低，年均溫度為零下19度，到了冬天，幾乎每天都是零下20幾度，最冷的時候，達零下40多度。為了不讓冬天那像刀子一樣的風傷著樹，還在毛氈外面裹幾層塑料布，用封口膠粘得嚴嚴實實的。最后，給每棵樹罩上一只噴有“綠化桶”字樣的汽油桶。罩汽油桶的目的，主要是為了防止風把樹刮倒。那曲的風多，極少有不刮風的天。有諺曰：一年一場風，從春吹到冬。而且風力也大，一般都在七級左右。為了讓那四棵大樹安全越冬，先是焊了四個鐵架子，用鐵架子把大樹罩著；然后，再用塑料布纏裹，直到密不透風。

在那個冬天里，官兵提出了很多很在理的建議，比如，樹不能長時間密不透氣，如果太陽一曬，地面的氣溫升高，水蒸氣就會在塑料布散發不出來，這樣，樹勢必會悶死。于是，便在樹的頂端的塑料布上捅一小洞，使樹能夠呼吸。雪化過以后，有人說，天天刮大風，把地上的濕氣都被刮走了，容易把樹干死。于是，軍分區領導又給送水車和一個連隊下達了新的任務，每個星期給所有的樹澆兩次水。在我的住宅前面，栽有5棵樹，其中有一棵樹，被人們稱之為“七姊妹”，因為它是一個樹疙瘩上長出的七個樹枝。同事們對我說，這是軍分區最好的一棵樹，它是一叢樹，因此成活的把握性肯定最大。為了不讓大家失望，我親自照料它們。別的樹每星期享受兩次飲水的機會，我每星期給它們喝四次至五次水。

冬天離去了，春天終于來到了那曲。可那曲的綠色期短（每年的綠色期不足100天）。到了五月底，草地上才冒出點兒嫩芽。這時，經領導商定，認為可以給樹脫去冬裝了。領導們的心比基層官兵的心更急切，他們走到一排樹旁，先取走汽油桶，然后再剝去塑料布和毛氈。剛開始，大家還挺高興的。那樹與去年冬天穿棉衣的時候模樣差不多，除了樹葉干枯了，看不出什么變化來。樹干直直的，紅柳的樹皮也是紅紅的。可是，在清理樹枝上的樹葉時，小樹枝也一齊墜落了。有人開始折樹枝了，從小樹枝一直折到樹干，從樹干上面折到根部，都沒有發現綠色……我門前的那幾棵，包括“七姊妹”，也沒有領我的情，它們和其他樹一樣，都已干枯了。那四棵大樹，也遇到了同樣的厄運。

經過這次失敗之后，大家對種樹的事徹底絕望了。在今年種樹的季節里，軍分區未種一棵樹。但是，在軍分區院內，也有活著的樹。有一棵柳樹，比大拇指粗不了多少，但它畢竟健康地活著，它生長在一個領導的太陽房里。我經常去欣賞那棵樹，我把它稱為那曲鎮的樹王，別人也提不出反駁的理由。于是，在大家心目中，那曲鎮的樹王就是這棵小柳樹了。

我來到那曲后，老看到不樹，心里就發慌，很想種出些樹來。我在太陽房里的一塊地里，撒下很多樹種，但出芽并活下來的，只有兩株野桃樹秧，長不足五寸，沒有枝椏，只有一根細如線的主干，不知它們何年何月才能長出個樹的模樣來。

經過這些事之后，我特別懷念在內地工作的歲月，懷念那姹紫嫣紅的日子。在那曲既然沒有樹活，那么許多動物也就沒有辦法生存下去。內地常見的蛇，在那曲見不到蹤影；在尼瑪生活的魚，長得像泥鰍；那曲的家鼠，小得可憐，像大拇指頭一般大。我們從內地來的人，把在草原上生活的一種專吃草根的動物，叫老鼠。它長得像老鼠，毛為淡黃色，沒有尾巴，個大，重約半斤。其實它的真正名字叫“鼠免”。最近，西藏和青海采取投放藥物的方法，在大量滅殺它，以挽救草場。這里的烏鴉有幾斤重，叫聲像豬。最讓人難以理解的是，一種名叫大黃的藥材，生命力特別強，能在那曲瘋長。每年的五月份，地上會突然冒出一些鮮紅的如拳頭那么大的圓球。慢慢地那個球由紅色變成綠色，并在頂端裂開一條縫，從縫里撐出一片葉來。它一直向上長，高度可達二米多。它的根部，也就是制藥的部分，大多是圓形的，上小下大，重量達10斤左右。我想，這種現象，可能是高原輻射強，使一些動植物的基因發生了改變而引起的。

幾年前，一個環保主義朋友，給我寄了一張賀卡，在賀辭之后還附加了一句話，“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后一張賀卡，為了我們的生存環境，希望你以后也不要使用賀卡了。愛護樹木吧，紙張是樹木做的。”前不久的圣誕節，有一個朋友給我發了一條有趣的短信，“圣誕節將至，為了地球環境與資源，請自覺減少購買傳統紙制賀卡，你可以在大面值人民幣上填上賀辭寄給我。感謝你對環保事業的支持！祝你幸福快樂！”這條短信，除有一句是幽默話，其余應是朋友的心愿。

正如我在前面申明過的，我不是一個環境保護主義者，但是卻十分關注環境。我來那曲之前，曾在一個單位工作了近九年時間。剛到那個單位時，從院內的植被可以看出，原單位的領導和部下是重視種花植樹的。但因為原單位撤銷了，而新進駐的單位的領導，完全不珍惜前人的勞動。他們嫌法國梧桐，在秋冬之際老掉樹葉，不好保持衛生，便把樹枝統統砍掉，留一個光溜溜的樹樁；他們覺得，桑樹的“桑”字，與傷亡的“傷”字是一個音，聽上去不吉利，就下令把院內所有的桑樹，在一天之內統統連根拔掉了；他們還認為，那幾條用小葉女貞編織成的林蔭道，看上去陰氣太重，解決的辦法，當然是一個“砍”字了……就這么幾下折騰，院子里大變樣了，變得在院子里生活了幾十年的一位老將軍都認不出來了。他找來新的領導們，聲淚俱下，用顫抖的手，指著新領導的鼻子。新領導們以為那位老將軍會把他們痛罵一頓，因為這些戰爭年代出來的老將軍，脾氣都比較大。但最后的結果，卻大出新領導們所料。那位老將軍只是結結巴巴地說了三個字——敗家子，就扭頭離去了。

這件事對我的觸動很大，我也想為保護那些樹做些工作。1996年初，我擔任單位的負責人，并在這個位子上干了六年多，先后與三名同志搭檔。其中有一名和我搭檔的領導，想把一些老樹砍掉，認為那些老香樟樹長得不好看，影響環境。他征求我的意見，我一口回絕了。我說，老樹有老樹的風度，就看你會不會欣賞了。后來，他對別人說，等他一調走，我馬上就把這些樹砍了，到那個時候他就管不了了。那時候，上面和下面都說我馬上要調走，我也以為我會馬上調，我甚至為我調走之后那些樹的命運擔憂。誰知，那個認為我會調走的搭檔，自己卻先離開了。第二年七月的一天，有人告訴我，隔壁單位在砍法國梧桐樹，那些樹的樹齡都在30年以上，其直徑都是40公分左右，他們要把那一片樹林變成草坪。我聽后非常生氣，立即找到那個單位的領導。經多方做工作，那個單位的領導才同意把那些樹移栽到我單位。但只給一個星期的時間。時值炎夏，我組織單位的幾百號人，還動用了吊車和貨車，又請了技術人員，不分白天黑夜，干了約一個星期，移栽了40多棵。這些樹移栽好兩個多月后，我接到了調離的命令。有時我不禁想，也許是為了救那些香樟樹和法國梧桐樹，才讓我在那個單位多待了一年多吧！真那樣的話，我想，值得。

2003年9月，我回到單位看到了那些樹，除了三棵沒有活，其余都活得很好。那是一個無風的下午，我卻看到它們抖動著片片樹葉，頓時內心十分感動。我一直相信樹是有生命、有靈性的，它們也許是在向我致意呢！

今年初，有個單位的領導對我說，他準備把他們單位院子里的柏樹全部砍了，因為他感到一走進單位，就像走進了陵園一樣，到處都是大柏樹，心里不舒服。他還說，他已經叫人去聯系人員來砍伐了。我到那個單位一看，全是些直徑在三四十公分的柏樹。我知道柏樹生長得慢，這些可憐的柏樹在這里至少已生活了五十年了。我本想聯合其他同志一道去給那個領導做工作，可我聯系過的同志說，“他的脾氣我太清楚了，是‘說一不二’的，誰也改變不了。”我心里非常著急，連續幾天睡不著覺，辦法終于在靜夜里想出來了。那辦法就是給他談風水。其實我沒有任何風水知識，但我知道當領導的都有升遷的欲望。我說，這個單位出了一些領導，就說明這個單位的風水不錯，而這些柏樹也是構成好風水的重要部分……這位領導聽了我的一番話，一邊頻頻點頭，一邊掏出手機，對下級作出了不砍樹的指示。那天我真高興，我為那些柏樹高興，我主動找了幾個朋友去喝灑，并把自己灌個爛醉。

責任編輯 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