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十年以后,還是我的一把火徹底地將心靈深處的印痕燒毀。火光中,我看見了涅槃的父親緩緩飛升。
中國的鄉村多是以同姓氏族聚居而形成的自然村,村與村之間,習慣地保持著或近或遠的距離,區域的劃分為自然的山水和歷史上約定俗成的界限。江南村與村的分界則是一些祠堂間、祖墳外的荒山野嶺,那些地域往往只有雜生的樹木和幾座孤立的無主墳塋。一到傍晚,暮鳥投林的鳴叫就使這些野地變得陰森起來,深夜偶爾的幾點磷火或螢火,更讓這些白天可一覽無余之地增添了幾分恐怖。
父親是在那個后來叛逃的副統帥“不培養工農干部”的指令中直接從軍校退伍的。他以湖南人倔強的性格毅然辭去了連指導員的原職,謝絕師政委的一再挽留,他以戰士的身份退了伍。父親回到家鄉時,祖父母均已去世,已長大的姊妹或成家立業,或遠走他鄉,家道早已衰敗。其時,父親一族勢單力薄,兩兄弟偏居在三進九院的大祠堂西北角,僅有三間正房加一間堂屋。父親返家那一刻,面對失勢之家不知是何種心情。后來遷居的舉措已成必然。只是,父親再次握住鋤、鈀等農具時,在部隊因勞累積壓的頑疾隨著心緒的悲憤漸漸發作。那以后,父親再也沒有徹底恢復健康。
兩年以后,父親娶了“上山下鄉”的母親。在祠堂發生幾次小沖突后,他便選擇了靠山的一面荒坡東向造了幾間房子。母親家在父親造房時給了些接濟,因此,“小五間頭”新居就比老屋氣派許多。在村中人嫉妒的眼光中,父親帶著母親和我遷出了祠堂。父親植了滿坡的杉樹和一些法國梧桐,又在我的一再吵鬧中,從老屋挖來了幾節竹鞭,此后,我就跟著小樹苗和竹子一起自由地成長。
父親因為人熱情,又有在部隊學習所獲的文化和技能,幾番替人排憂解難之后,漸漸地為村中人所尊敬,我也隨之在走家串戶時,獲得村民將煮熟雞蛋塞進口袋中的禮遇。
不久,全國興起一場“大興水利,造福人民”的運動和“農業學大寨”的風潮。我們居住的山區丘陵中也有幾座大型水庫的宏偉構思。那一段,我家屋前開始修筑一座小型水庫,社員勞作之余常到我家歇工、喝茶水。母親每天要用大鐵鍋燒四大木桶開水,每桶要放進一大碗粗茶和一大碗切細的生姜絲,供大家解渴。日子便在喝茶時產生的各種軼聞與舊事的談笑中溜走。
水庫修建完畢,我們家掩映在青山綠水之間,成了村后的風景。水庫靠山的一側,伴著樹林邊的一條埂道,是我們家與村中人最便捷的聯系通道。我經常由此出入,母親便無端地多了幾分憂心,水邊的那棵老桃樹下每天都有母親慈愛的目光牽扯著我。
隨之而來的是鄰近公社兩座大型水庫開工。其時,尚屬年富力強的父親已擔任大隊“治保主任”一職,就承擔了帶隊的重任,辭別剛剛生產、尚未出月子的母親,領著一支約兩百人的青壯年隊伍去支援“紅旗水庫”的工程。這一去約有半年,母親也就憂愁了半年。休假的人不時帶回些不幸的消息,還有在炸山石時被砸傷的人被抬著回了村,有關工地工程復雜、地質特殊、事故不斷的種種傳聞不脛而走。
母親聽到這些消息后,抱著剛剛滿月的妹妹哭泣,常常是奶水和著淚水被妹妹吞進肚里。多年以后,長大的妹妹待人接物總給人一種澀味,恐怕就緣于這時的經歷吧。那時,我們家在對父親的牽掛中失去歡顏,母子三人常在空蕩蕩的房中被暗夜的種種異響驚嚇。
那一年的秋收,村中沒有男勞力,硬是靠著婆娘們帶著些半大的孩子收完全部莊稼。四歲的我也隨同母親和一批比我略大的孩子,把稻田中收割后扎成的草把用木釬兩只兩只地挑到壟上或曬谷坪邊。我稚嫩的肩膀和手被磨出老大的血皰和水皰,一碰就鉆心地痛。這時,有人帶回父親病重的消息,說他因天天帶頭干活,身體本來不佳的他這一段常發高燒,天天“打擺子”。母親當夜格外傷感地啜泣,第二天便抱著妹妹趕去工地看病中的父親。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了母親不顧身體虛弱,心急如焚起程的心情。
半個月后,母親只帶著妹妹回來。臉色臘黃、一個缺乏營養又異常憔悴的形象就一直映在我腦中。我問:“媽,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呀?”母親不回答,只是無言地流淚。
當夜,臉色蒼白得可怕的母親抱著睡熟的妹妹,拽著我出了門。她向水庫邊走去,是要去沉塘,我隱隱約約感覺到死亡的可怕,一路上又吵又鬧。母親花費了不少力氣拖我,到了水庫邊上,我雙手掙開母親的拉扯,死死地抱住了那棵老桃樹。一半身子浸在水中的母親怎么也扯不動我,傷心哭說:“好崽,莫留在世上受人欺負,跟娘一起去死噠干凈?!蔽覀兛摁[的聲音引來了路過的村人,村支書等聞訊也急急趕來,我們被拉回了家。精疲力竭的母親在專人的看護下,第二天早晨似乎清醒了,恢復了正常,此后再沒有尋短見的舉措。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走后,隊里分給我家作柴燒的禾草因無人挑回,被水浸泡在田里全部爛掉。母親認為父親為“公家”干活,家里卻沒得到鄉親們的任何幫忙與照顧,還要忍受村中人說父親“圖表現”,造成村民受傷和村中無男人管家像“寡婦村”等現狀的指責,母親受不了村中人的白眼和冷嘲熱諷,對比自己家清苦無助的境況,就越發想不通,便有了尋死的念頭。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漫長。離春節越來越近,全大隊的人仍籠罩在一種親人不團聚的悲傷氛圍中,許多人家因沒有大男人在家,甚至沒有準備年貨。
離春節只有兩天,一場大雪降臨,但并沒有“瑞雪兆豐年”的氣氛。那天傍晚,對面的山頭上,白雪映襯著一支打著紅旗的隊伍出現,隨著隊伍的接近,全村沸騰了。婦孺們傾村而出,撲向了隊伍中疲憊至極的親人。村里終于有了過年的歡樂氣氛和喜慶色彩。父親帶的隊以奇跡般的速度完成了工程的土石方任務,同時事故率在所有工程隊中最低,由此他們獲得了嘉獎。母親懸掛半年多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一年以后,我背著書包進了學校。父親則因工作成績突出,又富有帶兵經驗,遂高升為公社民兵營長。然而,我接二連三地闖禍,使他不得不心灰意冷地辭了職。
幾乎是進校的同時,也就是我剛剛認會了“毛主席”、“中國共產黨”幾個字的一九七六年九月,公社的高音喇叭接連地播放哀樂,哀樂中沉痛宣告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與世長辭,舉國哀悼。以后上課前,全體同學例行地面對教室正中那張著名的畫像——《你辦事,我放心》起立問候:“毛主席萬歲!華主席萬歲!”兒童的天性讓我覺得這個儀式頗為好玩,就在同學的呼喊中“哎!哎!”地答應,于是,一場足以讓我丟掉小命的災難降臨到了頭上。
班長將這一情況反映到學校教導處,教導主任與校長在窗外偷聽證實后,報告了尚未解體的公社“革命委員會”。于是,在我再一次“哎哎”地應答著同學們對主席的問候時,革委會仨人一擁而入,反剪兩手的我被押到了教導處。
當天,學校數百名師生在操場上召開批斗大會,剛上學不久的我則被戴上書有“現行反革命”的紙糊高帽,脖子上掛著“現行反革命”并帶著紅墨水大“×”的紙牌,五花大綁地押到了臺前,為了讓師生們能見到這個反革命典型,他們特意找來幾張木課桌,讓我跪在上面。
接下來喊的口號從“打倒現行反革命魯田!”發展到“打倒魯田大肚子鼓氣哈?。ㄇ嗤埽钡炔粋惒活愔Z。直到父親聞訊后,帶著幾個人趕來了。父親沖到會場,一改往日的慈善,憤怒地用腳踢我,并叫我跪地做深刻的檢討。當晚回家后,父親一邊用野雞羽毛往我身上涂據說能治跌打的狗油,一邊責成我寫出書面檢討。翌日,父親押著我逐班逐班跪地檢討。至今我還依稀記得,“檢討”中許多字是按照父親的口授,我用拼音寫成的。那是我寫的第一篇超過千字的文章。
稍大一點,看到《三國》中劉備摔孩子一段,我才領會了父親的苦心,父親以他豐富的社會經驗保全了自己的孩子,使他在那個嚴酷的時代逃過滅頂之災。一個不足七歲的小孩子因頑皮而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在今日看來,簡直叫人難以置信。特殊的經歷讓我七歲似乎就開始懂得了人生,明白了生存的苦難。
父親平息這起“政治風波”之后,他明顯地抑郁起來,健康每況愈下、不時咯血。為了治病,家中不時變賣些實物和糧食去換藥。而我則在父親“讀得書多當大丘,不須耕種自然收”的囑咐中,一邊刻苦讀書,一邊與村中伙伴抱成團,抵制“反革命事件”后其他生產隊的小孩對我的欺負。
不久,城里的小姨送給了我一支烏黑發亮的玩具手槍,可以射出塑料子彈和打響“洋炮子”。這個玩具使更多同學團結到了我的周圍,在與各個生產隊同齡小孩子們的沖突中,我們開始占據上風,為了征服另一股勢均力敵的鄰村隊伍,我設計了一次伏擊戰,在丘陵公路必經之地,利用轉彎處山勢一側的陡坡準備了大量的石頭和用荷葉包好的爛泥,想給“敵人”一次狠狠的打擊。然而,那個村的小孩好像聽到了風聲,那天他們偏偏沒有從公路經過,而是穿越山林溜走了。就在我們等得心煩意亂之時,一輛貨車駛進了我們的視線。于是,小伙伴們手癢難熬,我則如同一名指揮官,見汽車飛馳到眼前就扣響了手槍扳機,并大聲喊“打!”兩個荷葉爛泥包飛落在汽車的擋風玻璃上,玻璃上頓時涂滿了淤泥,同時,又有兩包土灰丟進了駕駛室。
司機幸好及時地踩了剎車,避免了一場翻陡坡車毀人亡的慘劇。我只聽到一陣凄厲刺耳的剎車聲后,車上的人跳下車門怒火中燒地往坡上沖。我試圖用石頭擊退他們,而小伙伴們已作鳥獸散。他們把我逮住了,司機揚起拳頭欲痛揍我一頓,好在同行的一位供銷合作社的人認識我,忙喊:“打不得,這是魯營長的崽!”我被他們用汽車送回了家。父親聽完情況后,氣憤到了極點,用竹篾片將我狠狠地揍了一頓。此后聽說為了賠償汽車的損失,他們從我家里挑走了兩擔谷子。
辭去公社民兵營長一職后,父親開始在房前屋后栽培一些果樹。少了許多煩惱事,日子變得悠閑起來,父親的氣色漸漸好了起來。此時,大隊新開辦了一個鐵廠和一個磚廠,煉鐵爐和燒磚窯開始大肆吞噬四周綠色的山頭,為了煉鐵打些鋤頭、鐮刀等農用工具,缺少煤炭燃料的廠子不得不挖樹,因為樹蔸作燃料燒起來火力持久。周圍的大隊也競相開起了這種無規劃、目光短淺的企業,暫時的微量經濟效應帶來了環境的嚴重惡化。父親痛心疾首地看著一座座綠山成了荒坡,他只能更辛勤地將我家后山中空空的樹坑里植上橘樹苗。在周圍山坡幾乎褪盡綠色時,我們家仍在翠綠掩映中。第三年,我們家獲得了大豐收,滿坡的桔子黃得耀眼。這一年,喜訊頻傳,母親年底落實政策回城,我于次年初也幸運地趕上了回城的末班車,成了一個有城市戶口的鄉村孩子。
進城后我極力去彌補鄉村與城市的距離,故鄉無法帶給我與城市孩子平等的權利和尊嚴。我只顧傷感與兒時伙伴的分別,反倒沒有理會父親的感情。他在為我們母子進城慶幸之余也有些自卑,面對城市他也有些恐懼與不安。
母親頂替外婆之職進入長沙市服務公司,我們一家擠進外婆三十多平方米的屋中,加上尚未成家的舅舅們共有八口人。父親在狹窄的居住環境中更加感到自己是多余人,執意回鄉下生活。家鄉有責任田、自留山地,生活可以過得容易和自在些。此后,父親的生活就成了兩半,總是城市和農村兩頭地跑。
次年暑假,與城市尚有隔閡的我回到鄉下探望父親。走完18里山路,我看到那棵足有800歲的大樟樹和裊裊升起的炊煙時,我懷著無比的親切感奔跑起來。到家門口,莫名的冷清和孤寂卻撲面而來,少人居住的房屋顯然失去了生機,已經成林的竹子給了老屋陰森的感覺。犬吠喚出了虛弱的父親,他滿臉堆起的笑意卻無法掩蓋病態。父親把我迎進屋,就忙著生火做飯,一面止不住地咳喘著?;鸸獾拿鳒缰?,我看到父親不時忙著用草木灰遮蓋咳出來的釅痰。我心酸地上前給他捶背,父親似乎感激地夸我:“好崽,你長大了!”
那餐晚飯,父親做了我最喜歡吃的火焙魚和蒸米粉,并一個勁地給我加飯。但我總忘不掉他一邊咳嗽、一邊彎腰往灶中添柴的情景,明滅的火光映襯出了一張飽經風霜的容顏,這一幕日后成了我多年來越來越深刻的記憶。那幾天我與父親度過了最快樂的時光。
回城后,我更加清晰地體味到了家境的貧寒和父母的不堪重負,就不愿再與外婆家人一起賣冰棍掙錢,央求外婆為我單獨購置了一個泡沫冰箱,靠著夏天放學后賣冰棍和冬天假期做小工維持每一年的學雜費。那時剛進入80年代,我正好十歲。
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不得不常來長沙城中求診。深諳世事的父親為了避免外婆家的閑言,常常不顧病弱,扛著大米、時鮮蔬菜步行60里進城。盡管如此,母親每月三十余元的工資捉襟見肘,父親的病始終沒有治愈的希望,只好“無錢命擋”地捱日子。這樣熬了五年,生計越漸艱難,甚至沒有了鄉村偶爾的歡顏。1985年冬天,當我坐在教室中準備復習迎接統考時,鄰居的臉在教室窗外晃了晃,喚我的名字。老師先我一步出了教室,我預感到了什么似的,迅速地跑了出去,來人急切短促地告訴我:“你爸爸今天早上死噠!”一聞此語,淚水就漲滿了我的眼眶。我原本準備寒假時回家鄉看望病中的父親的,孰料他走得如此之快!
送父親上山的時候,下了一場雪,我依傳統披麻戴孝為抬靈柩的十六金剛分送白毛巾和草鞋,并逐一叩頭致謝。一路上,鞭炮爆得異常地響,三眼銃更是震得排山動地,我捧著父親的遺像逢人便拜,無暇顧及滿頭滿臉的雪花。我沒有聽進去村中人對我表示的憐憫,奇怪得很,倒是喊禮的風水先生每次斷喝都真真切切地響在耳邊:“左邊虛懸空,后面要留神啊!……”每一聲都在敲擊著我幾近麻木的神經。
安葬父親后,母親留下處理后事,我則匆匆趕回學校去讀書迎考。走前,我無比眷戀地回望故鄉。父親巨大的影像從老屋中靜靜升起,慢慢地隱入竹林、隱入山水之間,越來越淡……
幾年后的清明節,我回鄉為父親掃墓。那天天氣意外地晴好,老屋只剩下變賣后拆剩的一堵土墻,父親所植的滿坡橘樹在他去后的第二年,因倒春寒無人看護全部凍死,山中的樹木與竹子因無主也被村民逐一砍伐。我呆立在滿山雜草的老屋后,瑟縮地掏出了香煙和火柴,點燃煙后,我將火柴隨意一扔,不料野草竟噼里啪啦地燒了起來。我面對著突然蔓延的火勢一時不知所措,這時,我看見了父親在火光中微笑。
野火將雜草燒光后自然地熄滅了。我在有些焦糊味的老屋附近走動,腳不覺觸到了地上一個堅硬的東西,我撥開草灰一看,竟是一支剛冒尖的春筍。我想起當年與父親一起植下的竹鞭,它們竟在默默中生長著、挺進著。我知道,不管怎樣砍伐,只要地下的竹鞭仍在,要不了多久,它們又會蔚然成林的。
我細心地用泥土將竹筍埋好,起身時,我仿佛看到了一片松竹相間的樹林,林中有我依稀的老屋,我又見到了父親出沒其間的淡淡的身影。那一刻,我對著父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