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制勝

談幽默是件愉快的事，“幽默制勝”就更有意思，不但愉快，還取得成功，那更要偷著樂了。不過，樂是樂，我還是要從樂的天敵“憂”談起。

人類的苦惱意識和幽默的定義

1，人類的苦惱意識

上帝造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總是憂多樂少；從亞當夏娃被逐出伊甸園，就開啟了人類的悲劇。錢鐘書先生《管錐編》談到“寫憂而造藝”時，引述了中西大量有關的詩文談人類的苦惱意識，連類舉似，不下百例，茲姑引數(shù)例，以概其余：曹植《釋愁文》：“愁之為勿，惟恍惟惚，不招自來，推之勿往”；杜牧《九日齊安登高》：“人世幾回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陸游《春愁》：“春愁茫茫塞天地，我行未到愁先至”。并非中國墨客騷人多愁善感，西方文士也差不多。“十七世紀意大利詩人賦《人生苦》，自謂年將五十，而取生平心暢神怡之時刻累積之，難盈一日。歌德亦言已生七十五載，而合計歡忻之日，先后差足四周耳”。

以上這些詩文都是人類苦惱意識的集中反映。古代是這樣，今人的煩惱更多，這似乎是人類的宿命。經(jīng)濟學中，如果說商品的價值和資源的稀缺有很大的關系，乃至成為價值的決定因素，那么在充滿憂愁的人世間，歡愉就特別珍貴，也為大家所追求。想一想大文學家歌德洞徹人生，尚且只有一個月的歡樂，你再不抓緊時間高興高興，實在是枉過一生了。而幽默就是我們破愁釋懷的歡樂劑，也是上帝對其造人缺陷的補償，所以幽默是人見人愛的東西。

2，幽默的定義

幽默是個好東西，但最說不清楚的也是幽默。本“經(jīng)”不是幽默的專論，也沒有必要于此多花筆墨，但也不妨就其特征聊說上幾句。

從哲學意義上說，幽默是一種自由心境，是一種智慧的顯現(xiàn)，帶有理性的色彩。哲學家康德說過，幽默是理性對對象的自由戲弄，這是說得極其深刻的。

從美學的角度講，幽默屬于喜劇的范疇。它除了要具備喜劇精神的內涵外，在表現(xiàn)上也有其特征，囊括了如諧謔、奇想、雙關、佯謬、反諷、答非所問等諸多的內容和修辭形式，它總是和歡愉及笑聲相連。

對于一個具體的人來講，幽默則是人的一種氣質，它多表現(xiàn)為通達、機智、自嘲和笑對人生的樂觀。

正因為幽默具有以上的特征，它就不是一般的嘻嘻哈哈，而是一種深刻的人類精神，對人的一生會產(chǎn)生非常積極的意義。

有意思的是，幽默具有一種雙向的功能，它自娛也娛他，它自利也利人。因而一個有幽默感的人自己是快樂的，也總能給別人帶去快樂，這樣的人誰又不喜歡呢？君不見現(xiàn)在的征婚啟事上往往有一條“某男（女）……富于幽默感之類”的話，可見民間和大眾文化也知道，沒有幽默感是找個老婆或男人都困難的。有真正幽默感的人在一定意義上說也是一種稀缺資源，它往往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影響，乃至對人發(fā)生影響。學生們都有同感，凡是幽默感強的老師大家印象就深，以后多年還會成為聚會的話題。我不妨以中學時代的一個老師為例申言之，以讓我的讀者在閱讀中增加一點快感。

幽默制勝

人的一生風風雨雨，滄海桑田。人事靡恒，人生多故，反掌榮辱，轉燭盛衰。不少人往往未老先衰。同學聚會中這種感覺特別強烈。不僅是“惜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更是白了少年頭，“驚呼熱中腸”。我們這一代人歷經(jīng)三年饑餓時期，竭蹶于十年浩劫，不可能平平安安，如果沒有一個良好的心理素質，事業(yè)上是很難取得成功的。在我的經(jīng)歷中，幽默甚至起了支撐的作用。“文革”中的一些事，至今還歷歷在目。

我們這個民族有個毛病是健忘。現(xiàn)在很多人對“文革”都不甚了了，仿佛那是新石器時代發(fā)生的事。包括知識界對“文革”反思的力度都很欠缺。但有兩個知識分子有痛定思痛的能力，一個是巴金，一個是季羨林。關于巴金對“文革”的反思，我曾在長篇電視片《百年巴金》中有過評述，季羨林在其“文革”回憶錄《牛棚雜憶》中則寫下了這樣幾句話：“‘文化大革命’是中國歷史上空前的最野蠻、最殘暴、最愚昧、最荒謬的一場悲劇，它給偉大的中華民族的臉上抹了黑，我們永遠不應該忘記！”“最野蠻、最殘暴、最愚昧”這九個字對于“文革”中慘遭迫害的人都有切膚之痛，就算是逍遙派，“最荒謬”的況味，你也是領略過的。

“文革”時，我在瀘州一個遠郊的中學教書。剛從東北調回學校，我便被入了“另冊”。原因是我父親當時尚未“解放”，我又是在北京念的書，瀘州地方小，人家不知你在北京干過什么，說不定有“五一六”的嫌疑，學校工宣隊總想在我身上找到階級斗爭的突破口。我平時又是口無遮攔，喜歡講點笑話，裝不出規(guī)規(guī)矩矩、夾起尾巴做人的模樣，難免要出點問題。學校的工宣隊李隊長是河北人，心高氣盛的人，因為要領導一切，經(jīng)常在會上發(fā)表一些高論。有些時候我禁不住要發(fā)表一點評論，不陰不陽的，你想，這還有好果子吃嗎！

有一次，李隊長宣講“儒法斗爭”，談到秦始皇的“書同文，車同軌”就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起來，說當時的鐵路寬窄不一，是秦始皇把全國鐵路的大小統(tǒng)一了。下面的老師們發(fā)笑。我說李隊長講得對，否則他怎么能從河北坐火車到四川呢。下面就笑得更兇了。

又有一次，李隊長去聽張老師的“農業(yè)基礎課”，課的內容是“柑橘的嫁接”。李隊長聽后非常興奮，在會上感慨不已，他稱贊張老師講得好，說今天終于明白了什么叫“結扎”。張老師馬上聲明他講的是“嫁接”，不是“結扎”。下面的老師又笑起來。我說李隊長講得對，“嫁接”和“結扎”還不是一回事，知識分子就喜歡咬文嚼字。下面的熱鬧勁兒就甭提了。

后來我發(fā)覺李隊長把我盯上了。有一次，我和幾個青年教師在宿舍發(fā)牢騷，一開門就發(fā)現(xiàn)李隊長在偷聽。在一次會上我又不無譏諷地說，現(xiàn)在我們講話特別有安全感，反正有人給我們站崗放哨。我不知道，人家正在布置陷阱，誰笑在最后還等著瞧哩！

我的禍事終于來了。在一次“斗私批修”會上，李隊長請來我班上一個姓王的紅衛(wèi)兵小將給我提意見，人家是早有準備的。小將非常激昂，他說，何老師每次下課都不給毛主席敬禮。當時的規(guī)矩是上課前要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下課后要全體起立給毛主席鞠躬敬禮，三忠于，四無限，全國皆然。他這一說，全場肅然，靜得連一顆針掉下去都聽得見。因為在當時這一問題之嚴重，足可以讓一個人進“牛棚”乃至鋃鐺入獄的。看來，一個“反革命”就要誕生了。幸好我沒有慌亂，幽默就要幽默到底。我說，你怎么知道我沒有給毛主席敬禮？小將說，我看見的！我說，給毛主席敬禮時大家都要同時低頭，誰也看不見誰給毛主席敬沒敬禮，不信，大家可以當場試一試。我這么一說，小將呆了。我又接著說，只有一種情況，除非你沒有給毛主席敬禮，專門站著看人家給沒有給毛主席敬禮；我要問，誰給你的權利不給毛主席敬禮，專門監(jiān)視人家的？小將這下子真的緊張了，突然大哭起來。會場再次肅然，因為如果一個“老”反革命不能誕生的話，那就意味著一個“小”反革命就要誕生了。還是我給他解了圍。我說，小將的錯誤是嚴重的，如果是一次還算了，他是“每次”都站著不敬禮，希望工宣隊要嚴肅處理。不過，對紅衛(wèi)兵小將要以教育為主，不給出路的政策不是黨的政策。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事后，朋友對我說，大家都替你捏一把汗，沒想到你還真有兩刷子。我想，這是平時幽默惹的禍，關鍵時又是幽默救的我。如果沒有平時有意識無意識的幽默“訓練”，關鍵時刻就不能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tài)，也不可能急中生智，到時候真的是吃不了兜著走。

我在那個中學呆了整整九年，其間笑話百出，荒謬絕倫。我就是毫不夸張，用白描的手法寫出，也比當下那些搞笑的電視劇來得精彩。當然那是以后的事了。

如果說以上事例還只是一般生活中發(fā)生的趣聞，盡管系連人生，但還不是事業(yè)上的幽默制勝，那我不妨再舉一個例子。

在我看來，對于從事文藝的人來說，幽默尤其重要。文藝最忌說教，它要講求趣聞，要寓教于樂。如果總是兩眼呆滯，面肌固定，看了令人厭惡，文藝的一切功能都無從提起。當前文藝的毛病很多，缺乏趣味，缺乏幽默，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看看我們的散文，有幾篇能讓你忍俊不禁；有些時候你讀完一部長篇小說，就笑不出來一次。我參加第六屆茅盾文學獎評獎，幽默小說或諷刺小說，作為一個品種就付諸闕如。如果說文藝要對我們的社會和經(jīng)濟建設提供智力支持，這個“智力”就包含了趣聞，包含了幽默。因為幽默體現(xiàn)的精神是構建健康的國民心態(tài)的一個重要內容。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撰寫碑賦成了我創(chuàng)作的重要業(yè)務。這個“行業(yè)”也同樣存在競爭。因為在四川碑賦寫作之盛，在全國無出其右者。有一次，一家大的餐飲公司和上海某飲食行業(yè)在成都聯(lián)辦“上海食府”，需要寫一篇體現(xiàn)“本幫菜”風格的銘文，最終我一篇跳出，其所以然，還是以幽默取勝。茲截取其中一段，以窺全文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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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樓飯店，折沖樽俎；壺中日月，名士風流。達夫賞飯，

無非本幫菜肴，文豪打油，管他冬夏春秋。梅龍宴客，周公何

須吐哺，把酒臨風，醬爆茄子拔了頭籌。鲅肺湯美，傾倒蒼髯

于翁，筆走龍蛇，墨香長留黃浦江頭。總統(tǒng)里根，吃遍亞非歐

陸，下了江南，乃知樓外有樓。今夕何夕，月涌江流。東方明

珠星光燦爛，楊浦南浦二橋飛虹。上海大世界，世界大上海；

食色人之性，惟食可忘憂。錢稱人民幣，落座即為主；筷子面

前皆平等，該出手時就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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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海派菜肴銘》的最后一段。一般碑銘一類的文章，總是顯得嚴肅，一旦要刻石，撰寫者的心情就“正經(jīng)”起來。我想，吃飯是美事，氣氛得活潑；如果沒有趣味，山珍海味，你也吃個鏟鏟。

所以在這篇銘文里除了對中國的飲食文化作一些概括外，更多的是注入了“趣味”的內容。文章薈萃了魯迅、郁達夫、周恩來、于右任以及美國總統(tǒng)里根品嘗上海菜的感受，最后落腳到“筷子面前皆平等，該出手時就出手”，這句話語出雙關，文涵兩意，其中的幽默不言而喻。

關于文章的趣味問題，在我看來，不單是創(chuàng)作需要，文藝評論同樣需要。中國傳統(tǒng)文評，無論是文論、詩論，還是畫論、曲論，都有很強的體驗、感悟和趣味的色彩，很多也是用文學語言寫成的。而現(xiàn)在這些東西正在消失，冗長枯燥的推演，教科書式的語言，不中不西的文體，充斥我們的評論文章，形成了一種新的八股。我讀錢鐘書的文論就感覺不同。你既為他運用語言析理所折服，又頓覺高文何綺，好句如珠，獲得一種審美的感受。這種語言是把論證的精密和文學的審美打通，融思辨和文采于一體，生動而幽默，機趣又富于彈性。這種批評語言才是應該推廣的。

在現(xiàn)代社會，幽默已經(jīng)不再僅僅是個人氣質和文藝的小擺設一類的東西了，它以百變之身，進入到社會的方方面面。總統(tǒng)競選，商業(yè)推銷，媒體競爭，文化滲透……幽默都成了寵兒，甚至有人戲言，大國的首腦如果幽默感強，則戰(zhàn)爭的可能性也會降低。這當然是夸大其詞。不過幽默也可以用于戰(zhàn)爭。我看過一則美國二戰(zhàn)時期的征兵廣告，就是一篇道地的幽默小品，它沒有渲染戰(zhàn)爭的恐怖，反而讓你開心解頤：

打仗，不用擔心

如果是打傳統(tǒng)的常規(guī)戰(zhàn)爭的話，不用擔心你當了兵就會死。

當了兵有兩個可能：一個是留在后方，一個是送往前線。留在

后方?jīng)]有什么可擔心的，送到前線又有兩種可能：一個是受傷，

一個是沒有受傷。沒有受傷不用擔心，受傷的話也有兩個可能：

一個是輕傷，一個是重傷。輕傷不必擔心，重傷的話也有兩個

可能：一個是能治好的，一個是治不好的。能治好的不必擔心，

治不好的也有兩個可能：一個不死，一個是死。不死的話不必

擔心，死的話嘛……也好，因為你已經(jīng)死了，還有什么好擔心

的呢？



這則“征兵廣告”就是一篇幽默小品。它用的都是諧謔語，始終用“兩個可能”說事，最后沒有“可能”了，但是你也可以徹底不擔心了。如果從講道理來講，文章并無道理，或者說這個道理誰都知道。但換成幽默的口吻后，氣氛就變得輕松可愛了。這就是幽默和智慧，在開懷一笑中，你的壓力化為烏有，仿佛一下子解脫了。其結果就是：哥們兒，還看什么，打仗去！

幽默能學么？

說了幽默那么多好處，平時不幽默的人也會動心，恨不得也趕快幽默起來，免得在生活中老吃虧。有智者就教導他們，幽默是天生的，學不會。在我看來，幽默確實有天賦的成分，但是也要靠后天的修煉，學是學得會的。人皆可以為堯舜，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皇帝尚且起于壟畝，更別說幽默這勞什子了。就是沒學會，你又擔心什么，還不是一樣穿衣吃飯過日子。不過，好歹學幾招也可以消痰化食，增進快樂人生，又何樂而不為！聽說國外有專門的“幽默學校”，我們因忙于提高升學率，還顧不過來，所以只能在這本書中函授了。這一節(jié)其主旨就是“幽默是如何煉成的”。

1，留余裕，閑能生慧

幽默自然有其技巧，如諧謔、奇想、雙關、佯謬、反諷、說傻話、語出歧義、答非所問等等，這些都可以通過訓練習得，但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要有一個平和放松的心境，能瀟灑地對待生活。如果一天到晚憂心忡忡，焦慮壓抑，“此愁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那么就算延請國際幽默大師教你，也無濟于事。魯迅先生有一段話，雖說是談藝文的，但對我們認識這一問題大有裨益。他是這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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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術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閑話和笑談，

使文章增添活氣，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于疲倦。但中國

的有些譯本，卻將這些刪去，單留下艱難的講學語，使它復近

于教科書。這正如摘花者，除盡枝葉，單留花朵，摘花固然是

摘花，然而花的活氣卻滅盡了。人們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

覺地滿報了不留余裕心時，這民族的將來恐怕就可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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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強調文章中的“閑話”、“笑談”和“活氣”，并歸結為人乃至一個民族要有 “余裕心”，是有深意存焉。它揭示了生命的節(jié)律和人的健康發(fā)展的內在要求。所謂“余裕心”，指的是心境的寬松和閑適，文武之道，一張一弛，舍此，“這民族的將來恐怕就可慮”。如果把這一道理加以概括，那就是“閑能生慧”。佛教有一個公案，談的是一個俗人想學佛，禪師給他摻茶，水都溢出來了，禪師還是不停手。俗人不解不悟。其實道理很清楚，你一腦子俗念，裝都裝滿了，還修什么行呢！道家哲學也講有無相生，有生于無。這些都說明了心境的空靈，乃是智慧發(fā)育生成的一個最基本的條件。幽默總是與機趣及智慧相連的。你的心太“實”，靜不下來，幽默又從何談起呢？

我是四川人，四川人的閑適全國聞名。成都的茶館冠華夏，成都的麻將甲天下。這往往為大家所詬病。有個笑話說，乘飛機不管到哪里，只要聽見有麻將聲，那一定是要到成都了。但有意思的是，成都人并不笨，四川也是人才輩出，而且總體來講，較之其他省的人更有幽默感，何哉？還是前面那句話：閑能生慧。如果推而廣之，你看有智慧和幽默感的民族，一般也是閑得下來的民族。當然事情也得作兩面觀，幽默不能當飯吃，一味閑適，油腔滑調，“喝點跟斗酒，看點歪錄像，打點小麻將”，泯滅了奮斗精神，消磨了人生銳氣，一輩子也是窩窩囊囊，就算是在征婚啟事上寫一句“某男，有幽默感”，那又有什么用呢！

2，幽默的書

要有幽默的素質，多閱讀有幽默品質的文學作品是一個重要的途徑。這有兩方面的作用：一是讀書對人的氣質潛移默化，讀幽默的作品，你自覺不自覺會受到影響。美學上講人的移情和內模仿是對外物而言，實際上閱讀也同樣具有這種功能。二是在閱讀的過程中，你可以積累大量的幽默資料，除了能派上用場外，量的積累會導致質的變化。如果你掌握了數(shù)百個幽默故事，你不會幽默也會幽默。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道理都是一樣的。我大學畢業(yè)后，曾在吉林四平市圖書館工作過一段時間。當時正值“文革”，圖書館屬于文藝黑線的“封資修”單位，不對外開放，只內部整頓。我分去的時候，只有一個看門的老頭和兩個軍屬。兩個軍屬很少上班，圖書館長期就我一個人，百無聊賴，惟有看書而已。在閱讀的文學作品中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薄伽丘的《十日談》和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

文學史介紹《十日談》總是稱它為現(xiàn)實主義的杰作，推崇其人物刻畫的成功。這沒有搔到癢處。在我看來，《十日談》的主要特征是故事情節(jié)的豐富和幽默。在談“性”色變的年代，能有這樣的書看是一種福氣。書中大量的性描寫都以詼諧出之，令人忍俊不禁。以后我又看了《金瓶梅》，同樣是性描寫，二者最大的區(qū)別是：前者是游戲筆墨，后者是惡俗。《十日談》的一百個故事，我大部分記得下來，“文革”中還多次作為談資擺給別人聽，也差點惹了禍。喜歡幽默的人，都不妨讀一讀，它遠比現(xiàn)代黃段子來得高明。

《唐·吉訶德》是流浪漢小說的代表作，它的出現(xiàn)顛覆了當時流行的騎士小說。它的人文主義精神自不待言，其中的諷刺和幽默是最吸引我的地方。這部書我前后看了四遍，依然興趣盎然。不僅書中的故事和情節(jié)爛熟于心，唐·吉訶德和其仆人桑丘的對話我也記住不少。中國現(xiàn)在缺就缺塞萬提斯這樣的作家，否則坊間金庸一類的武俠小說早就銷聲匿跡了。

讀研究生時，我專攻的是“錢學”。錢鐘書先生的《圍城》也是我熟悉的作品。在我看來，中國現(xiàn)當代的小說以幽默論均無出其右者。錢先生的幽默是學者的幽默，充滿了智慧和書卷氣。書中淵博的知識，飛動的文采，睿智的修辭機趣和豐富的藝術趣味令你目迷五色，進入高妙的審美境界。

《十日談》、《唐·吉訶德》和《圍城》是我看過的最有價值的幽默作品，特向大家推薦。讀了這些小說，你會明白幽默的真諦，說不定你也會幽默起來。當然也沒有必要從一而終，像莎士比亞和莫里埃的喜劇，中國古代的笑話集以及當今一些優(yōu)秀的幽默作品，你也可以廣泛涉獵，就算沒有學會，至少閱讀時也會開心解頤，消去鄙吝的心。

3，發(fā)現(xiàn)幽默和幽默記憶

幽默是一種氣質，幽默也是一種發(fā)現(xiàn)。特別是搞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對于生活中的幽默現(xiàn)象尤其要敏感。果戈里說過，“到處隱藏著喜劇性，我們就生活在它當中，但卻看不到它；可是，如果有一位藝術家把它移植到藝術中來，搬到舞臺上來，我們就會自己對自己捧腹大笑，就會奇怪以前竟沒有注意到它。”這和雕塑家羅丹說的，生活中不是沒有美，而是我們不善于發(fā)現(xiàn)的道理是一樣的。

我認為，熱愛生活的人要有意識地培養(yǎng)自己的“幽默記憶”。盡管這個詞是我生造的，但有它的道理。上帝造人的一個缺陷是它讓人對悲劇意識敏感，當然對一些中國人例外，卻隨時讓人忘卻歡樂和幽默，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還得靠我們后天努力。特別是現(xiàn)代人，生活節(jié)奏這么快，各種壓力這么大，一天到晚一腦子的悲劇，看你活得累不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招生考試報》約我寫一組連載散文。我想，考生們夠辛苦了，也該讓他們放松放松，再去寫一些爹呀媽呀或者說教一類的東西就令人討厭。于是，我調動了自己的“幽默記憶”，實際上就是過去留意的一些生活中的有趣現(xiàn)象，以白描的手法寫出。發(fā)表后，效果很好，還多次獲獎，是那一年該報“收視率”最高的作品。

笑起來

幽默的物化是笑聲，換言之，笑聲是幽默在人的生理和心理的反應。幽默有利于健康，也就是笑聲有利于健康。醫(yī)學研究表明，笑是一種健身運動，能提高人的免疫力和機體抗病能力。一個科學家以實驗證明，笑一分鐘相當于一個病人進行了45分鐘的松弛鍛煉。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一個報告指出，健康是身體的、精神的和社會幸福的完善狀態(tài)，而笑是惟一能覆蓋這三個方面的全能運動。西諺說，一個小丑上街，勝似醫(yī)生看病。只要我們歡樂，開懷大笑，而不是皮笑肉不笑，何愁身體不好。

我還要補充的是，如果說幽默和笑聲的關系，前者為因，后者為果，即幽默產(chǎn)生笑聲是正定理，那么，它的逆定理笑聲產(chǎn)生幽默同樣成立。善笑的人，也往往是有幽默感的人。笑的時候，人們心曠神怡，精神處于放松和空靈的狀態(tài)，閑能生慧，就順理成章。而且，一個人有很強的笑的欲望，他就有制造“笑料”的內驅力，而這恰恰是幽默生成的必要條件。

我還發(fā)現(xiàn)，笑是有傳染力的。一個人發(fā)笑，周圍的人會跟著發(fā)笑。這有兩種可能：一是引起發(fā)笑者的事，周圍的人也覺得開心，故笑；一是周圍的人并不了解笑者所笑者何，只覺得他笑得莫名其妙，于是也趁機大笑，構成一種笑的語境，這本身也有幽默的意味。兩種情況都很可愛，可統(tǒng)稱為“笑的羊群效應”。 “文革”中，我在一所中學教語文，語文課就是政治課，因實在無聊，我上課大多是給學生講笑話。我講笑話的特點是人笑我也笑，笑得比聽者還厲害。有些時候，笑話沒講完，我就先笑起來了，邊笑邊講。往往是前排的聽清楚了大笑，中間幾排的沒聽清楚，問前排的，明白后，也跟著笑；后排沒聽清楚，又問中間的，明白后，又笑。這樣形成了一種笑的時間差 ，一排一排地笑下去。第一排的笑完了，最后一排的還兀自在笑，第一排的覺得奇怪，就又笑起來，如是者后面的又跟著笑，演繹成一種笑的循環(huán)。有些時候可延續(xù)十分鐘之久，連周圍教室的學生也莫名其妙地笑起來，成為語文課在那特定時期一道奇異的風景線。以后畢業(yè)時，我班的學生家長紛紛反映，學校就語文課有水平，學生學到的東西最多。因為笑話也會比那時語文課中的勞什子強，更何況，學生得到的是歡樂，特別是在那個全民壓抑的非常時期。就是至今學生上課，受歡迎的還是幽默感強的老師。

不過，國人中抑郁型的多，不少人自己不笑，還不喜歡人家笑，或者對自然的笑不適應，在我的經(jīng)歷中也屢見不鮮。

1983年，我才分配到文聯(lián)時，負責《文藝通訊》的編輯工作，編輯部是幾位年輕人，難免要笑一笑。當然就算我笑得“放肆”。很快就有人來傳達領導的指示，說笑什么笑，影響工作！可見笑的危害性。

1986年我率作家代表團到老山采訪，完成任務返回昆明后，又西行到瑞麗采風。在客車上，我和幾位作家談笑風生，高興處笑得死去活來，一時山鳴谷應。司機突然猛地回頭，鐵青著臉大聲喝道：“不要笑，車子要翻了!”可見笑的力量！

現(xiàn)在國外有人提出，衡量國家成功與否的最佳指標或許并非國民生產(chǎn)總值，而是快樂總值。當否，不妨姑妄聽之。但是隨著富起來，我們肯定應該更歡樂起來，幽默起來，大大提高我們的快樂值。

責任編輯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