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短篇小說）
2006-01-01 00:00:00張銳強
四川文學 2006年2期
一
雖然門窗緊閉，還是得聽取噪音一片。來來往往的腳步，叫菜領飯的吆喝，車水馬龍的喧囂。這些尚在其次。最要命的還是剁菜。鈍刀之下的菜板發出陣陣慘叫，沒命地撕扯著王海波的耳膜，讓他根本無法靜下心來。
本來就沒找到感覺，這樣一來，自然更無從著手。想擠牙膏都不成。
索性從那臺二手筆記本跟前站起身，呆呆地朝窗外看去。外面的景致早已熟稔于心，同樣的單調乏味。也是，這座四合院散亂而且破舊，景致二字實在無從談起。里面寄住的十幾戶房客背景雖然各不相同，身份卻出奇地一致，都是外地人，外地來京務工人員，再時髦一點，叫北漂兒。
可再沒題材也得寫呀。房租眼看就要到期，而腰里的碎銀已所剩無幾。更關鍵的是，編輯朋友薛偉每月15號送稿。他必須在半月，不，是14天13夜以內，給薛偉一篇愛情小說。青春的，唯美的，純情的，時尚的，小資的。時間越早越好，萬一他不滿意，也好留個修改余地。否則下個月就要口糧無著不說，弄不好還會影響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固定關系。雖然大家都是北漂兒，彼此同病相憐能夠互相諒解，但關系再鐵，也不能影響人家的飯碗不是。他靠稿費吃飯，薛偉靠編輯費過活，都是一分錢一分貨的營生，都不容易。
沒辦法，還是擠吧。王海波長嘆一聲，收回目光重新坐下，繼續體驗便秘的感覺。
搜腸刮肚地憋了半天，終于想起一個題材。自己初中時的親身經歷。其實這個經歷并沒有徹底消失，一直在腦海里若隱若現，并不需要刻意搜求。如同一面落滿灰塵的鏡子，只需輕輕一擦，就能重新照出人影。長時間的猶豫，實際上是決斷過程。并非因為這段經歷格外寶貴，舍不得輕易拿出來賤賣。主要不知道如何表現。否則要白白浪費時間跟精力。薛偉可能手下留情，但終審決不會輕易網開一面。
二
一條長長的青石板小巷，連接著一段美好的情感。事實上，那算得上我的初戀。那時我寄住在學校附近的一個親戚家里，從早自習到晚自習一天三四個來回。路不算特別遠，中間有條長長的小巷通往郊區。不知道從哪天起，我發現有個女生和自己同路。作息時間全校一致，于是每天同行成為必然。時光慢慢流逝，在每天小巷吧嗒吧嗒的腳步摩擦聲中，年輕的心也摩擦出絲絲火花，這種被迫的同行逐漸有了些約定的意味。那時即使同班的男女生也還處于冷戰狀態，因此我的勇氣僅限于旁敲側擊地向別人打聽她的姓名。她肯定知道我，我是每次都能上臺領獎學金的。課余時間我經常調動全部的才氣構思開始對話的第一句臺詞，但那部厚厚的充滿激情的話劇一直沒有機會上演，因為時間和環境的限制只能濃縮為兩個最簡單的動作，開始和結束時看似漫不經心的一瞥，就在那短短的對視中我們彼此讀懂了一切。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十多年后我依然深信關于眼睛，世界語言詞典中沒有任何一個比喻能比這個更加形象、生動和貼切。
她就這樣走進我的日子和詩句。學期結束時我回去看成績，她考得很不理想。路上我就感覺到，她情緒似乎有些低落。學校旁邊有個規模很大的南灣水庫，是當年治理淮河工程的重要部分，現在已經成為故鄉的著名旅游景點。吃完中午飯我意外地看見她獨自一人往大壩上走，于是鬼差神使地跟了上去。大壩很長，她低著頭往前走，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懷疑她是否因為成績不好遭到家人指責而想不開，于是就遠遠跟著。既想勸她又想和她說說話。畢竟我們還從來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直接交流。
還沒到大壩盡頭——那兒是座山，賢山——她忽然轉身朝回走。也就是說，向我走來。我立刻放慢腳步，心跳加速。盡管已經醞釀一年，但在幕布即將拉開的一剎那，我還是像蹩腳的三流演員那樣忘記全部的臺詞。
我不敢相信，這就是開始。
距離越來越近，自信越來越少。大別山里農村孩子的自卑往往會表現成為過度的自尊，使我不能和城市同學正常交流：她會喜歡我嗎？
就在那短短的瞬間，我做出了令自己抱憾終生的決定。掉頭。轉身。逃離。這個動作一旦開始，自然也就沒有了再回首的理由跟勇氣。這不是化學課堂，我們經歷的，不是一場可逆反應。也不是明天才要上演的戲劇，我無法找出原稿，然后將這個經歷輕輕抹去。盡管直到現在，腦海里還不由自主地會出現這樣的幻覺。從那以后再沒看到過她。因為父母調動工作，新學期開始時，她已經轉學。
三
回頭看看，王海波自己都不滿意。這根本不是小說語言。沒有半點描述，全部是交代。沒有沖突，缺乏細節，也難說已構成故事。充其量只是個事件。更關鍵的是，故事到此本來已經結尾，可他卻必須虛構出精彩的下文。這很要命。
不知不覺天已黑透。看看窗外，在燈光有限的射程之外，已經漆黑一片。不是大別山區那種安寧粘稠遼闊的黑，而是輕佻狹窄喧囂不規則的黑。
算了，明天再說吧。
起身胡亂晃動幾下胳膊，煮一包方便面匆匆倒進肚子。迅速補充的熱量從毛孔里散發出來，濕漉漉的不爽，于是決定去沖個澡。院子里靠洗漱間的地方隔出來一間房，可以洗淋浴。這也是他當初決定在此安營扎寨的原因之一。
王海波在水龍頭下仔細搓洗著。從上到下，一處不落。包括那個關鍵物件。水流從上面沖過，產生了奇怪的摩擦效果，讓它的精神為之一振。摁摁，好一陣晃悠。他娘的，不說我也知道你餓。你餓，老子就不餓？王海波洗好后輕輕扇它一下，心里暗罵道。長安米貴，白居不易。在北京漂流更是如此。這種生活注定它只能飽一頓饑一頓，旱澇不均。
王海波一邊擦身子，一邊尋思QQ上那個已經掛上鉤的女人。前些日子靜極思動，以“堅持不瀉”的網名在網站的“溫柔一夜”欄發了個主題為“誠征激情伴侶、謝絕收費”的帖子，不多久，就覓得知音。
做嗎？
當然。
有地方？
可以解決。
我很丑。
可是你很溫柔。
我說的是真的。
我也沒開玩笑。
幾句話下來，已經議定大局。剩下的只是技術問題。主要是時間地點。時間王海波有的是，地方實在不行也能湊合。當然不能輕易引狼入室。這些房間太不隔音。那女人自稱是首鋼的工人，工作三班倒，時間不是特別方便，得碰。
出門就碰到一個女孩兒。或者說，女人。手里端著幾只盤子一只碗，看樣子剛吃過晚飯，在收拾殘局。
兩人都抬著頭，因此目光也在空中相遇。不甚明亮的燈光下，王海波忽然感覺眼前一亮。出現在他面前的簡直不是一張人臉，而是一具上等景德鎮瓷器的粉彩胎面。胎底白中略帶粉紅，表面無比光潔，充滿質感。誰看了都會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摸摸，但又會在半道收手。
面對如此精美的瓷器，哪能隨便動手。周敦頤的話，可遠觀而不能褻玩焉。
女孩兒唰一下低了頭，王海波的目光也趕緊收兵回營。洗漱間的水位常年超過地平面，有幾組磚頭聊為浮橋，只能單向通過。眼下王海波站在中間，女孩兒過不去。
王海波趕緊過去。女孩兒隨即面無表情地走上磚頭，消失在洗漱間內。
王海波沒有馬上離開，若有所思地在原地呆了片刻。奇怪，這位以前似乎從來沒見過的女孩兒似乎有點熟悉。房客們雖然同處一院，但彼此完全沒有交流。平時各忙各的，個個早出晚歸，本來也沒多少接觸的機會?；ハ嗫磥韼缀醪皇巧鐣W意義上的人，而是一個個空洞的符號。只有略一考慮回過神來，那一個個空洞的符號才會被血肉神經慢慢填充起來，還原成一個自然人。
在水流的伴奏下，洗漱間里不時發出硬物碰撞的遲鈍音樂，有點重金屬的意思。王海波下意識地用毛巾擦擦頭發，一邊琢磨一邊扭頭朝回走。就在轉身的一剎那，不覺心里一動。雖然大部分記憶都如同沙子般從指逢間灑落，但還是有一部分被捧住——這女孩兒有點像剛剛開頭的那篇小說中的女主人公。
黑暗中的王海波不禁無聲地一笑。這個說法如果寫進小說，實在過于蹩腳。但居然是事實。十多年歲月河流的沖刷，已經磨去“她”的許多細部棱角，很難打撈出一個完整的人物印象。但女孩兒的出現，讓他一下子回到了十多年前大別山里的初中時代?！八钡淖旖蔷褪沁@樣。仿佛永遠帶著一層淡淡的、不屑一顧的冷笑，如同初秋的微霜。
四
一回屋王海波即上了線，盡管上網需要額外付費。上線一看，她的頭像亮著，也在線。搭上腔，不幾句就敲定明天下午見面。
兩人聊了很久，內容都圍繞著褲腰帶以下三寸處的要害。下線時已過午夜。王海波伸個長長的懶腰，疲憊地站起來，活動活動胳膊腿，然后在窗戶跟前站定，想休息一下眼睛。
結果就有了新發現。
對面的窗戶沒拉窗簾。一個女人的側影被燈光映襯著，栩栩如生。
定睛一看，正是那具景德鎮瓷器。剛才驚鴻一瞥，沒好意思細看，現在正好有了補救機會。二十米開外的昏暗燈光，將她的面容洗練得越發姣好，身材裁剪得越發迷人。這實在不是人，而是一枚工筆仕女題材的精美郵票。窗框是邊框，磚頭是齒孔。王海波不禁心潮四起浮想聯翩。正在這時，女孩兒意識到春光泄露，匆匆拉了窗簾。
那一夜王海波老半天沒睡著。腦海里不停地勾畫著QQ上那個女人的模樣。但畫來畫去，連背景都老是對面的窗戶。也就是說，是十多年前消失的“她”。不禁對明天的約會充滿期待。如此激情碰撞，理應能夠激發靈感，讓小說盡快脫稿。
次日一早，王海波正在電腦跟前苦思冥想，忽然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房主楊哥手下的小伙計。手里拿著那個熟悉的藍皮面本子。王海波一看就頭大的。
對不起，繳房租。
是嗎？這么快就到了？
是的。昨天到期。
多少錢？
房租1500，水電費69，一共是1569元。
房租一繳就是三個月的。要退租，必須提前一月通知。這都是楊哥的預防措施。王海波明知道錢不夠，還是裝模作樣地掏掏褲兜。
不好意思，身上的錢不夠。我抽空去銀行取點，晚兩天吧。
關上房門，王海波非常敗興，這讓他對下午的約會更加渴望。
五
那人自稱二十八歲，比王海波略大。見面一瞧，年齡確實沒有虛報，相貌也委實出眾：右邊半邊臉幾乎都被青黑色的胎記完整地蓋住，如同《水滸傳》里的提轄楊志。碰個膽小的，冷不丁一見難說不會被嚇死。王海波雖然不至于此，但還是陣陣反胃。
怎么樣，很失望吧。還做不做？女人顯然有心理準備。
王海波定定神，竭力擠出一絲笑容。說，做。為什么不做？開頭時有點遲疑，但越說越堅決，最后已是擲地有聲。
女人留著披肩發，平時將一邊披散下來，聊為遮掩。眼下平躺在床上，完全失去屏障，顯得更加與眾不同。她并沒像通常情況下那樣閉眼，反而一直盯著王海波看，監工一般。王海波只得俯下身子，貼到她另一邊臉上，以乞丐好不容易碰上大席的勁頭做了好幾回。興頭上看下邊那位，感覺她的臉也沒那么可怕；等精神頭完全過去之后再看，感覺立即出現報復性下挫。就在這時，她偏偏又來了惡心之舉。
她在下邊摸一把，然后迅速朝王海波口鼻處一抹，帶著不動聲色的惡毒問道，什么味？
王海波也應以同樣不動聲色的惡毒。還有什么味？×味唄。
到家時天已經黑透，王海波餓得簡直要癱瘓。正想快點進門煮面，結果在大門口跟楊哥狹路相逢。
剛回來？楊哥的口氣有種面對老熟人的熱情，他從來不直接向房客收租子。
不是繳房租嗎，進了趟城打算取點錢?？墒遣磺?，身份證剛好過期，銀行不讓取。
哪個銀行啊，取錢還得用身份證？
不是存折，是卡。沒找到取款機，只能到柜臺上辦。王海波一邊說一邊朝里走。
世界上聞起來最有滋味的食物是什么？方便面；世界上吃起來最沒滋味的食物是什么？方便面。匆匆填飽肚子，王海波又一陣反胃。在揮之不去的方便面味中，讓他惡心的與其說是楊提轄最后的那個動作，倒不如說是自己的墮落，以及對墮落的滿不在乎。
王海波內心空蕩蕩的。掏出小靈通輕輕摁幾下，刪掉了與楊提轄的通話記錄。
六
高考之后王海波曾經用心尋找過“她”的下落。在大學校園里這種尋找也未曾終止。尤其是初戀觸礁之后。但找來找去，只聽說“她”到了北京的某所大學，是?？?。畢業后好像也沒離開。但具體地址不詳，一直沒聯系上。王海波拿到文憑卻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無奈之下只得孤注一擲，北伐。做出這個決定之后，他心里暗懷夢想，希望哪天在北京街頭跟“她”不期而遇。因此每次坐地鐵，他都不住地左顧右盼。神情在旁人看來不是扒手，就是便衣警察。
那次約會雖然印象深刻，但對小說卻沒有絲毫幫助?；貋砗笸鹾２耢o氣，將開頭部分完全推倒重來，從最初回憶錄式的語氣改成小說語言，將后來的尋找過程加工一番也擱進去。當然，虛構了若干精彩情節?？稍倏雌廊徊蛔懔?，離約定的一萬字距離不小，而下邊情節再度陷入僵局。兩人必須在北京相遇，這是肯定的。關鍵是相遇之后，如何發展才能讓讀者滿意。來北京之前，他多少還帶點文學夢，現在的生活雖然離文字越來越近，但離文學卻越來越遠。夢早已醒來。這叫什么小說？跟故事無異。但沒辦法，人家稿費高。要靠真正的小說過活，早晚得在街頭暴斃。沒別的，活活餓死一途。
王海波設計了三個結局。一是二人在北京巧遇，最終結合；二是兩人通過QQ聯系決定約會，像上次的楊提轄，在那種場合相遇；三是他到北京剛下火車，忽然從上車的人群中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仔細一看，果然是她，可已經上車；追過去沿車呼叫，她從開動的車窗內探出頭，跟他招手。然后他含淚看著火車消失。車廂上的指示牌表明，終點站是廣州。也就是說，將經過故鄉信陽。“她”有可能回家，也有可能南下。第一個結局很快就被否定，但后面兩個如何取舍，一時拿不定主意。
從電腦跟前略微抬抬頭就能感受到外面的一片朗月。起身一看，月色果然是好。像老家用米湯剛剛漿過的床單。月色中，對面的粉紅色窗簾緊閉，但那個窈窕的剪影還在。似乎穿著睡衣，剛洗過頭，在用毛巾擦頭發，女孩兒就是會拾掇。粉紅色窗簾背后的東西，大約都蒙著層層淺紅吧，想想都養眼。
女孩兒很快就拾掇利索，從窗戶消失。王海波長嘆一聲，不知道該干點什么。正在這時，隱約聽到電話鈴響，心里不覺一激靈。一般說來，打電話找他的，都是好事。不是約稿就是稿子已經通過，最次最次也是編輯提出修改意見。如果不用不會電話通知，要么郵件回復友情提示，要么石沉大海自然死亡。正因為如此，它的接聽功能長期閑置，經常一沉默就是好幾天。那個憋呀，無法言表。
但抄起小靈通，屏幕上的獅子卻還在酣睡。錯覺而已，和以前的無數次一樣。
七
王海波非常希望能跟女孩兒短兵相接。孤男寡女面對面居住，應該有點故事，否則豈不是資源浪費。浪漫雖不敢想，但她的故事，也許能給自己換幾錢碎銀子?？上У氖牵恢闭也坏綑C會。院子里的房客基本上都是早出晚歸，兩頭不見太陽。而王海波經常趴窩熬油不說，還是夜貓子。他留心觀察過幾次，女孩兒好像并不是每天晚上都回來。
中秋節前一天正好是周日。楊哥派人通知房客，明天晚上一起過節，楊哥請客。有個送外賣的小飯店也寄居院內，安排酒菜很方便。聽說每年都這樣。
哦，中秋節。萬家團圓的日子。今年還好，總算有人照應。在此之前，哪一次不是自己獨自對付。想到這里，王海波不覺有些向往，當然，不僅僅為了免費的酒飯。
廁所在洗漱間旁邊。晚上正要方便，在拐角處又與女孩兒邂逅。王海波遲疑地朝旁邊一閃，本想說點什么，但女孩兒已垂下眼簾。
王海波略微轉身，目送女孩兒離去。快披上燈光時，女孩兒忽然停住回過頭。王海波趕緊轉身，但就在那電光石火般的瞬間，他感覺自己在黑暗中清楚地看到，女孩兒的兩只眼睛閃閃發光。
進到廁所，王海波不覺想起《西廂記》里的一句戲詞：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哪。這王實甫他娘的確實有兩下子。要擱現在，肯定也是影視圈里響當當的角兒。他心想。文學青年在北京混，主要有三個途徑。一是棲身報刊雜志，二是編書，第三也是最滋潤的一種，混影視圈，寫劇本。跟小說隨筆比起來，電視連續劇的劇本簡直是暴利。當然，本子賣不出去也白搭。王海波一直想朝這個方向進軍，卻苦于未得要領。
八
剛開始氣氛有點沉悶。房客們雖然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很少交流。乍一上場合，如同刺猬互相保持的距離，有點不自在。好在楊哥能侃，經歷也豐富，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大家很快就漸入佳境。不過盡管這樣，話題還是圍繞著楊哥早年到國外撈世界的經歷，以及社會熱點而展開。房客們很少談自己的現在。
這處大宅子都是楊哥的祖產。不說本身價值，光每月的租金說出來都嚇你一跳。因此他心態很好，本來已近聰明絕頂，腦袋前面是真皮后面是純毛，光芒四射。幾杯燕京啤酒下肚，再加上京油子的基本功，不難調動氣氛。
終于有了跟女孩兒直接交流的機會。原來她在一家廣告公司，姓宋。酒量不錯。因為是免費的晚餐，王海波毫無顧忌，喝啤酒就跟喝涼水似的。楊哥心廣體胖有容乃大，能喝很好理解；王海波如此苗條還有足夠的容積，楊哥一見很是開心。女孩兒也不善，雖然喝得慢，但旁邊的空酒瓶也少不了幾個。
王海波的心情越來越暢快?？纯礂罡缭倏纯葱∷?，還真找到了故鄉的感覺。仿佛這里不是北京而是信陽，或者自己已經被北京接納。總之，不再是外來工，那感覺真好。讓那幫北宋遺民直把杭州作汴州的，絕對不是暖風，更非歌舞，而是酒。
王海波感覺不到臉紅時，話題開始轉向小宋。
你長得像我一個朋友。
對，你的初戀情人，對吧？周圍有人逗趣。
是。哦不，我說的是真的。
女孩兒笑而不答。大家臉上都帶著那種洞悉小孩兒把戲的大人神情。老王，你這招太過時了吧？
你們這幫家伙怎么這樣呢？做人要厚道。我說的真的。算了算了，不跟你們啰嗦。來來來，喝酒喝酒！
人是一個個地少下去的，基本上都屬于戰斗減員。楊哥侃興越來越濃，再說又是主人，當然要堅持到最后。王海波呢，小宋沒走，他也就一直撐著。到散場時，兩腿已基本失去打彎功能。
王海波感覺眼皮子發粘，但還就是睡不著。打開電腦上了線，想找幾個黃色網站解解悶，但要么打不開，要么速度能急斷人腸子。正在公安部整頓網絡的風頭上，他也知道。
實在沒事做，還是睡吧。王海波起身隨意朝窗外一瞄，忽然看到一個人影。小宋。站在院子中間東張西望，好像有事。
王海波趕緊打開門。有事？進來坐坐？
不不。用用你手機好嗎？我要打個電話，可手機找不著了。
沒問題沒問題。王海波趕緊抄起小靈通遞過去。我是小靈通，話費便宜，你隨便打。
不不不，我想用你的電話打我的手機，看看它在哪兒。小宋有點口齒不清。
小宋轉身往回走。睡衣恰到好處地勾勒出青春的線條，在月光下春色格外撩人。王海波順勢跟過去。到了門口，小宋轉身看看他，略一猶豫，卻沒有拒絕。
請進。小宋朝里擺擺手。
粉紅色窗簾后面的陳設也很簡單，但非常整潔。跟王海波的狗窩比起來，實在是別有洞天。這間有女人氣息的整潔臥室，讓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個字眼，家。算起來孤身在外漂泊經年，別說中秋節，春節都只身抗戰過。但此一時彼一時，此刻，酒酣耳熱在皎潔的月光下獨對佳人，他忽然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軟弱與渴望。此前早已板結得如同鎧甲一般的心田，經過啤酒和暖色的雙重浸潤與澆灌，逐漸柔軟濕潤，像春天的湖冰。冬眠許久的無數感覺細胞，也隨之慢慢恢復功能。
小宋撥出一串號碼，床底下隨即傳來一陣林間清晨的清脆鳥鳴。低頭搜尋，聲源在白色高跟鞋里。
哦，原來在這里。今天真是喝多了，凈出洋相。小宋哆哆嗦嗦地抓起手機，然后把小靈通遞回去。
你打吧。沒關系的。
不用，我有手機。再說現在也不想打了。剛才是沒人說話，現在用不著了。小宋朝王海波一笑。淡淡的笑紋掩映在緋紅之中，格外嬌媚。本來只是嘴角像“她”，現在整張臉都被誰的生花妙筆仔細涂改，直到兩張臉完全重合。
小宋，你真的特別像我童年時的一個朋友。
真是你的初戀情人？仔細看去，小宋臉上并無調侃之意。
對。你相信嗎？
本來不相信，但是今天相信。信。為什么不信？小宋艱難地點點頭。
我到北京來，其實就是為了她。王海波紅紅的眼睛里是月光一般純凈的眼神。如果沒有酒精作用，王海波不會有這么好的口才。也沒有這么多的勇氣。那篇剛剛改好的小說的前半部分，正好成了一篇流利的演講稿。講到最后，他完全進入狀態。
九
小宋不知道從哪里開始流淚的。王海波也記不起來，自己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以什么樣的步驟走近她的。反正，他們倆已經相擁而泣。
小宋，我愛你。從那天晚上見到你，就一直忘不掉。王海波在接吻的間隙匆匆忙忙地耳語著。
嫁給我吧。嫁給我吧。給我一個家。王海波的手再自然不過地穿透睡衣。
小宋沒說話，只是哦哦叫著，使勁摟住王海波。等他進入以后，閉著眼睛在他耳邊喃喃自語，似乎在輕聲呼喊一個陌生的名字。王海波一愣，速度隨即放慢；就在這時，小宋忽然全無聲息，身體也沒了迎合動作。
低頭一看，她已經沉沉睡去。
王海波又動了幾下，嘴里叫著另外一個名字。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誰；動著動著，速度越來越慢，終于無力地翻身躺下。
今天晚上他們都喝得太多。
王海波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真的剛下火車就看到“她”正要上車的背影。高聲喊，“她”聽不到；使勁攆，又跑不動；“她”剛一發覺，火車已經開動。時間是晚上，火車經過一盞又一盞燈，“她”的臉也相繼在光明與黑暗中出沒。王海波快要追到月臺盡頭時，對面來了一列火車，燈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她”隨即徹底消失在極度光明背后的無邊黑暗之中。
王海波一急，就睜開了眼。又是一個難得的晴好天，不用尋找太陽的位置，就知道它很好。揉揉眼睛看清眼前的一切，他立即想起前因后果。正尋思對策呢，小宋也回到了早晨的陽光之下。
王海波下意識地做了個抱胳膊的動作。小宋也趕緊拉拉睡衣。但她的尷尬持續時間不長。很快就若無其事地理理頭發。
不好意思，昨天喝多了。沒說胡話吧。
沒有沒有。
啊，糟了，上班要遲到！今天約了一個重要客戶，錯過就壞了，一單二十萬的合同呢。小宋馬上風風火火起來。簡單梳理一下就拿起牙具沖向洗漱間。
王海波趕緊悄悄溜回自己房間。
十
整整一上午沒寫出一個字。電腦的屏幕保護程序早已啟動，幾乎一直是黑屏。作為男人，他昨天夜里是失敗的。不過小宋已經睡著，不知道的，也就沒什么。讓他難受的，主要是他當時說的那些話。很奇怪，當時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幾乎能將那些對話完整地背誦一遍。他可以肯定自己當時確實是真誠的，絲毫沒有虛情假意故意欺騙。但是那些在黑暗中無比自然真誠的東西，如今到了太陽底下，卻變得格外荒誕可笑。而且當時越自然越真誠，現在就越荒誕越可笑。簡直是滑稽劇里堪稱經典的小丑對白。
太陽不是太陽，而是一架顯微鏡。能將所有的細部無限放大的顯微鏡。王海波沐浴在陽光里，無地自容。盡管別人不可能知道，即便知道也不會當回事，他還是覺得丟人。仿佛被人捏住難言之隱般的短處。他萬分希望自己沒說那些話，沒做那些事。最好是，昨天根本就不存在。它只是日歷表上的一張紙，順手一撕，就能將它消滅干凈?？墒牵荒堋８静荒?。
王海波刻意回避著女孩兒，結果周六中午偏偏冤家路窄。乍一見，兩人的第一反應都有些慌亂。陽光下的女孩兒不再是一具景德鎮瓷器，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張滿是現實主義的臉。嘴唇旁邊短短的絨毛纖毫畢現。還有細微的暗瘢，大約是戰痘的痕跡吧。
女孩兒甩甩頭發，很快就恢復常態；陽光如同頭發上的水，濺入王海波的兩眼。他感覺自己似乎光著屁股站在舞臺上，只得落荒而逃。好幾天之后，心態都沒有好轉。背后有刺的感覺不僅沒有減弱的趨勢，反而有見長跡象。
王海波悄悄找到楊哥。退房，但想要回兩個月的房租。這個月就算了。而這是不合規矩的。所以要找他商量。
楊哥牙疼一般直皺眉頭。怎么回事，是不是小宋告訴你的？當初我就不該答應她。
小宋，小宋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不知道？你們倆不是商量好要搬家的吧？
你說什么，小宋搬家了？
是啊。你不知道？
什么時候的事？
前天。
前天王海波出去見了一個編輯。請他吃了頓飯。要在北京混，就得鉆圈子，多結交幾個人。他們都不是一般野獸，都是信息資源，是飯轍。
房租真不能退？那算了吧，我先不搬。
十一
王海波把夢中的那個結局寫進小說發給薛偉。幾天之后薛偉打來電話，不太滿意。
海波，這不太行啊。語言沒問題，但沒有結局怎么能行？那些少男少女不能接受的。
你要什么樣的結局？本來就沒有結局。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結局？王海波嘟囔道。那不行。生活是生活，小說是小說。終審肯定通不過。你改改吧。
放下電話，王海波長嘆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