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古至今,有些人是不應被忘記的,尤其這是個女人,尤其還是個苦命的女詩人。
川西理縣薛城雜谷腦河北岸一座“山”字形的山,峻峭挺拔之姿猶如筆架,故名筆架山。山上有山,一峰從坳口突起,尖削如刃,一如擱在筆架上的筆頭,似乎隨時就要從空中撲下來,飽蘸雜谷腦河水,奮筆疾書,寫下古鎮一個殘破的歲月、一段哀婉的歷史、一個凄清的故事、一首流傳千古的名詩。
詩名叫《籌邊樓》籌邊樓就在薛城。中唐女詩人薛濤二十歲時,因得罪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被發配松州(今四川松潘縣)。途中,薛女特繞道前來薛城,登樓憑吊,感慨時事,吟詠出這首千古名詩:
平臨云鳥八窗秋,
壯壓西川四十州。
諸將莫貪羌族馬,
最高層處見邊頭!
初秋的一個上午,太陽像一抹黃金,很吝音地涂染著筆架山的尖端。我踏上了通往籌邊樓的石階,一條石階全被藤蔓所覆蓋,階的盡頭,煙樹迷離,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樓影。我想我的腳印肯定疊壓著薛濤的足跡了,而我的心緒未必就能靠近女詩人的意境。詩的開頭說“平臨云鳥”,樓之崇高氣勢可想;說“八窗秋”,天曠氣清之景可見。次句“壯壓西川四十州”,著一“壯”字,雜谷腦河兩岸的粗礪收眼底。兩句不但寫得氣象萬千,而且連李德裕當時建樓的用意,詩人百端交集的今昔之感,也都包孕于其中了。
樓不在高,有詩則名。一千多年來,古樓在薛緘人的心中是一盞忽明忽暗的油燈,雖然無法照亮什么,但卻足以將靜水一樣流轉的歷史染上一層暗淡的夢囈。
大和四年(830),韋皋的前任李德裕發兵川西北高原,一舉收復被吐蕃占據的雜谷腦河谷,至薛城時,在孟董溝與雜谷腦河流之地修筑籌邊樓。樓既成,公自作《水調歌頭》云:“萬里籌邊處,形勝壓坤維。恍然舊觀重見,鴛瓦拂參旗。夜夜東山銜月,日日西山橫雪,白羽弄空暉。人語半霄碧,驚倒路傍兒。分弓了,看劍罷,倚欄時。蒼茫平楚無際,千古鎖煙霏。野曠眠播江動,天闊崤函云擁,太白暝中低。老矣漢都護,卻望玉關歸。”
樓就立在一突兀的崖石之上,猶如一顆孤傲的彩珠。籌邊樓為正方形二層重檐歇山式木結構建筑,四角飛檐,青瓦紅柱,底樓為正方形,以外柱12根、內柱4根將其空間隔成進深、面闊各3間。樓外一條游廊,一邊是綠蔭蔭的、爬滿青藤的石欄桿,一邊是樓廳的雕花窗格,久經風雨侵蝕,上面有很多斑駁。二樓中為方形大廳,四周板壁及頂部望板上,殘存著一些題詩,一些不知哪朝哪代名人雅士即興想像的繪畫斷片。大廳四面各開方形大窗三幅,從那漏空的斷壁,洞穿的飛檐,朱痕猶在的雕闌畫棟之間,到處嵌進了山,望得見水。
李德裕在任時,經常在此樓與邊陲少數民族籌邊議事,聯絡感情,十余年間相安無事。大和十五年(841),李德裕離任后,邊地紛爭再起。薛詩后兩句寓嚴正譴責于沉痛慨嘆之中,便是從這里生發出來的。詩以“最高層處見邊頭”作結,這“高”,這“見”,和首句的“平臨云鳥”遙相呼應。而“見邊頭”,則和次句的“壯壓西川”是個鮮明的對照,更是女詩人撫時感事、憂深思遠的心境。
薛女當年可是杖藜裹足,以負罪之身被發配荒邊遠村,身處逆境還能抒發如此壯懷的詩句,全無半點自憐。短短的七言絕句里,有議論,有感慨:有敘述,有描寫;有動蕩開闔,有含蓄頓挫,真是硬語盤空,力透紙背。說實話,薛濤之于薛城,只不過是其生命苦旅中的匆匆一瞥,卻將一段歷史的瞬間定格為永恒。她的詩和人在歲月的燭光里不會是寂寞、冷落的,在薛城人的內心里充滿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溫馨和甜美,繼而寄托給筆架山,移情于雜谷腦河,附麗于籌邊樓,讓山、水、樓永久地記錄她的精彩片斷,引發人們永久的懷念之情。
站在籌邊樓上,也許是千古名詩的沐浴,渾身竟有了那種“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感覺。恍然間,我有所覺悟:“樓高不算高,心氣第一高。”
心高,才能氣傲。
二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好多年了,張繼這首《楓橋夜泊》在我的腦海里就如霧中的水鄉一片迷茫。后來,當聽到一支《濤聲依舊》的歌兒響起,感覺稀稀落落的漁火驀地聚攏起來,湊成一幅淡墨般寫意的畫。撐一枝穿越時空的長篙,到楓橋去吟詩,就成了心中一個美好的愿望。
今年春天的華東五市游,我終于走近了楓橋。
楓江幽幽地隨著春風鼓蕩而輕輕搖曳著,繚繞著,古色古香的楓橋經脈斑駁,橋畔一葉孤舟靜靜地泊在那里,發散著一種質樸的超然。月落、烏啼、江楓、漁火、古寺、客船,還有詩人依舊沒有解開的心結,就這樣伴著我走進一幅凄清迷離,蕭瑟寂寞的畫面。我努力用自己的心情與想象,去體會當年這位落魄書生夜泊楓橋的情景。
踏上高高的橋面,只見楓江水靜靜地從橋下流過,千年漫漫,似已感到慵倦。盛唐時一個深秋的夜晚,一位落第的柔弱書生泊在姑蘇城外的楓橋時,悠長緩慢的古寺鐘聲響起,敲打著永不改變的晨昏,一聲聲撞擊著游子的心扉,身為才子卻無佳人,月色如鉤卻無美酒,詩人郁郁吟詠出的詩,更無歌友嘆唱。
在張繼離開他夜泊過的楓橋之后,一座原本無名的橋,隨著寒山寺悠揚的鐘聲流傳了千年,流傳到了今天。1200多年的時間里,去那里訪古、品霜、吟詩、聽鐘,已成為文墨書生心頭揮不去的念想,只要到了蘇州,他們大都會沖著這首詩到楓橋去走走,去領略一下古風古橋古韻,去捕捉一兩個因詩而想象過的場景。
詩因地生,地因歌傳,什么人都跑來留墨詠唱了,詩篇不知其數,于是“詩里楓橋獨有名”。詩與歌,就如才子與佳人執手,美酒與月光相照,才能攜刻出秀美的畫卷,比風景更雋永溫馨。但太多詩篇附和的只是“客”“愁”二字,抬眼望天,寒霜一片,滿是游子漂泊的孤單和無眠,空間與心靈只剩一種東西——冷。在我看來,總覺得還少了什么。
“月落烏啼已是千年的風霜,濤聲依舊不見當初的夜晚……”
詩里的楓橋畢竟不是現實中的楓橋,現實中的楓橋也不再是曾經的月色。楓橋只是一座江南常見的單孔石拱橋,用花崗巖石砌筑的半圓形單孔秀美雄健。史料記載,楓橋始建于唐代,明崇幀末、清乾隆三十五年均曾重修,咸豐十年(18印年)被毀,今橋建于同治六年(1867年),距今已139年。而且,千余年中,寒山寺通過五次火毀,怕早已不是當年張繼夜半聽鐘時的模樣。
空氣中吹來溫暖的、濕濕的風,夾雜著淡淡的的薄霧,我似乎嗅到了年代久遠的濃郁氣息,聽到了張繼泊舟題詩的感嘆,看見微黃的楓江水穿過歷史的煙云,緩緩地流過了一個一個朝代,多情的楓橋在春天的情緒里醉得燦爛輝煌……真可謂,故人已隨運河去,去時流水已非今。
這就是張繼夜泊過的楓橋嗎?漫步楓橋,雖正是春天,不見寒霜、漁火,不聞烏啼,沒有夜泊的感慨,也等不到夜半聽鐘,我仍竭力去捕捉詩人到底還有什么心結沒有解開,還有什么悠悠縈回的心境不能示人?我想,我這個來自雪山草地的游子,如若吟出別樣的滋味,甚至聽到這位故人落魄之時的心里話,真的不枉千里迢迢來楓橋吟詩的良苦用心。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我緩緩地吟詠出聲,仿佛看到楓橋宛如一彎新月,照著凝寂的雪山、無邊的草地、晶瑩的河流、巍峨的圣殿,耳畔響著來自高原的鐘聲。鐘聲質樸得近乎尋常和平淡,卻蘊藉著溫雅和深沉,傾訴著一個古老民族對世界,對自然,對人生獨到而又深刻的見解:一個民族怎樣戰勝自我,最終到達極樂的天國;一個英雄怎樣沖破一切的厄運,才擁有人生輪回的浪漫經歷……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那一刻,我猛然明白了,張繼心之所感,全為夜半鐘聲響起,詩之情動之處,還在于客船的到來,孤單和無眠豈是一個“冷”字了得?張繼詩中表現的或許不僅是旅人愁緒的濃烈,來自佛界的鐘聲更使他自省自警,從一腔愁緒中得到解脫。鐘聲中到來的客船,載走他的煩惱和浮躁,沉淀成一盞安詳的、喜悅的、清涼的漁火,從此陪伴他刻苦攻讀,日后終于考中進士,成就了功名。
楓橋,其實是張繼泊心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