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尋找目擊證人
劉永飛(上海)
這是一個被認為生機勃勃的城市,城里的人以有愛心和公德心聞名于世。這座人行立交橋就橫臥在城市的中心位置,由于請名人設計,斥巨資建造,自然成為了都市的一景。
不知從哪天開始,當夕陽西沉時,橋上就會出現一個老者。他雖年過八旬,卻精神矍鑠。一雙凌厲的目光,熠熠閃爍。在略帶疲憊的下班人群中,他隨意指點誰,那人就會恭恭敬敬地來到他的躺椅前。
老人開口便問:“去年的3月8日,這橋上發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嗎?”那人微笑著搖搖頭。
“歹徒施暴千人圍觀無人問,蒼天白日弱女憤然跳天橋!”老人取出一張去年的城市早報,指著粗標題朗朗地念給來人聽。那人的微笑一瞬間凝固了。
“你知道跳天橋女人的情況嗎?”老人問。那人木然地搖頭。
“她是個單身而又下崗的普通婦女,她家有父親臥病在床,有兒子天真可愛。被搶的錢是她全部的下崗補償金,是她給父親動手術用的,也是給兒子報名讀書的……你知道她跳下去前說了一句什么話嗎?”
那人茫然地搖頭。
“她對圍觀的我們說:畜生啊!你們這些畜生!”
那人突然低下頭,面色愧疚,無地自容。
“你知道這案子緣何至今未破嗎?是因為沒有人向警方提供線索啊……去吧孩子,你要知道什么,就給警方打個電話吧!”
許多天過去了,往日下班顯得擁擠的天橋上,現在漸漸空蕩起來。即使有人從橋上經過,也是戰戰兢兢地繞著老人走,像是他們欠了老人什么似的。盡管如此,只要老人朝他們一指,那人定會老老實實來到他面前。然后從面色愧疚到哆哆嗦嗦,直至頭也不敢回地離開。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天空回蕩:“記住,我們是人,不是畜生!”
終于,有個年輕人大膽地問他:“您是老偵探吧!”老人閉一下枯井般的眼睛,然后又緩緩地睜開,似乎太過疲倦。
天橋上,有偵探尋找目擊證人的消息不脛而走,這個城市所有的媒體都做了專題報道。鏡頭前的老人目光依然如炬,凌厲逼人,讓整個城市不安起來。
去年3月8日的悲劇又回到人們的記憶中。人們開始反省和檢討自己:為什么面對暴行那么多人都無動于衷?是怕那寒光閃閃的匕首嗎?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興趣盎然、恬不知恥地欣賞衣不遮體的弱者,放走了歹徒,是怕浪費電話費嗎?
結論是:我們真的是畜生,是沒有七情六欲的畜生!連專家也解釋不了,為什么有的野獸看到自己的群體成員被傷害時會挺身而出,而人類卻不能。
城市的居民再度恐慌起來,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物種了。他們只知道自己被異化了,具體異化成什么,無人能夠回答。
一日,殘陽如血般地懸掛在摩天大樓腰間,整個城市浸淫在濃濃的殷紅里。依然雕塑般陷臥在躺椅里的老人,面色灰暗。他仍舊喋喋不休地向路人講述著什么,聲音低沉而緩慢。聽者有時是男人,有時是女人,有時是老者,有時是壯年,他們在他身旁垂手而立,像一個個犯了錯的孩子。此時,老人身后多了幾個持擔架的醫生……
歹徒被槍決那天,老人在醫院去世了,他因私自離開醫院,錯過了手術的最佳時機。老人去世時面帶微笑,一滴不易被人察覺的清淚鑲嵌在眼角。
終極追捕
三江映月(四川)
瘦老頭說,一入秋,雨就下個沒完沒了。
胖老頭說,是啊,這雨下得人心里潮潮的。
小酒館的窗外,秋雨淅瀝。
瘦老頭說,喝酒,還是二鍋頭來勁,暖身子。
胖老頭說,喝,喝個痛快。
一碟花生米,一碟鹵肉,兩瓶簡裝二鍋頭,讓兩個久別重逢的老者感慨萬千,在這個多雨的秋日。
瘦老頭說,這么多年漂來漂去的,真苦啊。我活得還不如一個乞丐!說完眼里就有了渾濁的淚。
胖老頭說,我曉得,那滋味不好受。當初,你就不該走那條路。
瘦老頭說,還是你看得長遠,現在一家樂呵呵的,沒事逗逗小孫子,多好啊。
胖老頭說,你羨慕了?
瘦老頭說,羨慕?是啊,可只怕我連羨慕的資格都沒有……
瘦老頭這時注意到了墻角一隅,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白發老人。白發老人自斟自飲,看上去挺孤獨。
瘦老頭說,那個人怎么坐著輪椅來喝酒呀?一準是個孤老頭子,怪可憐的。
胖老頭說,他跟你一樣,漂來漂去一輩子……他的腿受過傷……三年來他天天在這兒喝酒。
瘦老頭說,同是天涯淪落人啊,叫他過來一起喝吧。
胖老頭說,算了,咱老哥兒倆喝咱們的。
兩個老頭又對飲了一杯。
胖老頭說,老哥,這次回來,還打算走嗎?
瘦老頭茫然地說,不知道。沉默良久,突然有些激動地說,老弟,我多想有個落腳的窩啊!自打那年我偷渡出去后,沒有一天不想家啊……我真后悔當初沒像你那樣,投案自首。要不,我現在也當爺爺了……
瘦老頭的淚流了下來。
胖老頭的眼睛也紅了,說老哥,我敬你一杯。喝完了,我給你找個落腳的地方。
瘦老頭一仰脖,干了。
胖老頭站起身,默默地走到白發老人的身后,推著他的輪椅走了過來。
瘦老頭呆呆地看著。
胖老頭說,老哥,你仔細瞧瞧,還認得他嗎?
瘦老頭就仔細地打量著白發老人。漸漸地,瘦老頭的眼睛直了。你是……劉警?不怕死的玩命劉?瘦老頭虛弱而驚懼地問。
胖老頭說,就是他。老哥,你漂了這么多年,他為抓你,也漂了這么多年……他的腿傷,就是你給他留的。他說,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把你抓住……
瘦老頭面色蠟黃,全身篩糠一樣抖著。
胖老頭說,老哥,原諒我,我是玩命劉的線人……
瘦老頭癱軟下來,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
白發老人終于開口了,說陶老大,你被捕了。
許久,瘦老頭慘淡地笑笑說,好啊,玩命劉,我回家了,我再也不用到處漂泊了……
三個老人都哭了。
狗腿子魚
相裕亭(江蘇)
申洪生披著滿天星斗,推開家門。孩子已經睡下,妻子正在織毛衣。妻子對丈夫不按時回家早已習以為常,所以洪生推開家門的一剎那,妻子連眼皮都沒抬一抬。但她還是問了一句:“怎么到現在才回來?”
洪生在門旁一邊脫衣服換鞋子一邊說:“有事!”
妻子知道,洪生在檢察院的工作,有些案子上的事不容深問。她沒再多言,起身去廚房端來飯菜,往桌上一放嗔怪道:“你有事,俺娘兒倆也跟你‘倒霉’!”
洪生妻子顯然沒吃飯。
洪生說:“我不是說過了嗎,過了飯時你就不要等我。”
妻子說:“下一回就是天王老子下令,俺也不等啦!”
洪生沒有吱聲,他知道那樣的話妻子至少說過一百遍了。他端起飯碗吃飯,忽而想起一件事問:“下午有人來找我嗎?”科里人告訴他,有個鄉下人到院里找他。
妻子回答:“有”,然后筷子敲著盤邊說:“先吃飯吧,這可是你最愛吃的狗腿子魚!”
嚯!洪生這才注意到,盤子里是大塊大塊的狗腿魚滾子。那種狗魚,頭大尾細,灰背白肚,就是名字不中聽。可它肉嫩、湯鮮、骨頭香,晚上吃了,早晨起來還是滿口的魚香味道。
洪生問:“哪里來的?”妻子沒有吱聲。洪生挾起一塊,又問那魚是哪里來的?
妻子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是他家鄉一個什么主任送來的。洪生猛一愣怔,好像一塊魚骨頭卡在喉嚨里似的。他立刻想到:那個“工辦”主任,利用職務之便索取他人賄賂……眼下,院里正準備立案偵查。怎么能接收他的魚呢?申洪生沖妻子一瞪眼睛,就差沒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了。
妻子看他那個認真樣兒,“撲哧”一聲笑著說:“瞧你那樣子,也不想一想,一個‘大主任’就送你兩條狗腿子魚?”略頓一下,妻子告訴洪生:“那魚是他小叔帶來的,吃你的吧!”說著挾一塊放進洪生的碗中。
洪生想想在理,慢慢地嚼著魚問:“他小叔來有什么事?”
妻子一五一十地告訴他:那個“工辦”主任,打聽到洪生的老家就在他們鄉里,便拐彎抹角地找到洪生的弟弟,給他備足了蜂王漿、“紅塔山”……讓他進城“探望”做“檢察”的哥哥。沒想到,嫂子聽明白了小叔子的來意,替洪生數落了小弟,退回了“禮品”。小叔子紅著臉,拎出兩條狗腿子魚說:“這魚,是娘讓俺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