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父親最后的時光

這些日子睡眠很少。有時好不容易睡著了，又進入夢境。常常夢見重病臥床的父親，用期盼留戀而又無奈的目光望著我，伸出已經沒有多少氣力、暴滿青筋的大手……我從夢境中驚醒，眼里已噙滿淚水。

親愛的父親，轉眼您已離開我們整整一年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在您走后的日子里，好長時間，我的眼前總是晃動著你高大的身影和堅毅慈祥的面容；我的耳畔總是轟響著低回悲傷的哀樂；我的心里總是涌動著莫名其妙的愁緒和寂寞難耐的惆悵。社會上有了大事，還常想著當面或者寫信打電話告訴您；生活中有高興的事情，工作上有了成績，也還總想請您一起分享；調動工作，變換了崗位，還想讓您來轉轉看看。兄妹們聚在一起，常常相對無言，但我能感覺到，我們都在承受著失去父親的巨大悲痛，努力適應著沒有您的呵護與疼愛后的生活。

去年的2月24日，一大早，我接到五弟從石家莊打來的電話，說近日父親情況有些反常：有時神志不清，話也說不清楚，又住進和平醫院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忙著請假、收拾行裝，當天便從塞北的部隊往家趕。到醫院病房時，正是掌燈時分。父親正在輸液，幾個兄弟和妹妹圍在他的身旁，仍像往日他在病中一樣，見到我，父親瘦瘦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父子倆的手又緊緊地握在一起。多想用兒子的手幫父親解除疾病的痛苦啊！為了避免父親情緒波動，家里人告訴他我是去太原開會順便來石家莊的。父親輸完液便鬧著回家，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你是不是明天又要走啊？原來他以為我明天要去太原開會，想著回家全家團聚一晚上。我忙告訴他會已經開完了，可以在醫院陪上幾天，他的情緒才穩定下來，斷斷續續和我們哥兒幾個聊著天南海北的話題。

在隨后的幾天里，父親的病情一直惡化，不知他出于什么考慮，還是執意出院回到了家里。于是我們便請醫務人員將救治器材搬到家里，并隨時做好應急準備。那些天里，我們兄妹幾人輪流和醫務人員一起守候父親。看著昔日樂觀堅強的父親被疾病折磨的痛苦樣子，我們心如刀絞，既深感人的生命之脆弱，又痛恨世間病魔之無情，真有回天無力的感覺。

記得2月27日晚上八時許，我正在母親房間休息，五弟忽然進來招呼我，說父親要開“家庭會”了。家庭會？久違了！父親身體好時，無論是在老家，還是搬到省城后，全家人團聚時，經常在一起議論社會見聞、世事看法，以及家庭的家長里短。我們常把這種家庭聚會擺“龍門陣”稱作“家庭會”。自從兩年前父親有病做了手術，這種“家庭會”幾乎就開不起來了。

我到父親房間時，他已披衣坐了起來，手上、腳上掛滿了吊針。四弟、五弟圍在他的身旁，像是已經說了許多了。緊跟我進屋的是母親、大哥、二哥、妹妹，以及嫂子、侄子、侄女，還有來探視的親戚，坐滿了一屋子。只見父親兩眼很有精神，一會兒大睜著環視人們；一會兒瞇縫著獨自笑著。他的臉上泛著亮光，像是皮膚上自然產生的油汁，又像是因虛弱而滲出的汗水。那一刻，父親似乎又恢復了他的樂觀、堅強和幽默。房間里響起多日不見的笑聲。下面，就是我日后記錄整理的他在這次令人難忘的“家庭會”上的“講話要點”：

我這輩子總的看是苦多樂少。年輕的時候趕上兵荒馬亂的年代，顛沛流離，缺衣少穿，日子過得艱難。參加工作后，經歷了多次運動，挨過整，受過屈，收入不高，孩子不少，日子過得也不容易。老了，身體又有了病，連累許多人。可是我感覺挺好的。咱們這個家，多虧了共產黨，舊時代亡國奴的罪不好受啊！共產黨打江山、坐天下不容易。這些年，咱們國家改革開放搞到現在這樣也不容易。世界真不太平啊，國外有巴以沖突、兩伊戰爭、拉登；國內有下崗就業、法輪功胡鬧、三農，多少難事愁事啊！共產黨管到這樣真算不錯。過幾天，北京就要開會了，要選舉新領導人了。到那時候，你們在這邊看，我到那邊看。我參加工作幾十年，“文化大革命”挨整，寫給我的大字報貼滿了墻。可兩個問題沒有，一個是沒有反映我有經濟問題的；一個是沒有反映我有男女作風問題的。大多是說我工作方法簡單粗暴，這是事實。孩子們都不錯，兒媳婦們都不錯。國家形勢會越來越好，你們走正道就行。我這病真夠戧，這一關可能闖過來，也可能過不去。

父親最后還揮著手，不無幽默地說：“現在我宣布：座談會結束！”

現在想起來，那真是一個難得而又難忘的時刻。病入膏肓的父親，幾天前就已經神志不清的父親，竟一口氣說了那么多，而且思路清晰，內容全面，詳略得當，語調還是那樣鏗鏘有力。

走出父親的房間，我們全家人都有一種難以言狀的表情。大家覺得父親重病多日，身體已虛弱到極點，這番話說得有些不正常，是不是人們常說的“回光返照”呢？但大家又不愿承認這個現實，盼望醫療真的出現奇跡，將父親再次從死神手中奪回來，讓我那對生命萬分留戀、對生活無比熱愛、對未來充滿憧憬的父親，歡樂健康地回到我們中間來。

然而，留給父親的時光已經非常有限了。“家庭會”結束后第三天的早上，也就是2003年3月1日上午8時40分，生我養我育我疼我念我寵我愛我的父親，走完了他80年的人生旅程，永遠地離開了我，離開了他苦心經營的家、終生奮斗的事業和深深愛著他的親人們。

對于早已進入不惑之年的我來說，父親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整個死亡過程的人，給我的心中留下永遠的痛。從那一刻起，我突然覺得自己也老了許多。

凌晨即起，寫完上述文字，窗外的天已亮了。定時電腦的播放器里，傳來一位蒙古族歌唱家懷念父親的歌聲，唱出了我的心情：是你創造了這個家/然后又創造了我/是你拉著我的手/從昨天走到現在/啊，我親愛的爸爸/你是我最崇敬的人/啊，我慈祥的爸爸/你是我未來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