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敵與友
上午是階級敵人,下午是可靠的共產黨員。這是當時很流行的荒唐邏輯。
“文化大革命”后期,也就是“9·13”后,在全國掀起了“解放”干部的高潮。內蒙也一樣,很多單位把揪出來的干部都解放了,惟獨內蒙文聯軍管組組長高成福仍然堅持“打倒一切、懷疑一切”的觀點,不肯解放我們幾個人。
當時的情況是沒人調查就得不出結論,沒有結論就得不到解放。我說什么也搞不明白,自己沒什么問題,為什么遲遲得不到解放呢?后來的事實告訴了我,得不到解放的原因是因為我是土生土長的內蒙人。于是我對高組長說:“了解我的人要是在南方的話,我早就沒事了。因為進駐文聯的工宣隊,一來就去南方外調(實際上是拿著公費旅游),遺憾的是我的一切關系都在內蒙?!彼幊林槻徽f話,看來他是死不放我。
于是,我又要求說:“我把了解我情況的人,包括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學到中學的同學,參加革命和參軍后一直在一起的,熟悉我情況的人全請到文聯來,請你們了解一下行不行?”我這個要求實際上是諷刺他們不調查、不了解、不解放我的意思。他還是板著面孔不吭聲。
第二天,我到文化局(那時文聯已撤銷,成了文化局領導下的創研室)落辦,提出為什么不解放我?并要求外調。文化局落辦的人給高成福打電話,提出了我的問題。這下高不得不派人調查我的所謂問題了。這一調查,結論出來了,什么事也沒有。高不得不解放我。
那天上午,我還是階級敵人,時時刻刻都在觀察我的行動;下午,我就成了可靠的黨員老干部。軍管組交給我調查落實納·賽音朝克圖同志問題的任務。
我十分了解納·賽。他政治上熱愛共產黨,熱愛人民和祖國,創作上是忠于現實生活,一心為人民服務的優秀詩人。他艱苦樸素,平易近人。1948年黨中央號召作家藝術家深入生活,他第一個報名,舉家去錫林郭勒草原扎根。為這樣一位好同志的落實政策出一份自己的力量,我是從心底里高興,于是我欣然接受了外調任務。
外調必須是兩個黨員參加,跟我一起外調的是一位主張打倒一切的造反派。我很討厭這種人,平時來往很少,但現在不得不合作了。
二、公費旅游之一
我們倆首先去錫林郭勒和呼倫貝爾草原調查。到錫林郭勒沒遇到特殊情況。接著去了呼倫貝爾。我們的外調對象是1945年同納·賽一起去蒙古國學習的一位原副盟長。他早已從“牛棚”出來,等待著解放。我們找他調查時,他如實地反映了納·賽的情況,并給寫了一份證明材料。
我們那位對他寫的材料很不滿意,主要是沒寫出他要的重大問題。他認為這個人在包庇納·賽,又讓他重寫。可是人家跟昨天不一樣了,變得很強硬地說:“實際情況就這樣,沒必要重寫!”
我們那位又露出造反的兇相,說:“你老實點,不重寫不行!”
人家就是不寫,說:“你們拿就拿,不拿拉倒!”說完躺在那里抽煙,理都不理了。如果是前幾年的話,可以打他,硬讓他重寫,可是現在形勢變了,不能打人罵人,也不能強迫人家捏造事實,沒辦法,只有灰溜溜地出來了。
我去西新巴旗在朋友家呆了幾天。他去達賚湖玩了。幾天后我們倆到滿洲里見了面。準備上車的時候,他非要去哈爾濱和長春,趁這個機會要去大城市玩。我聽了大吃一驚,這哪里是出來外調,這不是借機旅游嗎?我不同意,同他爭吵了半天,一直吵到賣車票的窗口還沒結果。
賣票的姑娘喊:“快點!”
我顧不上再跟他吵了,就買了去北京回呼和浩特的票。他卻買了去長春的票。就這樣,我們倆各奔東西了。
后來聽說,他一個人到了長春后找不到住處,也不知道看什么,吃盡了苦頭回來了。
回到呼和浩特后,為了掩飾他自己去長春玩,他曾向高組長匯報說:“敖德斯爾想包庇納·賽,外調不認真?!?/p>
高找我談話,他也流露出我想包庇納·賽的意思。我一聽就火了,把情況如實地揭露給高組長,沒想到的是,高聽后不以為然。這也難怪,他會說什么呢?因為他們是一條戰線上的伙伴。
三、公費旅游之二
據說納·賽的部分檔案材料在中央公安部。當時我國準備同蘇聯打仗,所以公安部把檔案材料全部轉移到南方。我們把調回納·賽檔案的信交給了中央公安部。經北京返回時,到公安部取檔案,他們說,公安部的檔案里沒有納·賽的檔案材料,這個情況已經告知內蒙黨委組織部了。
我們回呼和浩特后,去黨委組織部要來了中央公安部的回信。理應馬上交給軍管組的高組長,但我們那位想趁機到南方玩,就悄悄把公安部的信揣起來了,并要求去南方調檔案。
我說:“公安部檔案館不是說已回了信嗎?那里沒有納·賽的檔案,我們沒必要去??墒撬啦怀姓J,一口咬定沒來過信。我說:“你這是欺騙領導,還想拿公費去南方旅游?!?/p>
“誰要旅游了!我問你,納·賽的問題到底查不查了?”
我一聽,這小子又要說我包庇納·賽了。我想,你們造反派不是批判我們是自私自利,走資本主義道路,不為國家和人民著想嗎?你這個行為是為人民為國家著想的嗎?
過了幾天,他果然把去南方的介紹信開回來了。他看出我不愿意走,就用威脅的口吻說:“公安部的檔案里肯定有納·賽的材料,我們去了就會找到。不打倒納·賽,文化大革命不是白干了嗎?我估計他的材料很可能涉及別人……”他沒往下說,但他指的“別人”就是我。看來,他和高組長已經串通好了,我只好服從。
我們倆去北京找公安部讓開去南方檔案館的介紹信。上次接待我們的那位同志說:“我記得好像寫信答復過內蒙……”善于說謊的我們那位肯定地說:“沒收到。”公安部的那位同志因為外地的人前去辦事的很多,他自己也忘了,所以又給我們開了介紹信。
我們倆從北京出發,經過成都參觀了杜甫草堂、南郊公園等名勝古跡,玩了好幾天,上火車去重慶。半路上下火車到了公安部檔案館所在地,是個小縣城。檔案館離車站還有五六里遠。因為趕路我有些累不想去,于是對他說:“你去吧!人家肯定會說我們這兒沒什么納·賽音朝克圖的材料,我們早已回信答復過了之類的話?!?/p>
他自己去了,回來后說:“老敖,你真英明,他們說的話跟你說的一模一樣,一個字都不差?!?/p>
我說:“不是我英明,事實不就是這樣嗎?你是為了出來玩耍了個招,這個誰都能看出來?!彼豢月暳?。
你說他蠢吧,在整人和占便宜方面比誰都精。你說他精明吧,在知識和生活方面比誰都蠢,經常做出些叫人哭笑不得的舉動來。
比如:每當坐火車,他不在車上上廁所,到了站下車后就說:“老敖我又憋了。”只好忙著找廁所。也真怪了,他的大小便早不來晚不來,就在節骨眼上都來了。
當時,全國都在落實政策,借口外調用公費旅游的人很多,所以住宿非常困難,下了火車就得趕快去排隊,否則找不到住處。在這種關鍵時刻他的大小便誤了事,我們只好睡在旅店的走廊里。
我想,跟這種人一起出差算是倒了血霉了!
他喜歡用公費旅游,可是又不會享受旅游的樂趣。例如,到重慶的旅游者,必到南溫泉,洗溫泉澡,我們倆也不例外。洗完澡出來后他說:“老敖,這不是洗澡的地方嗎?怎么只能洗腳呢?”
“你沒放水嗎?”
“放了呀。”
我一聽就明白了,他是沒堵住塞子,那水就自然從一頭流進來,又從另一頭流出去了,那當然只能洗個腳唄!他就是這么蠢的一個人。
重慶是個山城,加上云霧多,很容易暈頭轉向。如果他一個人出去的話,絕對找不著自己的住處。
我們倆每天一出門,他就指著長江問:“老敖,這是什么河?”
“這不是河,還是昨天那個長江。你怎么老是記不???問了多少遍了?!?/p>
“你的頭腦真好,不迷失方向。”
“除了你,別人都不像你這樣?!?/p>
“對對!我的腦子不好!”他開始向我討好了。
我們在重慶已經玩了一個星期了,該參觀的地方也都參觀了,返回的火車票買不上,決定乘飛機去武漢,可是沒介紹信買不成機票。這時我想起了重慶市文聯,請他們給開個介紹信。來到文聯見到了我的熟人——長篇小說《紅巖》的作者之一楊益言同志。他非常熱情,給我們開了介紹信。然后他想請我們倆到飯館吃飯。我和老楊是在北京開會的時候認識的,并沒有深交。為買票已經麻煩了人家了,怎么好意思吃人家的飯呢。于是我說:“我們馬上去民航買票,沒時間了?!?/p>
愛占便宜的我們那位馬上插話:“楊益言同志請我們吃飯,我們非常高興。”他接著對我說:“老楊這么熱情,我們還是去吧!”
我假裝沒聽見,急步往前走,心想:真是個沒皮沒臉的東西!
四、公費旅游的失敗
我們回呼和浩特后不久,聽說納·賽音朝克圖同志得了癌癥,轉院到上海中山醫院了,并要動手術,請文聯機關派人到上海,代表機關簽字,還要讓納·賽的老伴去陪床。
跟高組長關系密切的那位首先聽到了這個消息,就要代表機關去上海,這么好的機會他是絕對不放過的??墒羌{·賽的夫人堅決反對,因為他是批斗納·賽最厲害的造反派。高組長沒辦法了,只好讓我去上海。我出發前請示高組長:“納·賽最關心他的政治生命,他要是問我解放的問題,我怎么回答好呢?”
高組長冷冰冰地說:“他的問題還沒解決嘛,你就如實地告訴就行了?!?/p>
人都快死了,他還這么冷酷無情,真不可思議??磥硭湍俏辉旆磁梢粯?,是不愿意解放納·賽的。
我到上海中山醫院,看到樸實善良的納·賽老人瘦成了一把骨頭,簡直認不出來了,看樣子不行了。在這種時候不能實話實說了,否則他會死不瞑目,于是我說了一句最真實的謊言,安慰他說:“你已經被解放了,黨籍也恢復了!”
納·賽聽了激動得立刻熱淚盈眶,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我一直堅信黨不會拋棄我的!”表現出他對黨的忠實與信任。
我看著我的老朋友、老同事的這一表現,我的心都碎了!
我回呼和浩特后不久,噩耗傳來,親愛的納·賽同志永遠離開了我們。軍管也被撤銷了,那位造反派也回了他的老家。
我被選為文聯第一副主席兼黨組副書記。我們很快落實所有的冤、假、錯案及“右派”問題等,包括納·賽的問題,都得到了徹底平反,并為納·賽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
實踐證明,納·賽音朝克圖同志不但沒有能夠被打倒,連“文化大革命”本身都被黨中央否定了?!拔幕蟾锩笨刹皇钦娴陌赘闪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