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關系和信任

【摘 要】本文試圖通過關系/人情/信任三個具有本土意義的重要概念，來探討中國社會中的禮物流動及其背后所隱含的人際意義。通過理論建構，筆者提出了一個“人際關系在送禮過程中的運作過程”模型。

【關鍵詞】禮物；關系；人情；信任

【作 者】林升棟，中山大學管理學院講師，社會心理學博士。廣州，510275

【中圖分類號】C91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6)04-0080-008

Gifts、Relations and Trust

Lin Shengdong

Abstract: Based on the three indigenous concepts: Relations， Renqing and Trust， this paper sets out to explore the flow of Gifts in China and the social meaning beyond it. “The operation of Relations in the process of Gifts giving\" Model is suggested by construction.

Keyword: Gifts， Relations， Renqing， Trust

梁漱溟曾斷言中國社會既非個體本位亦非團體本位，而是關系本位，其重點并非集中于特殊的個人，而是交換中個人之間的關系(見楊念群，1997)。Kipnis(1991)在山東研究某農村的人際關系時，曾指出中國人，至少是在農村生活的中國人，他們的情感交流似乎均與物品交換分不開，人們似乎即用物品交換來交換有無，也用之來看對方是否對自己有感情(轉引自楊中芳，2001a)。閻云翔(2000)認為，禮物交換在中國是“個人身份的文化結構”的一種反映，個人被要求通過禮物交換來定位自己在不同種類人際關系中的地位，禮物交換不僅發生于社會承認的那些人群的活動界限之內，而且幫助創造出一種處理地方道德世界中社會事務的相關中介。縱觀中國人的一生，隨著自己社會地位的逐步確立，禮物便開始源源而來，從出生、上學、參加工作、結婚、生孩子、喬遷、事業成功直到去世，無一不是以送禮開始與終結。可以說，禮物在中國人的關系網絡建構方面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本文嘗試將禮物與關系/人情及信任這些概念比較系統地聯結起來，做一個本土的理論建構，以研究中國社會的禮物流動及其背后隱含的人際意義。建構的過程借助于以往的研究以及我搜集來的近200個送禮的故事，這些故事部分由大學生提供，部分來自社會上工作的人員，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實證支持。這些故事提供者多來自于城市，也有部分從農村來到城市，所反映出可能更多的是城市中的送禮現象。建構的方法是定性的，從資料中抽取一些典型的、有代表性的故事作為佐證。本文也試圖將他人的研究資料與成果整合進來，以期建立一個“兼容性強”的理論框架，為下一步的量化研究提供基礎。文章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對有關禮物、關系和信任的文獻做一個回顧，其中對禮物的文獻著墨較多，是因為它是研究的主要對象，至于關系和信任已有人做了完整的綜述，所以只談到一些主要的，或與本文內容有關的文獻；第二部分則是理論建構過程，提出了一個“人際關系在送禮過程中的運作過程”模型，最后做出總結。

一、有關禮物、關系和信任的文獻回顧

談到禮物的研究，文化人類學家在這一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國外有關禮物研究的人類學文獻，在閻云翔(2000)的《禮物的流動》一書中已有系統的陳述。

莫斯(Marcel Mauss)是第一位研究禮物交換的人類學家，他在名著《禮物》(1925)中提出了禮物回報的內在邏輯——“禮物之靈”的理論。在這本書中，莫斯先提出問題：“在原始或古代社會中，是什么原則使得收到禮物后必須回禮？是什么力量迫使受禮者回禮呢？”莫斯在毛利人的“豪”(hau)——一種存在于森林中和某個人送給另一個人的貴重物品(taonga)中的神秘力量——的觀念中找到了答案。“豪”總是希望返回它的源地，但只有通過回贈禮物這一媒介才能做到。因此不回禮可能引起嚴重的麻煩，甚至造成受禮者的死亡。莫斯把這種迫使受禮者回禮的力量稱為“禮物之靈”。這種超自然的力量賦予禮物不可讓渡性(inalienability)，它避免了把禮物化為自利的個人間交易，從而解釋了送禮者與受禮者之間精神的、非功利性的聯系。莫斯還注意到資本主義經濟世界中人與勞動產品間的異化，并從“原始”的視角將禮物與商品對立起來。

莫斯的“禮物之靈”受到諸多爭議。之前馬林諾斯基(B. Malinowski)對美拉尼西亞社會的研究認為，“互惠”原則是該地區社會秩序的基礎。雷蒙德·弗斯(Raymond Firth)因此認為，莫斯誤解了毛利人“豪”的涵義，互惠觀念才是毛利人行動的根本內驅力。60年代的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和70年代的馬歇爾·薩林斯(Marshall Sahlins)對它進行更為激烈的批評。前者發展出一套交換理論，互惠原則在其中起到支配作用；后者將禮物之靈世俗化，并且強化了互惠原則的可計算性。后來，安德魯·斯特拉森(Andrew Strathern)發現，在等級情境中送禮者較之受禮者優越，這種優越性導致對受禮者的政治控制或者意味著送禮者聲望的提升。至此，互惠原則被廣泛地應用于對社會模式的概括，對禮物的研究已經非常深入和細致。

接著，占主導地位的馬氏“互惠”原則，受到了來自亞洲的民族志證據的挑戰。這種從相對“簡單”的社會中得到的禮物交換原則并不總是適合那些更為復雜、分化、存在勞動分工和商業成分的社會現實。例如，T.K.萊博若(Takie Sugiyama Lebra)通過考察日本人對“恩”禮的回報質疑了互換關系中的“完全回報”，在日本社會的等級情境下，處于下級位置的贈送者根本不能完全回報從上級那里收到的禮物。在印度，地位低的種姓接受來自地位高的種姓的禮物，卻不用回禮，這就是所謂的“檀施”之禮，它將危險、死亡及罪惡從送者轉移到受者身上，這反映了印度上層社會對下層的文化控制。這些挑戰促使人們重新思考莫斯“禮物之靈”的概念。

80年代，達蒙(F. H. Damon)和葛里高利(C. A. Gregory)認為，禮債包含了不可讓渡的物品在相互依賴的人們之間的轉讓，而商債源自可讓渡的物品在相互獨立的交易者之間的交換：“禮物就像用有彈性的帶子系著的網球，球主可能暫時喪失對它的擁有，但只要一拽帶子，球就會彈回主人手里。”安妮特·韋娜(Annette Weiner)也認為存在一種基本的給予但同時保留(keeping-while-giving)的原則，正是這一原則而非互惠原則決定了回禮義務。對于這些強調禮物不可讓渡性的學者來說，莫斯的禮物與商品對立學說也被重新撿了起來，因為不可讓渡的禮物價值是主觀建構的，而不像商品的交換價值或貨幣的抽象價值那樣可以定量判定。這樣，“禮物之靈”在改頭換面之后又重新登上舞臺。

到這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西方社會對禮物研究的螺旋式進程：從肯定，到否定，再到否定之否定。由此也可以梳理出西方人類學對禮物研究的三個基本問題：互惠原則、禮物的不可讓渡性、禮物和商品的對立。

除了人類學外，西方對禮物進行研究的另一個領域是經濟學，從而形成一塊“禮物經濟學”的子領域。有趣的是，建立在理性人假設上的經濟學，除了部分文章強調禮物的互惠性(Heijden， Nelissen， Potters Verbon， 1998)外，也有許多研究支持禮物的非貨幣性及送禮中的情感(Prendergast C.， Stole L.，2001; Godbout J. T.， 1998; Ruffle B. J.， 1999)。Godbout的研究就認為，日常生活中的“義務”原則并不適用于禮物交往，一個“真正”的禮物不僅應當免于經濟上的義務，而且應當免于道德上的義務，從某種意義上講，甚至應當免于任何義務。西方社會這種“純”禮物的觀念可能是基督教宇宙觀的成果(見楊念群，1997)，基督教的概念是全體人類在上帝的形象中平等地被加以塑造，這樣就發展出了一個純粹的非利益性給予的普遍性原則。這種原則被認為與東方社會中“特殊主義”原則相對立，那么，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禮物的意義有何不同呢？

對于中國社會的禮物交換，閻云翔的書中提到，之前楊美惠比較系統地研究了中國城市的禮物交換和人際關系，發現中國的“禮物經濟”和關系網絡構成了一種和國家權力相抗衡的非正式權力，這種力量對國家經濟已分配過的東西進行再分配。閻書中對國人禮物研究廖若晨星感到驚訝，我在搜集一些近期的研究中也只發現了少數的幾篇。多數流行的文章與著作都把送禮當作一種個人間拉關系、走后門的一種手段，對如何送禮才能達到個人目的感興趣。這可能也反映禮物交換在現代已經變得越來越工具化和功利化了，這種趨勢導致了改革開放后政府對腐敗問題的高度關注。下面我就簡單地介紹閻云翔及其之后的一些研究。

閻云翔的《禮物的流動》是目前為止對中國農村禮物交換現象研究最全面的一本。他全面回應了自莫斯以來人類學禮物研究的三個基本問題：

就互惠原則而言，它在中國似乎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一方面，互惠原則在中國禮物交換體系中的確扮演著一個重要角色，從長遠看，大多數交換體系由完成回贈禮物的責任來支撐；另一方面，下岬村的情況從兩方面對互惠原則提出異議，即互惠的變化和缺失。前者在人情倫理模式下運作，可能造成“回”與“給”在形式、數量等方面的不平等；后者出現在等級情境下，禮物沿著社會地位的階梯單向贈送，收禮比送禮更被視為聲望的標志。這種互惠的缺失就挑戰了互惠原則的兩個基本要素：(1)禮物總是迫使受禮者回報；(2)單向贈禮產生贈禮方的權力與聲望。

對于不可讓渡的禮物之靈，下岬的例子說明，在中國，禮物不僅是可讓渡的，而且必須是被讓渡了的，回贈同樣的禮物被認為是一種侮辱與拒絕的姿態。在中國，禮物本身不包含一種超自然的特質，但它卻是傳遞一種人情的最有力的工具。換句話說，不是禮物之靈而是人的精神將饋贈雙方聯系在一起，不是物品而是通過物品傳達出來的人情是不可讓渡的。這樣，中國的情況就將附著在禮物上的精神(人情)和禮物實體本身的不可讓渡性(不可計算，不可消費)區別開來，禮物是可以消費掉的，也是可計算價值的，有時甚至就是現金，但是禮物中所浸染的送禮者的精神——人情卻是不可讓渡的，是必須要償還的。

對于禮物與商品的對立，作者務實地探討了中國國情下兩者共存的可能性，他發現所謂的工具性送禮，兼具禮物關系和商品關系的特點，在實踐中，這兩種關系可以相互轉化、相互滲透。一方面，工具性禮物商品化，贈送只是為了個人利益而不是禮物回報；另一方面，這種心照不宣的灰色交易關系也可能會在某種程度上變得人格化，從而培養起私人關系。在一個商品的世界里，禮物可能會獲得某種商品屬性。

最后，閻云翔在結論中探討了關系和人情這兩個基本的概念，他認為，中國人的禮物就是在此文化基礎上建構的。他總結了禮物和關系/人情之間的關系，認為“禮物可以被視為一種符號，或一種依靠關系這一社會基礎傳達人情的工具”，“禮物關系的意義發端于地方道德世界中更為廣闊的關系和人情背景”。在閻描述的地方道德世界范圍內，個人利益的追求與道德責任的履行相互融合，禮物的價值體現在它維系著社會生活的長期秩序而非個人短期利益的角色，這就是村莊中關系和人情的“基本形式”。但是經濟發展的結果，村民們發現自己需要與外部世界的人打交道時，關系也成了進入“后門”的工具，而人情被視為一種可交換的資源——主要是工具性而鮮有情感或道德的事物，這就是關系與人情的“擴展形式”。在閻的書中，對帕森斯(Parsons)、費孝通、傅高義、雅可博(Bruce Jacobs)、魏昂德(Andrew Walder)、黃光國、金耀基等人有關中國人關系的研究有所回顧，但也坦承自己在這一方面的文獻搜集與分析還不夠，并希望與國內學者對話。

云翔之后的研究，除了幾篇相關的書評(見：楊念群，1997；干詠昕，2000；謝燕清，2002)外，實征的研究并不多。陳剛(1998)從場域的角度區分了禮物交換中的禮節域和往來域。“禮節域”是已經儀式化的送禮實踐，而“往來域”則指大多數尚未儀式化的送禮實踐。他的區分為進一步梳理儀式性和非儀式性禮物交換中的人際關系提供了起點。黃玉琴(2002)在此基礎上，以徐家村為例，具體分析農村置身于一個循環往復的儀式性禮物交換圈的原因，并對“農民能否跳出人情往來這個無休止的圈”做出分析和思考。云翔的書中涉及到了農民禮物交換與建構社會支持網絡之間的關系，但他并沒有具體分析這種關系如何產生及農民在禮物交換中的微觀運作。黃玉琴的研究彌補了這一缺陷，她從生命禮儀本身的矛盾性(經濟負擔與加強關系網絡之間的矛盾)出發，指出云翔忽視了對禮節域中血緣性和非血緣性關系的區分，前者遵循集體性原則(同一層血緣關系集體商議是否給禮及禮的數量)和不可逾越原則(血緣關系是由近及遠的，非直系的親屬必定可以追溯到一個直系親屬為媒介，這個鏈條的建構不會逾越關系近的而達至關系遠的)，使得追求社會支持網絡的行為更多是一種消極的防御，防止其破裂；而后者采用個體性的原則，是一種主動的關系創造。李亞靜(2001)的文章，雖然只是對莫斯《禮物》一書的讀后感，沒有實征支持，但她開始試圖把禮物、關系與信任聯結起來。有海外華人學者(Zhu， Li， Qian， 1998; 2000)采用更微觀的視角，對中國人在送禮場景中的推就過程進行研究，這種推來推去的本身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

從云翔及之后的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到研究者越來越傾向于將禮物和關系/人情/信任等本土的概念結合起來，以便在中國人的社會/歷史/文化脈絡中探究禮物在人際交往中的意義。有關關系與人情的研究，楊中芳(2001b)對這兩個概念進行“構念化”時已做了完整的回顧。有關信任的研究，鄭伯(1999)對企業組織中的上下屬的信任關系進行研究，區分出上對下的信任與下對上的信任；張建新、張妙清、梁覺(2000)提出了一個人際信任行為的模型，并研究了殊化信任與泛化信任在這一模型中的作用，并指出在中國社會中也存在泛化信任，只是他們仍然采用血緣關系作為劃分泛化與殊化信任的標準；采用國外的信任量表對中國人進行測查，或者試圖建立與其他人格變量的聯系的研究，則比較多(見：張海忠，1996；孫懷民等，1998；呂鋒等，2000)，這類研究在初期是必要的，多了之后，似乎就是為測量而測量，或者盲目地尋找相關關系，其背后的理論意義卻不甚明了。彭泗清(1999)的研究發現，中國人將關系運作當作建立和發展人際信任的主要方法，在長期合作關系中，情感性的關系運作方法較受重視，在一次性的交往中，工具性的關系運作方法較受重視。而且，在經濟合作關系中，人們除了采用關系運作方法之外，還會采用法制手段增強信任，關系運作與法制手段可以共存。彭泗清質疑了“中國人不信任外人”的說法，提出“中國人不是不信任外人，只是初始信任度較低”。在彭的研究中(1999)對福山(FuKuYaMa)、韋伯、白魯恂、王飛雪等人的研究有較為完整的回顧。

楊中芳已經將關系/人情與人際信任聯結起來，她認為，對關系與人情這兩個概念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做構念化，有必要將它們放在一個更大、更全面的人際交往的架構下來看，并提出一個中國人人際交往的釋義系統(楊中芳，2001a)。用楊的“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這一釋義系統來理解中國人的人際交往，可以清楚地看到，關系/人情與人際信任的關系是構思的主要線索。人情法則下的嚴格回報義務是建立信任的基石。關系的功能像是一本規格薄，告訴我們“應該”以什么樣的規格來表達對交往對象的情感。而這些規格也是人們用以判斷對方是否對自己表達了適當情感的標準。而在人際交往的進展(或倒退)中，情感表達有由表面“禮”的義務性表示向發自“真情”的意愿表露轉換或相反方向轉換的可能，使表、里兩層的人際交往有趨向重疊(或分離)的可能。關系是人際交往至今的現狀，它不但保留雙方交往的歷史，而且也包括在交往過程中義務性“禮”的交流以及自發性“真情”的交流狀況。這樣，作為表達人際情感的規格簿才會隨時間動態變化。

二、禮物、關系和信任的理論建構

縱觀上述研究，研究者多采用西方二分法的思路將關系劃分成血緣性/非血緣性，或將禮物交換分成儀式性/非儀式性、將人際交往分成表達性/工具性，這種非此即彼的分法得出來的研究結果容易受到挑戰。從上面的文獻回顧可以看到，中國的情況似乎特別的模糊不清，矛盾的東西可以出現在同一件事物上，在插入一個新變量后，結論可能就發生變化，以至于要將這些研究成果整合成一個理論，可能要細分出好多種的情形，每種不同的情形對應不同的結論。然而，這種兩分出來的結論還是無法完全解釋中國社會中的實踐，有研究者為了調和這種矛盾，又引入了“混合性”(意即兩種成分都有，分不清)，這里又產生一個問題，混合性中何者比重多，何者比重少，兩種不同比重的成分又是如何互動。如此一來，問題就會復雜化，而“理論建構”是要化繁為簡，用一組精要的理論性架構，來描述、解釋及預測龐雜的事實。下面我嘗試采用本土的陰陽思維來進行本土的理論建構。所謂陰陽思維，陰中有陽，陽中有陰，如同月的盈虧，陰陽是事物的兩種可能不同的狀態，在不同的時間出現。用這種思維來思考問題，我們就能夠容忍這種看似矛盾的雙方出現在同一個事物上了，也能夠更為貼切地理解中國人的思考與行動。下面的理論建構是基于微觀的視角——送禮者/收禮者的心理活動過程，并將之納入一個比較宏觀的社會文化視野當中。因為，歸根結底，每個人的社會活動都是由其心理過程決定的，并受到社會環境的影響。

我首先參照了楊中芳(2001a)的“人際關系在人際交往中的運作過程”圖，這個圖著眼于個體在一次交往前后的心理過程，具有極強的包容性，關系的雙方都可運用此模型進行預期和評估。在楊的文章中，實際上已經采用了陰陽視角，不再將表達感情與工具性視為兩種不相容的特性，而是將之視為存在于個體之中的兩種可能的“成分”，在不同的情境中，有可能某種成分被激活，或者另一種成分被激活，或者兩種都不同程度地被激活。這兩種成分之間的關系，也不再是非此即彼，而是可以同消同長，也可以此消彼長。楊中芳(2001b)將工具成分視為“為了要完成一次交往雙方所必須盡的角色義務”，從而將自利交換(如送禮求辦事，接近交換)與熟人間的人情交換(如春節走親戚時送禮)全部歸入“工具成分”。而我在這里嘗試采用陰陽世界觀來重新劃分感情與工具成分，意即：感情成分不是純粹的“真情”，而是包含“義務”的“人情”與之對立，有重疊及分離之可能；工具成分也不是純粹“利已”的“交換”，而是需要“利他”的“誠意”與之對立，并相互制衡。這樣，由外而內的“人情”的功能在于“維護、保持關系”(被動)，由內而外的“真情”的功能在于“鞏固、深化關系”(主動)，因而“感情”成分主要是“維護或鞏固關系”；“交換”可以拉近“短期、表面關系”，而“誠意”才是建立“長期、深層關系”的基石，因而“工具”成分主要是“建立或拉近關系”。下面的故事一、二就體現了“誠意”在工具交往中的重要性：

故事一：我是個保險營銷人員，一次回家路上看到前面有一輛紅色的法拉利跑車，我就跟上了。怎樣認識對方，成為我的客戶呢？我從他身邊的鄰居了解到他有喝茶的習慣，我就到處搜索，買到了一盒專供中央領導喝的綠茶。當拿著這市場上不易買的茶葉送到他手上時，他很快就成為我的客戶。

故事二：小王所在的單位準備提升一名年輕干部，單位張主任有推薦權。小王和小李各方面條件都比較好，是同事們心中的較佳人選。于是他們決定“走走捷徑”，送送禮，看自己能否突圍而出。小王選了名煙和名酒，花了他整整一月的薪水。當他把這些“心意”送到張主任手里時，張主任的臉上掠過一絲猶豫，淡淡地說“這么貴重的東西，不太好”，結果小王的禮被婉拒了。小王不知道的是，在這個提升的關鍵時刻，張主任怎么能收下任何候選人的厚禮呢？收下一個禮，就代表欠對方一個人情，小王的禮物雖精美貴重，但不是“時候”，他的禮太直接，工具性太強了。而小李呢，他知道張主任的母親一直患有哮喘病，他托友人從外地帶加一些特效藥，在當地是買不到的，送給了張主任，還介紹一位名中醫給他。結果，不但張主任喜歡，連他的母親也感激不已。可見，受禮者越來越要求二者兼具的禮物，既要有份量，又要有心意。

故事一中的“我”與客戶之間只是萍水相逢，彼此之間談不上什么感情，不存在“人情”上的義務關系，目的也只是為了擴展公司業務，帶有純粹的“交換(易)”色彩。故事二發生于等級情境中，小王之所以敗給小李，不是份量不夠，而是“心意”不足。那么，什么是“誠意”呢？楊中芳、彭泗清(1999)認為，“信任”是一種“保證”，是一種確知對方：(1)有能力提供自己所需；(2)愿意與自己進入這一互惠的交換；(3)不會為了對方自身的利益而犧牲了自己的利益的安全感(轉引自楊中芳，2001a)。楊將第二種稱為“誠意”，而將第三種稱為“誠心”，在我看來，前兩種都可歸入“誠意”范疇，兼具“交換”的色彩，而第三種則與更深層次的“真情”有關，并且受到“人情”的壓力。總之，“真”與“誠”都是值得“信任”的，“真”提供了“安全信任”，而“誠”提供了“互惠信任”。“真”與“誠”是可以相互促進的。“安全信任”與“互惠信任”和前面提到外國人按血緣關系劃分的“殊化信任”與“泛化信任”有些相似，或許在解放前中國強大的鄉村宗族勢力下這二者可等同起來，對“自己人”辦事感到“安全”(即使不是出于真情，如果對方背叛了我，他怎么面對鄉村里的父老鄉親呢？)，對“外人”則采用一般的“互惠”信任，甚至是不信任。然而，新中國的成立解體了鄉村宗族勢力，在“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期間，所有的關系(甚至是父母/子女關系)再次被打破了。血緣關系作為關系網絡的保護功能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雖然在80年代有所恢復，但非血緣的私人關系網絡在80年代后期基層政權力量削弱時開始膨脹。所以，以血緣關系來劃分“自己人”和“外人”已經不合時宜了。下面我參照楊中芳“人際關系在人際交往中的運作過程”圖的框架，進行修改簡化之后，提出一個“人際關系在送禮過程中的運作過程”圖，見下圖1。

通過“人際關系在送禮過程中的運作過程”圖，我們可以看到個體在送禮過程中的心理活動是一個極為復雜的過程，“真情”、“人情”、“交換”、“誠意”四個子成分既可單獨運作，也可多個同時被激活，從而呈現動態的結果。更為重要的是，這個圖能夠包容一些對立的解釋。比如，在橫向(同級)工具性禮物交換中，送禮者對收禮方產生權力，收禮方則需要履行交換義務進行回報；在縱向(等級)工具性禮物交換中，送禮者可能也會因送禮暫時對收禮者產生一種壓力，但通常這種壓力與收禮者所擁有的地位和權力相比顯得微不足道，因此“義務”常常得不到履行，禮物交換是不對等的(閻云翔，2000)。

在云翔的書中將關系與人情分為“基本形式”與“擴展形式”兩種，“基本形式”用于表達情感，是不可讓渡的，不能用貨幣來計算的；而“擴展形式”用于工具目的，則是可讓渡的，可以貨幣計量并交換。這種分法似乎有些武斷，好像感情絕對不能用錢來衡量，而工具是絕對理性，不摻雜任何感情。實際上，這個圖示恰恰反應了中國人的“道是無情卻有情”，在工具中也有不可計量的“誠意”，在感情中也有可計量的“人情”。

談到圖中對人情的評估，似乎總是跟“面子”分不開，黃玉琴(2002)的研究提到了兒時的故事(見故事三)：

故事三：爸爸的姑表弟過30歲生日，家里要去趕人情，可當時家里只剩下最后的30塊錢，媽媽說上次他趕我們家的情來的是40塊錢，這次如果去，至少要拿40塊。爸爸說沒辦法，要不就拿30塊吧！媽媽說，要拿30的話，丟死人了！我看你以后還跟不跟人家來往！拿30還不如不去呢！事情最后是這樣解決的：爸爸帶著30塊錢到了人家家里，在上錢之前找另一個人借了10塊錢。

在這個故事中，人情似乎一個大家都明白，借以判斷一個人為人處事是否得體的標準。如果不按這個標準來行事，就會“丟死人”——失面子、沒面子，如果按照這個標準來行事，就可以保面子、有面子。而且人情是可計量的，不是30塊，而是40塊，清清楚楚。這個說法在云翔的書中也可以得到驗證。然而，當人情與“真情”、“既有成分”發生互動時，就會使均等互惠原則發生變化。下面的故事四就展示這樣一種情況：

故事四：新年剛過，寒假已接近尾聲，回到廣州繼續學業的我，把到達的第一天安排得非常緊湊——甚至改變原計劃連夜提前去舅父家取回托他保管的電腦。異地求學的這三年，我經常去舅父家“度周末”，作為純粹的消費者，當然不可能每次都帶上禮品；加上親戚關系，送禮可謂是一種矯情。于是，忙碌了一天的我匆匆忙忙地拉上表姐兩手空空去了舅父家。寒喧之后，我們總覺得氣氛有些奇怪，眼見時間不早，便拿了電腦禮貌地告別。隔天向母親談起時，才被警醒：“山窮水盡也不能沒有見面禮”，我不禁萬分懊惱，連忙與表姐相約前往購買禮品“補救”。面對商店琳瑯滿目的商品，我們致力于尋找能夠“送得出手”又較為樸實的禮品，最后我們選擇了傳統的老人禮品——茶葉。果然，我們“補救”成功，還得到了一頓免費的豐盛午餐。

在故事四中，與故事五中的平輩關系不同，舅父作為長輩(既有關系中面子較大)，當然不會放下面子要求還是個學生的侄女(面子較小)均等地回報，但也希望自己的侄女在春節表示一下感激之“真情”，意思意思。當這個愿望得以實現，他就感到很高興(得面子)，好好的款待了自己的侄女。在中國，“互惠”的形式是多樣化的。

綜上所述，我做出這樣一個總結：

(1)互惠問題：既有關系中的面子大小(如輩份中角色規范之不對等性)以及真情的多少共同調節本應均等的人情，從而使互惠數量不平衡，形式多樣化；既有關系的中權力影響(如等級中上下級的權力不對等性)與誠意的多少共同調節的本應均等的交換，使互惠缺失或變化。

(2)不可讓渡問題：“陽”——真情與誠意是不可讓渡的，而與之相對相生的“陰”——人情和交換卻是可讓渡的。

(3)禮物與商品的對立問題：在感情成分中，禮物由于人情的可計量性獲得了某種商品屬性；在工具成分中，商品借助禮物的外殼也在某種程度上變得人格化了，禮物與商品的關系是相互滲透，相互轉化的。

結語：關系作為特殊主義的紐帶，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及個人與團體的關系通過一定秩序規定連接起來，每個人就是這張網上的結點，每一位置都對有相應的責任和義務，禮物所賦予的感情和工具維系并堅定了個人的關系網絡及規范力量，通過這一關系網絡來運用人際資源，獲取各種社會利益。本文的圖示關注的重點在于社會網絡中“結點”在某次送禮中的心理活動，畢竟，只有先存在結點，之后才會產生結點間的關系。從圖示復雜的心理過程，我們也可以看出結點間在預期與評估過程中經常會出現信息不對稱的情況，這種不對稱的信息會影響結點間今后的互動，從而對關系產生深遠的影響。換句話說，關系是雙方的，而不是單方面的，可能通過某次交往，A認為自己與B是朋友關系，而B可能認為彼此不過相識而已。這種不對稱的狀態可能會在以后的交往中逐漸進入對稱狀態，之后又由于某事件的影響重新進入不對稱的狀態，從而造成雙方關系的動蕩與調整。

參考文獻：

①楊中芳2001a，《一個中國人人際交往的釋義系統》，《中國人的人際關系、情感與信任》，臺灣遠流出版社。

②楊中芳2001b，《有關關系與人情構念化之綜述》，《中國人的人際關系、情感與信任》，臺灣遠流出版社。

③閻云翔2000，《禮物的流動——一個中國村莊中的互惠原則與社會網絡》，上海人民出版社。

④楊念群1997，《禮物交換的本土精神》，《讀書》第2期，81-87頁。

⑤干詠昕2000，《禮物、禮物交換與文化》，《民俗研究》第1期，153-157頁。

⑥謝燕清2002，《飄泊的禮物》，《民俗研究》第4期，160-167頁。

⑦陳剛1998，《禮尚往來的意義——場域觀下的送禮實踐》，未發表，轉引自黃玉琴的研究。

⑧黃玉琴2002，《禮物、生命禮儀和人情圈》，《社會學研究》第4期，88-101頁。

⑨李亞靜2001，《禮物世界里的關系和信任》，《河北職工大學學報》第3卷第2期，32-35頁。

⑩鄭伯1999，《企業組織中上下屬的信任關系》，《社會學研究》第2期，22-37頁。

[11]張建新、張妙清、梁覺2000，《殊化信任與泛化信任在人際信任行為路徑模型中的作用》，《心理學報》32(3)，311-316頁。

[12]張海忠1996，《高師專科學生性格類型分布及其性格特質與人際信任的相關研究》，《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第33卷第3期，78-82頁。

[13]孫懷民、李建明、段建勛1998，《535名教師人際信任量表(IT)評定報告》，《健康心理學雜志》第6卷第2期，145-146頁。

[14]呂鋒、宋克珍、任意榮、文慶松、余西金2000，《702名中專生信任他人量表測查分析》，《中國民政醫學雜志》第12卷第1期，41-42頁。

[15]彭泗清1999，《信任的建立機制：關系運作與法制手段》，《社會學研究》第2期，53-66頁。

[16]Godbout J. T.， 1998， The Moral of the Gift， Journal of Socio-Economics 27， No. 4， 557-570.

[17]Heijden E. C. M V.， Nelissen J. H. M.， Potters J. J. M.， Verbon H. A. A.， 1998， The Poverty Game and the Pension Game: The Role of Reciprocity， Journal of Economic Psychology 19， 5-41.

[18]Prendergast C.， Stole L.， 2001， The Non-Monetary Nature of Gifts， European Economic Review 45， 1793-1810.

[19]Ruffle B. J.， 1999， Gift Giving with Emotions， Journal of Economic Behavior Organization 39， 399-420.

[20]Zhu Hua， Li Wei， Qian Yuan， 1998， Gift Offer and Acceptance in Chinese: Contexts and Functions， Journal of Asian Pacific Communication， Vol.8， No. 2， 1998， 87-101.

[21]Zhu Hua， Li Wei， Qian Yuan， 2000， The Sequential Organization of Gift Offering and Acceptance in Chinese， Journal of Pragmatics 32， 81-103.

〔責任編輯：陳家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