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誕生于19世紀的社會學和人類學是兩門基礎而又綜合的學科,在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思潮影響下,社會學與人類學的理論范式是兼容和貫通的。作為社會學和人類學學科的基本特征,兼容與貫通彌補了學科壁壘的裂縫,學科際是社會科學發展的新趨勢。
【關鍵詞】社會學;人類學;理論范式;學科際
【作 者】章立明,女,云南大學社會學系人類學博士,教授,昆明,650091;曾益群,云南生物多樣性及傳統知識保護學會人類學碩士,助研,昆明,650041;余翠娥,女,云南大學社會學系社會學碩士,講師,昆明,650091
【中圖分類號】C9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6)04-0044-008
The New Development of Social Sciences: Have a Thorough
Knowledge of Both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Zhang Liming, Zeng Yiqun, Yu Cuier
Abstract: The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that were born in the 19th century are two basic and comprehensive discipline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sciencism and humanism, the theoretical patterns of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are compatible and have a thorough knowledge. As the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it makes up the rift of disciplines obstacles. Inter-discipline is a new trend of social science developing.
Key words: sociology; anthropology; theoretical patterns; inter-discipline
“19世紀以來,許多歐洲國家的新的工業文明和城市文明正在迅速改變日益增多的人口的生活與工作條件,而社會科學直接或間接反映了對這種社會問題的廣泛關注,而且它還意味著空間限于當地而歷史上一線連綿的生活圈子正在向越來越廣大的人群的擴散,意味著文化問題——即文化的及民族的本體基本內容為何——變得與現代性問題同等迫切。對這兩個根本問題的探索貫穿于19世紀歐洲的全部歷史”①,以現代性和文化作為主要研究對象的社會科學就是社會學和人類學,社會學與人類學的關系最為密切,人類學②基于“人文關懷和理解”的理論是其他學科了解和尊重異文化的基礎,“社會科學世界觀的這塊基本建筑石料是由人類學家最詳細地加以強調的\"(沃勒斯坦語),馬塞爾·毛斯(Marcel Mauss)認為“社會學現象都是生命現象,社會學像人類心理學一樣,是人類學(它是生物學的一部分)的一部分,也就是說,它是包括了一切認為人是有生命的、有意識的和社會的存在的科學。社會學絕對是人類學的\"③。
誕生于19世紀的社會學和人類學,深受現代西方哲學兩大思潮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的影響。在英語中,科學(science)是自然科學(natural science)的簡稱,指的是“關于自然現象的有條理的知識,可以說是對于表達自然現象的各種概念之間的關系的理性研究”④,這種把科學作為認識世界的唯一維度,求真是其唯一的目的,哲學思潮被稱為“科學主義”。與其相對應的是人文主義,指的是以人的存在作為出發點,從人的信仰、道德、審美等維度來認識世界,解決科學主義不能解決的真、善、美等價值問題。前者對應的是自然科學,后者對應的是社會科學。直到19世紀初,社會科學的研究因其思辨性、形而上學等特征并不被自然科學認可為科學,社會科學家卻從未放棄過使社會知識科學化的努力,他們借用自然科學的還原法、實證法、數據分析法、模型法,力求采用可實證的、量化的數據來理解人類社會結構和社會變遷的規律和邏輯。當然,在社會科學中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是并存不悖的,正如沃勒斯坦所說的“19世紀被稱為‘社會科學’東西就被方法論特征包圍著,這種方法論爭論上的古典形式,是根據兩個選擇性的認識論而提出的,一方面,有一些人相信研究的目標是辨明人類行為的普遍法則,這些法則在所有時間和空間中都具有真實性,他們公開承認的模式是盡可能模仿古典物理的方法,從而復制它的科學(或社會上)上的成功……另一方面,還有一些人相信研究普遍法則不僅是徒勞無益的而且是危險的,這使得一些學者從前述的團體中分離出來”⑤。
在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思潮的影響下,社會學和人類學因其本文化和異文化的研究視角,形成實證主義-解釋主義和科學主義-人文主義兼容的理論范式(paradigm)⑥,社區研究等分支學科的發展是其理論范式貫通的標志。
一、本文化與異文化的研究視角
1839年,孔德在《實證哲學教程》第四卷把社會學稱為“社會物理學\",指的是社會學在社會科學體系中的基礎地位,而且社會學還是一門“綜合并專注于一般地研究人類社會\"的學科(帕累托語)⑦;它的任務在于揭示存在于人類各歷史階段的各種形態的社會結構及其發展的過程和規律。按照這種界定,社會學具有雙重目的,其一是了解社會生活的動力學,解決如下問題:什么是社會,它是如何發生作用,它如何變化,各種社會結構之間有何不同;其二則是了解社會對個人行為和集體行為的影響。實現這雙重目的的基本假設是:人類的一切活動都受到社會的影響,在一個人的整個生活過程中,各種社會結構將沖擊個體的生物“原材料”——塑造它,改造它影響它,這是一個社會化的過程。
社會學研究視角是本文化的,因為“文化是一種概括一個群體區分于其他群體的方式,這表示這個群體內共有的一些特征,而且假設它同時不與外界共有(或者不完全共有)這些特征”⑧,所以,以研究者當下生活的社會生活和社會結構作為對象,這種社會生活和社會結構對研究者而言是近距離的,是“活生生的現實”。具體而言,包括社會的各種組織:家庭、村寨、城鎮、都市、部落、民族及各種團體;社會的各種制度:親屬制度、經濟制度、政治和法律制度、宗教制度、教育制度等;社會的各種活動:輿論的溝通、信息的傳播、價值觀念的變動;社會的整合或一體化:沖突、戰爭和革命等;社會的各種現實的問題及其解決辦法,如婚姻問題、勞動就業問題、犯罪越軌問題、貧困問題、環保生態問題、人口問題、移民問題等。
眾所周知,人類學研究的是人類文化,包括“人類為了生存要克服自然界的限制,要與他人相處,就有物質文化或技術文化,社群文化或倫理文化;人類還要克服自我,于是就有精神文化或表達文化”⑨,而且是以異文化研究見長的⑩。在古希臘的《歷史》和中國的《史記》中,都有對異文化和異族群的描述。15世紀地理大發現以來,以西班牙人為主的歐洲人登陸美洲大陸,英、法、荷等國的勢力深入到東南亞和太平洋群島地區,隨之而來的就是管理原住民和傳播基督教教義的需要,因此,這些地區的民俗、家庭婚姻制度、宗教和種族特征成為人類學的研究對象。一個典型的人類學家要如同馬林諾夫斯基一樣經歷在這里(being here)、到過那里(being there)及回到這里(coming home)三個階段,這里-那里-這里成為人類學家的研究之旅[11]。作為異文化代名詞的“那里”,指的是與人類學家生活的現實社會“這里”同時并存的其他社會。
20世紀50年代以后,人類學的研究領域擴展到食物營養、民族植物、都市問題、民間醫藥、教育、政府決策、法律制定、環境問題以及產品開發銷售等,而且很多國際項目很重視人類學家參與評估。人類學的意義在于為研究現代社會提供參照系,幫助解決現代社會的問題,因為“每一個社會都在既存人類諸種可能性范圍內做了它自己的某種選擇,各種不同的選擇之間無從加以比較,所有選擇全部同樣真實有效”[12],哈維蘭明確指出“由于人類學長期致力于研究全世界各民族,而且在研究方法上面采用整體的觀點,因此,它比其他學科更有辦法解決20世紀最近一些年來全人類所面臨的一些重大問題,當代世界已經成為一個全球性的社區,在這個社區中,所有的人們互相依賴,所以,生活于世界某一地區的人們的所作所為往往對生活于其他地區的人產生重要的影響,由于人類互相之間都有這種依賴性而且在技術上都有能力給別人造成許多傷害,因此,了解別人成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人類學對當代生活所作的貢獻是理解其他民族并引導人們正確看待其他民族,而這正是我們生活于當今世界所必需的基本技能”[13]。
從本文化到異文化的研究或者說異文化再到本文化的研究,這兩種視角之間是可以互相切換的,法國社會學家兼人類學家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n)的研究提供了一個成功例證。從1958年起,布氏在非洲的阿爾及利亞進行田野工作,出版了一系列有關阿爾及利亞的民族志,此后,他轉向產業化程度高、社會分化成熟的歐洲社會,運用民族志方法研究西方社會的美感、教育制度、社會時空等社會現象,提出了一套解釋象征與社會、個人與政治以及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的辯證法理論,深化了對西方社會的批判性分析,鮮明地體現了布氏對社會生活和社會結構的真正參與。
二、社會學和人類學理論范式的兼容
1.實證主義-解釋主義和科學主義-人文主義傳統
19世紀以來,社會學形成了實證主義和解釋主義理論范式。實證主義(positivism),有時也被稱為現代主義(modernism)、邏輯實證主義(logical positivism)、邏輯經驗主義(logical empiricism)、實用主義(operationalism)和客觀主義(objectivism)。實證主義認為社會和自然界在本質上是相似的,因此,社會學家可以用自然科學的觀察與測量方法來研究人類社會,尋找那些凌駕于個人之上的外部規律。實證主義創始人孔德認為社會學的任務就是描述經驗事實并找出它們之間的規律,一切關于事實的知識都以經驗的實證材料為依據,提倡對社會事物進行精確測量和計算,強調用統計數據來分析變量之間的因果聯系的定量研究,但是孔德基本上停留在一種形而上學的角度;斯賓塞借用生物學的概念把社會比擬為一個類似生物有機體的有機系統,提出“社會有機體論”,主張用實證科學的精神來研究社會歷史,把社會歷史的研究變成實證的社會學;在實證思想基礎上,涂爾干提出社會學自己的研究對象——社會事實,真正實現了實證主義的理論主張,《自殺論》就是一項實證主義研究的經典例子。隨著帕森斯(T.Parsons)時代的來臨,《社會行動的結構》在強調行動者的主觀選擇的同時,也注意到了外在的社會結構性因素對行動者的影響,而《社會系統》則是系統論功能主義宏大理論體系的建構標志;墨頓的“中層理論”、米爾斯和達倫多夫的沖突論,關注對社會結構的強制性研究和社會變遷的普遍性研究。
在對實證主義唯科學主義的批判基礎上,產生了社會學的解釋主義(interpretivism)范式,它也被稱為實驗主義(Experientialism),后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自然主義(naturalism),人文主義(humanism)和后實證主義(post positivism)等。解釋主義首先否認社會現象和自然現象本質的同一性,社會學家不可能像自然科學家那樣通過反復測驗同一對象來驗證結果;其次認為人是有差異的,自然科學家可以通過觀測一個分子推斷全部物質的屬性,社會學家則不可能,因此,社會學家只能用定性研究方法對具體的個人和事件進行解釋和說明,即對個人經驗、生活經歷、社會制度背景、歷史條件和環境等因素進行實地研究,獲得經驗材料并歸納出具有理論特性的命題和闡釋框架。
作為解釋主義范式創造人的齊美爾和韋伯,認為社會學理論研究的重點應該是關注社會行動者主體和主觀性,反對在對社會現象的研究中簡單套用自然科學的方法。解釋主義理論包括,以布魯默為創始人,以庫利、米德等為代表的符號互動論,認為個體行動和社會結構都是符號溝通的結果,關注溝通的符號運用;以舒茨的現象學為基礎,注重從微觀和主觀的角度研究社會的常人方法論認為,傳統社會學忽視了對社會學最基本的問題,強調對人們日常生活世界的實踐活動進行經驗研究;以霍曼斯和布勞的社會交換論,則把人與人的交往看成是計算得失的交換過程,并在此基礎上重新解釋社會群體、社會地位、權力、制度等問題,建構起一個相對完整的社會交換體系。
從20世紀60年代以來,國際人類學界中正在進行著一場關于“人類學是一門科學的學科,還是一門人文的學科”的爭論[14],爭論的焦點正是人類學的科學主義和人文主義范式。
在人類學理論流派中,結構-功能主義、文化唯物主義和文化生態學在傳統上及現在都被看成是比社會科學更像科學。結構-功能主義的代表人物拉德克利夫-布朗聲稱“在自然科學中并沒有這種意義上的‘學派’的位置,而我則把社會人類學當作是自然科學的一個分支”。“我認為社會人類學是一門有關人類社會的理論性自然科學,它研究社會現象,所用的方法與物理和生理科學所用的方法基本上相同[15]。文化唯物主義提供了一個觀察制度的較為動態的觀點,它在其構架中包括了遠比結構-功能學派更多的超社會學的因素,自然環境、技術的發展、人口的規模和分配以及人們獲取食物和住所的方法等因素都得到了充分的考慮,而且人類學中的統計分析和人口研究、土地利用以及諸如此類的研究中,主觀的因素可能也是最小的。文化生態學把人類種群和他們的自然共居者(動植物)看作是同一個整合系統里的部分而加以研究,諸如溫度、雨量和人口密度這些可量度因素為人類學者提供了使用數學和以統計學來論證其發現的機會。
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人類學家為了尋找人類社會文化發展的普同規律和因果規律,有意識地從物理學、生物學中借用假設、解剖等方法去分析、了解復雜的心理和社會行為,提倡實證法和比較法,即他們的結論都是有據可查(歷史文獻梳理)和多方比較后才得出的。盡管我們可以對他們的證據提出質疑,因為它們大多是見于游記和歷史文獻,很少有人類學者到實地做田野調查。對科學結論的追求使人類學界到實地搜集資料的呼聲越來越高,而歐洲殖民地以及美洲印第安部落則給當時的人類學家提供了場所和對話語境。馬林諾夫斯基到特洛布里恩島進行了2年多的調查,出版了《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成為現代人類學田野調查的典范。自他之后,田野調查成為人類學者必須身體力行的實踐,在其基礎上完成的民族志[16]和所構建的理論才可能有較高的可信度。
1950年,埃文斯-普里查德將人類學視為一門非科學的學科,認為人類學家應該尋找意義,即解釋(interpretation),而不是尋找科學規律,即說明(explanation),這是由人類學的人文性所決定的,因為人類學的重要研究領域是意識形態、親屬體系、宗教、經濟、政治、藝術和法律體系。從古典人類學者開始,人類學家就把人類的心智發展和性質作為社會和文化進化的影響因素之一;語言人類學提出了語言深層結構影響人類思維和認知的假想;列維-斯特勞斯通過對文化深層語法結構的分析而探尋人類本性中的共同因素,二元對立結構方法在親屬關系和神話研究領域得到了廣泛的運用;符號人類學家通過對符號的形成、意義和關系的研究來理解人類的認知;認知人類學從民間分類系統中的概念分類結構以及它們在系統中的意義編碼,研究不同民族的認知類型;解釋人類學將文化視為一個有系統的意義網絡,文化系統的意義建立在人與人互動過程中的象征性行動上,強調針對行動的象征意義解讀文化的深層結構和內涵。解釋人類學轉變了學者們對文化的看法,從關心文化的運作轉為關心文化的象征意義。
后現代主義者是“人類學是科學”觀點最為激烈的批評者,他們指出田野調查者必須考慮他本人的背景、個性、偏好,雖然人類學者研究的對象可以是同一個文化或同一種文化現象,但他們可能對它產生不同的闡釋,從而使他們提供的知識具有相對性[17],而且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之間的權力關系也值得關注[18]。人類學者與被研究者的互動以及為西方讀者提供的知識是受西方-非西方政治經濟和意識形態關系制約的,這種制約的后果就是導致文化描寫服務于西方人類學權威的建構,并通過這種學術權威的建構造成西方文化的霸權(hegemony),或者說,權威和文化霸權的建構也致使人類學者的描寫缺乏對被研究者的話語和個性的尊重,缺乏一種把自身的理論與實踐同世界政治經濟過程相聯系的態度。
2.多元兼容的學科走勢
社會學和人類學之所以能在較短的時間內走向成熟,在成為一門學科的同時,也在豐富和發展自己,并形成多元化的學科格局,這與其自始至終對科學主義和人文主義范式的兼容有關。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社會學中的實證主義與解釋主義從相互對立到相互滲透,社會學出現了一種與帕森斯學派曾達到的“一元集合”態勢不同的“多元兼容”態勢。在堅持功能主義傳統的基礎上,美國的亞歷山大、德國的盧曼、英國的阿切爾等人廣泛吸收了互動論、沖突論、交換論和批判理論等對立學派的主要觀點,將它們整合進了新功能主義的研究框架中去;英國的吉登斯在其代表作《社會的建構——結構化理論大綱》中系統闡述了一種新的結構化理論,結構化理論從符號互動論、現象學等主觀社會學的角度填平社會學理論中長期存在的宏觀與微觀、主觀與客觀之間的溝壑;德國哈貝馬斯的溝通行動理論,體現在其《溝通行動理論》等著作中,這種理論利用結構功能主義、理解社會學、符號互動論以及批判理論等已有成果對社會過程中溝通行動、生活世界和系統三者的性質、控制及其相互關系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和討論,從而形成了全新的綜合理論;此外,美國科爾曼的理性選擇理論、法國布迪厄的實踐理性及德國埃利亞斯的思想等,也對社會學兼容理論取向做出了突出嘗試并獲得廣泛認同。
20世紀50年代以來,人類學中除傳統的人文研究還堅守自己的研究領地外,生態人類學已經改變了自己單一的科學主義理論范式,轉向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范式兼容的研究[19]。生態人類學最初探討的是環境在人類文化形成、變遷中的作用,人類學者把文化與環境斷然對立,認為環境特征單向影響文化特征的形成;此后,學者們引用生態系統分析框架來探討文化與環境是如何相互作用而形成多樣文化特征的,雖然強調了文化行為對環境的適應,但仍有環境決定論色彩;隨后,人類學學者們逐漸走出環境決定論,把環境與文化聯系在一起,把對文化的理解置入一定的人文環境和自然環境中。這時,學者們開始批判基于因果律來理解環境與文化的關系,而是強調從當地人的視角出發來理解他們是怎樣理解他們自己的文化和環境及相關的行為方式,因而學者們轉向對社區認知環境和利用管理自然資源的傳統知識的研究,并認為這些傳統知識與科學知識一樣都是真實的,可用于當地決策和發展規劃中。在這個實踐過程中,生態人類學的方法和研究內容早以超越對文化與環境交互影響的研究,與生態學、地理學、土壤學、植物學、環境科學等學科早有跨學科應用的實踐,在社會變革中發揮巨大潛力。
三、社會學與人類學理論范式的貫通
如果說兼容是橫向的綜合,那么貫通就是縱向的綜合,兼容和貫通構成了社會學與人類學這兩門綜合學科的縱橫兩維。社會學和人類學的理論范式之所以應該是貫通的,就在于它們必須把學科分化留下的空白地帶填補起來,適應現代學科整合的新需要,“孔德很久以前就看到,每一門科學都必須有它自己獨特的研究內容,但是在研究戰線上,各個學科卻愈來愈發現它們的邊疆總是有人來爭奪,這是因為原來的學科已不再能夠反映今天的科學家們所進行的工作之復雜、分支和多樣化,各種專業在科學研究的過程中不斷生長,使得正式的學科出現裂紋,學科的邊界線已經顯得人為而專斷。在相鄰的學科之間存在著一片片空白或尚未開拓的土地\"[20]。學科際(Interdisciplinarity)的出現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從分化到貫通的普遍趨向,即把兩個或更多學科中的某些部分組合成為一門新學科,如性別研究,從20世紀60年代早期的一場社會運動發端,變成了一個最為引人注目的研究課題,在社會學和人類學中都引起極大關注,出現性別社會學和性別人類學等稱謂。
社會學與人類學理論范式貫通的典型標志是社區研究,早在20世紀40年代,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指出,社會學的發展趨勢在于從另外一個層次上去得到一個研究社會現象的綜合立場,而維持社會學綜合性的路線之一就是社區研究,即在具體的有限的時空坐標內研究全盤社會結構。他認為“現代社會學和人類學的一部分通了家,人類學研究文化的一部分也發生了社區研究的趨勢,所以這兩門學問在這一點上幅輳會合的……美國社會學大師派克Park很早就說,社會學和人類學應當并家,他所主持的芝加哥都市研究就是應用人類學的方法,即社區分析法”[21]。中國早期的社會學研究,最突出的就是社區研究,吳文藻、吳景超等都明確倡導把社區作為社會學的研究對象,費孝通、林耀華等身兼二任,既是社會學家也是人類學家,《江村經濟》、《金翼》等并不容易分辯是人類學家還是社會學家的作品。
在社會學社區研究方面,最著名的經典是1929年出版的林德夫婦的《中鎮:一項美國文化研究》(Middletown:A Study in American Culture)。1925年,林德夫婦率領助手,參與了印地安納州一座名為楊基市的小鎮生活,以這個約3.8萬人口的美國社區為特定對象,對其進行綜合研究。林德夫婦一方面參考了人類學的田野調查經驗,在調查之前,先向人類學家威斯勒(C.Wissler)請教,后者提供了人類學田野調查的表格作為參考;另一方面,又采用了實證研究中典型的問卷法收集資料,除此以外,還整理了該鎮1890至1925年的歷史文獻資料、編纂統計資料并進行參與觀察和現場訪談,就是對定量與定性方法的綜合運用。
中鎮研究的主要內容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一是詳細記錄了中鎮的社會生活面貌,具體包括六個方面的生活:(1)中鎮人的謀生手段。包括他們靠什么謀生、養家人是誰、工作中的權威狀況以及勤奮工作的動力來源等。(2)住房與家庭。展示了中鎮人的住房狀況、婚姻、衣食、家務勞動和子女撫養等情況。(3)子女教育。包括誰該去上學、兒童的學習內容、教育者、學校“生活”等。(4)閑暇時間的利用。包括中鎮人的傳統休閑方式及其創新、休閑娛樂組織等。(5)宗教生活。包括宗教信仰情況、宗教儀式的舉行時間、地點、主持者與參加者等。(6)參與社區活動。包括對政府機構、保健、社會救濟、信息、群體整合等機制的描述。二是深入展示和分析了工業化對城鎮社區生活變遷所產生的影響,書中寫道:“城市生活的其他方面的變化速度不斷加快,宗教信仰的壓倒優勢的日趨下降已變得更為明顯。與35年前那種悠閑自在的村莊生活相比,工業化的浪潮影響太多了,而且更傾向于‘努力爭取’,而不是教會所說的‘謙卑順從就是福’”[22]。林德夫婦開始只是研究中鎮的宗教信仰和各種活動,但是很快發現,宗教不是孤立的,它與社區中的其他制度和機構有密切聯系,因此要理解宗教就要同時涉及與其他社會現象的關系。中鎮研究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開創了社區研究中的綜合研究形式,即描述社區的各個不同部分并解釋這些不同部分的相互關系。
如果說,社會學的社區研究是純學術探討的話,那么,人類學的社區研究則是應用性的,最著名的就是維柯斯和福科斯計劃[23]。維柯斯是秘魯高山地帶的一個莊園,1952年,莊園有1703人,373戶,主要是印第安人,他們以農業為生,種植谷物、土豆、小麥等,也有少量的畜牧業。這個莊園原屬于一個慈善機構,每5-10年以公開招標的形式把莊園租給開價最高的承租人,租金用來維持當地一家醫院的開支,承租人都是當地的特權階級和權勢人物,承租人每年只要付幾百美元,就成了莊園的領主,由他及聘請的非印第安管理人員維持莊園的運作,并利用維柯斯印第安人的無償勞動進行商業性種植,維柯斯人以向領主提供勞役為代價,換取幾畝土地的耕種權,以維持自己家庭的貧困生活。維柯斯人作為莊園土地的附屬,和領主的關系是殘酷的剝削與被剝削關系。
在秘魯的土著事務研究所的支持下,美國康奈爾大學租下維柯斯莊園,交由該校的人類學家霍姆伯格負責。1951-1964年的維柯斯計劃(Vicos Project)是一個改變社會關系、引進技術變遷和鼓勵當地人尋求自治并成為一個自由社區的社區發展項目,其最大特色在于拋棄過去人類學家只擔任觀察和分析角色的傳統,而代之以一種積極的參與介入,他們既是觀察者、也是設計者、指導者、辯護人、保護人和變遷促進者等。整個計劃的首要目標是實現權力的逐漸轉移,使維柯斯人能自己控制自己的命運,開發維柯斯人作為決策者的才能是這一實踐過程的重心之一,在歷時五年的過程中,當維柯斯人逐漸掌握權力后,外來的人類學家開始謹慎地退出,結果順利地完成了把以往領主權力向維柯斯人社區集體的移交。維柯斯人的社區議會成為社區權力的掌握者與代表者,農奴社會的維柯斯社區轉變為具有公社管理、民主決策能力、個體家庭擁有自己土地和制定發展計劃的自由社區。其次進行引進薯種、施肥、噴灑農藥等農業技術改革,致力于改善當地印第安人的經濟生產,并促使教育普及、實用技術培訓及興辦正規教育等措施的實施。最后,柯維斯人在人類學家有目的、有計劃的指導下完成了社會變遷,其教育水平和價值觀念都得到了改變。
與康奈爾大學的人類學家不同,美國芝加哥大學的人類學家卻認為人類學家不應該把自己的價值觀帶入社區,人類學家也不應該過多參與到社會變遷的行動中去,不要去指導當地人怎樣改變,而是去發現問題和發現什么是可能改變的,人類學家在研究中只是盡量發現問題,盡量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而對它們的主觀價值判斷是由社區來自我決定的,社區才是發展的主體。福克斯計劃(Fox Project)就是致力于促成福克斯印第安人社區自決能力提高的項目。衣阿華州塔馬地區的福克斯印第安部落較多保持自己的文化,他們反對白人做出的對他們進行改變的政策和行動,但在白人長期涵化政策的作用下,部落內部的社會組織和決策層已不能擔任傳統的功能,呈現出社會秩序紊亂、社會組織制度癱瘓、權威和領導制度的分散等狀況。
福克斯計劃通過福克斯人認同的塔馬工藝品的制作和銷售,提高他們自己的生活水平,增強同白人世界的聯系;人類學家利用媒體、宣傳冊等手段減少白人對福克斯人的成見;提供大學教育機會來促使其民族精英成為維持土著社區與白人社會的媒介。在整個福克斯計劃中,人類學家強調的是福克斯人的主動參與,包括熟悉本民族文化又與外界有良好認知的精英人物,這些精英人物在計劃中的作用非常大,他所取得的成就和見識使他在社區內具有權威性和號召力。
這兩個應用項目都具有多重目的,在理論上,是要對特定社區的變遷歷程進行實驗性的研究;在實踐上,則是要幫助特定印第安人社區擺脫依附、屈辱的境地,擁有自主的生活并廣泛地參與當地社區的公共事務;在方法論上,是對社區調查法、統計法、參與觀察和訪談等定量與定性方法的檢驗。盡管這兩個項目有著不同的視角、理論和實施程序,也無論參與變革的人們是主動或被動,都改變不了他們一定范圍的初步成功乃至進一步的發展都必須依賴于更大的社會框架的事實,即如何將一個特殊社區的實驗或意向嵌進更大區域或世界結構中去的問題。
四、結語:社會科學發展的新趨勢
現代社會科學面臨著雙重困難:既要適應社會的需要,又是保持理論體系的完整。社會學和人類學已經走過了學科分化的時代,進入了學科綜合的時代。基于以上對兼容性和貫通性的理解,我們可以對社會學和人類學的發展趨勢作進一步的思考:
一是關于專門化。在學科分化發展的時代,一個學科如果不能做到專門化,它就沒有獨立的地位;但在學科交叉綜合的時代,如果一味固守原來意義上的專門化,就可能喪失許多發展機會。因為專門化并不意味著單一化,專門化和多樣化,甚至和多元化從來都是并行不悖的,可以說,只有在多樣化中才有真正有意義的專門化。社會學在關注現代性與全球化,在經濟與社會之間、人與自然之間協調發展的社會問題上能展示自己的解釋與分析能力;在食物營養、民族植物、都市問題、民間醫藥、教育、政府決策、法律制定、環境問題、產品開發銷售及國際項目評估方面,人類學的學科前景無庸置疑。
二是關于規范化。就社會學和人類學來說,其核心不再是學科存在的合法性問題,而是確立某些準則,防止功能上的分化使學科研究陷于過于支離破碎。規范化具有便于明確學術問題、利于學術積累、易于比較和交流等優點,常常被看作一個學科成熟和完善的標志,但如果囿于程式化,它也會是一門學科凋蔽的源頭,所以,強調學科的規范化必須有利于激發而不是阻礙學科的自由創造和自由生長。
注釋:
①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社會科學與公共政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4頁。
②特指美國文化人類學(Cultural anthropology)。1901年美國考古學家W.H.霍姆斯創造這一專用名稱。在英法等國,也稱其為社會人類學(Social anthropology)或者社會-文化人類學,是研究物質文化背后的民族精神(ethnos)和文化的民族學與社會學許多因素的結合。
③(法)馬塞爾·毛斯:《社會學與人類學》,佘碧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31頁。
④W. C. 丹皮爾著,李珩譯《科學史及其與哲學和宗教的關系》,見http://www.med8th.com/readingroom/kxsjqyzxhzjdgx/default.htm
⑤(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沃勒斯坦精粹》黃光耀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88頁。
⑥范式:是美國科學哲學家庫恩首創的概念,指科學共同體的共有信念,包括已形成的理論、信念、方法等,在科學研究中起著定向的作用。
⑦在國際社會學協會所屬的研究委員會中就有研究教育、法律、科學、宗教、醫學、價值觀念、知識、政治、經濟、家庭、休閑、體育運動、越軌行為、交際、異化、農業、組織機構、帝國主義、心理健康、遷徙、性別、青年等方面的社會學,此外,還有農村社會學、城市社會學、軍事社會學、比較社會學、社會語言學、社會心理學、社會控制論、社會生態學和其他方面的各個委員會。
⑧(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沃勒斯坦精粹》,黃光耀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17頁。
⑨李亦園:《我的人類學觀:說文化》,《社會文化人類學講演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53-54頁。
⑩章立明:《他者的人類學及其本土化思考》,《學術探索》,2002年第5期。
[11]王鉻銘:《遠方文化之迷》,《社會文化人類學講演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49頁。
[12](法)列維-斯特勞斯:《憂郁的熱帶》,王志明譯,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502頁。
[13](美)威廉.A.哈維蘭:《當代人類學》,王銘銘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頁。
[14]何大偉:《人類學是否是科學?》,選自王筑生主編:《人類學與西南民族》,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7頁。
[15](英)A.R拉德克利夫-布朗:《原始社會的結構與功能》,潘蛟等譯,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211-212頁。
[16]民族志(ethnography),是對特定的民族文化的系統性描述,通常通過田野調查來完成。
[17](英)柰杰爾·巴利的《天真的人類學家》出版于1983年,那時候人類學開始流行后現代,反思式的民族志,其重點在于強調田野調查的曖昧性以及調查者自向對民族志材料所施加的影響,這類著作雖然對田野調查的可信度提出正當的質疑,但最終卻過度強調研究者自身的主宰性,而使民族志知識的客觀地位幾乎完全淪喪。
[18]喬治·E.馬爾庫斯(Marcus),米開爾·M.費徹爾(Fischer):《作為文化批評的人類學——一個人文學科的實驗時代》,三聯書店,1998年版。該書自1986年出版以來,成為歐美人類學乃至其它社會人文科學研究和理論反思的主要參考文獻之一。
[19]凱·密爾頓著“多種生態學:人類學,文化與環境”,見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人類學的趨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294頁。
[20]馬太·多岡:《新的社會科學:學科壁壘上的裂縫》,選自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編:《社會科學與公共政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143頁。
[21]費孝通:《鄉土中國》,三聯書店,1985年版,第94-95頁。
[22](美)羅伯特·S.林德,海倫·梅里爾·林德著 ,李銀河譯:《米德爾敦:當代美國文化研究》,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455頁。
[23]石奕龍:《應用人類學》,廈門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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