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白族一年一度的“觀桑哪”活動,被稱為白族的狂歡節,開放熱烈,歷久不衰。不少人對其歷史淵源,文化內涵作過不懈的探析,以張明曾先生《耕山耘水集》中《“拐上哪”探源》一文較為詳實。近閱《中國文化研究》2004年秋之卷中黃維華先生的《桑·桑中·桑女——“詩經”與上古文化研究》,受到啟迪,大理白族“觀桑哪”,竟是三千多年前商周時代“農神崇拜”的“祭社祭祀”與“游觀之風”的古禮與風俗的遺存!是農業的桑蠶“生殖崇拜”與人類的女性“生育崇拜”兩種崇拜的禮俗結合,是生存需要的物質生產和延續需要的人口生產“兩種生產”的自然統一。淵源十分久遠,內涵特別神圣。現在,讓我們借助文字媒介,超越時空限制,共同對大理白族“觀桑哪”進行場景的觀賞和歷史的透視。
大理白族“觀桑哪”傳統活動的盛況觀賞
大理白族“觀桑哪”傳統活動的現代盛況,張明曾先生在《“拐上哪”探源》中有詳盡的描述。
大理白族“觀桑哪”的時間,是每年農歷四月二十三至二十五日,以千萬人計的,不分男女老幼的,載歌載舞的浩蕩隊伍,晝巡游,夜露宿,隨情盡性,狂歡三天。
大理白族“觀桑哪”的程序。第一天,從大理古城南門城隍廟出發,經有巍峨聳立、“永鎮山川”的三塔的佛都崇圣寺,沿蒼山之麓向北到慶洞村圣源寺旁“名高五百神王、護法除魔、位尊七十二景帝、愛民建國”的最高本主的廟宇神都。第二天,經喜洲到洱海之濱的河涘城“天公地母仙都府,河涘九龍白子鄉”的金圭寺。第三天,順洱海西岸回到大理古城附近的馬久邑村,難分難舍地散去。三天里,從早到晚,歌不斷,舞不停,如醉如癡,歌舞而行。餓了,“三個石頭搭眼灶,平地生火做一家”,三五成群,就在溪邊路旁結伴野炊。夜里,在寺廟或林中對歌,動情斗智,通宵達旦。困了,男女相雜,裹毯而眠。情投意合的,也許就尋幽覓蔽,自由野合了。整整三個晝夜,千萬人就這樣沉浸在狂歡的浪潮中,迷醉在男女的情戀里。最后,無不感時少日短,不得不依依惜別,相邀來年!
大理白族“觀桑哪”的形式。“觀桑哪”的人群,以村莊為單位,由村子里專門從事祭祀和主持重大公務的一對有威望的老年男覡、女巫率領。覡、巫男左女右,共同把執著一人多高的一截柳枝,男握牦牛尾,女拎花毛巾,衣著民族新裝,戴上墨色眼鏡,神情激昂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們邊舞邊唱,舞步是“腳勾腳”、“胯抵胯”、“心合心”、“背靠背”等。臀胯靠攏,上身后仰,不斷搖擺肩部和柳枝,相應舞動牦牛尾和花毛巾,進入如醉如癡的超然狀態;他們唱的是“活恩(白語:花柳)”曲,即興編唱,一人唱,另一人和,都以男女艷情及生兒育女為內容,互相挑逗,充滿幽默風趣和熱烈情調。其實,覡巫在充當著男女接觸及談情說愛的誘導示范的角色。他們共同把執的柳枝,是愛情的象征。柳枝上用紅布拴掛的葫蘆,是母體崇拜、生殖崇拜的表現。葫蘆象征母腹,紅布表示紅潮,是對嬰兒孕育出生的崇拜及敬畏。
大理白族“觀桑哪”的內容。上已述及,不論舞蹈表現的“身體語言”,還是情感熾烈的白族情歌,一般場合是不那樣的,內容超出了現代人們常規生活的規范。這種本原性的赤裸情感,只能在這種特定時空中可以去自由釋放和盡情體驗或觀賞。在覡男、巫女之后,是男女相雜的,身著節日盛裝的,打著霸王鞭和八角鼓(金錢鼓)的長龍般的隊伍,后面又是跟隨前進的對唱情歌的長長的隊伍。隊伍的舞蹈動作,也是“腳勾腳”、“胯合胯”、“心合心”、“背靠背”,是男女情愛乃至交媾等親密動作的模擬。“觀桑哪”,素來被認為是青年男女談情說愛、選擇配偶的極好機遇和見習場合;也是已有家室夫婦可以公開去會情人而不被干涉的難得機緣。至今,每當“觀桑哪”的會期來臨,不少人家的長輩,便早早為自己成年的兒女準備“觀桑哪”的穿戴服飾及飲食物品等等。并一再叮囑有過“觀桑哪”經歷的小伙子、小姑娘:你們一定要來約我家的兒子去“觀桑哪”,不然,他要成個憨公雞呢!而已婚但舊情不斷的情人,則往往年年相會,續續舊情。對方一般都會特別的諒解,甚至主動地支持。我就感動地聽到,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有一年沒有去,竟情緒憂郁,寢食無味,以至身體欠佳,像丟了魂一樣。后來,他的妻子便年年早早地關照和支持他去。現在“觀桑哪”活動中談情說愛、選擇配偶、情人敘舊等原有的傳統內涵在減弱,而地方性、民族性歌舞野游盛會的現代形式在發展。
大理白族“觀桑哪”的由來。張明曾先生在《耕山耘水集》中有一節“拐上哪的由來”,對大理白族“觀桑哪”的歷史文化淵源,作了專門論述。要意是:慶洞村后面,有個山箐,形狀酷似女陰,大理白族稱之為“上哪溝”。“拐上哪”,意思就是去游玩和女子相交。商、周時代,每逢春季,人們即在山野設立春臺,千萬人聚集到春臺來,先祭天,后狂歡野合,鼓樂伴奏,激情莊重,史書稱為“飲食鼓吹”。是當時繁衍人口,增強國力的需要,連黃帝都率領文武群臣,親臨春臺巡視。白族“拐上哪”,應當產生于母系氏族時代。
大理白族“觀桑哪”的名稱。由于歷史悠久,用漢字記錄白族語,加上理解、看法,以及自稱、他稱上的差異,除“拐上哪”,還有“繞山林”、“繞三靈”、“繞桑林”等名稱。張明曾先生說,大理人稱“拐上哪”,少數人也稱“繞三靈”。至于“三靈”,又有兩種說法:一是指崇圣寺佛都、慶洞村神都、金圭寺仙都,三處的神靈;二是指南詔國的清平官段宗片旁、大理國開國國王段思平及其父親,三位白族王公貴族。據說,段思平死后,人們曾在“上哪溝”修建了三靈廟。
大理白族“觀桑哪”淵源內涵的歷史透視
根據黃維華先生在《桑·桑中·桑女——“詩經”與上古文化研究》中的論述,使我對大理白族“觀桑哪”的歷史淵源和文化內涵有了更深的感悟。
桑蠶的重大意義:人類服飾文明走過了極其漫長的歷程。桑、蠶的發現和采桑養蠶及絲織業的培育成功,使服飾文化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和飛躍。并對人類生產、生活、禮儀等社會的方方面面,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地下考古文明證明,我國在舊石器時代就已經普遍使用骨針、骨錐縫制皮衣。傳說,“黃帝元妃西陵氏始蠶”,始蠶的時間雖然不詳,而殷商時代的各地遺址,絲織品即每有發現,不僅工藝精致,而且品種也多。婦好墓出土的絲織品,就有六種之多。考古成果表明,當時桑蠶養殖及絲織業已經成為一項重要的專業生產,且已頗具規模。由于其在社會、文化等方面的重要地位、廣泛影響和巨大作用,中央王朝非常重視,由專職的官員負責,周代叫“馬質”。負責桑蠶養殖的官員叫“馬質”,這挺有意思。我又在《中國文化研究》2003秋之卷中,看到岳珍先生的《馬龍:蠶的化身—中國龍原型試探》一文,論述了他的“蠶——馬龍——龍”的精彩的研究成果。認為:辰、蠶本來一字,形、音相通。蠶,在古代,是昆蟲類動物的代表。“昆”字的篆文,當從“蠶”字甲骨文演變而來。而“蜀”字的甲骨文與“昆”字甲骨文有著密切的關聯。他說,與華夏先民某些部族生活密切相關,又最能體現民族獨特文化特征的標志物,恐怕非蠶莫屬。是的,蠶、蠶絲的功用是中國發現的,采桑、養蠶的起源,地域在川西,部族是蜀山氏。中華民族,對生產、生活、禮儀等社會的方方面面產生廣泛而深刻影響的是桑蠶;最早、最好、最大,令世界傾倒、向往的出口商品就是絲綢。這是中華民族對人類文明的一大貢獻。中華民族,海內海外,都說是炎黃子孫、龍的傳人。于是,展示了“蠶”——“蠶馬”——“馬龍”——龍的中國龍原型及其演化軌跡的嶄新觀點,令人耳目一新,作為西南人,頗為感奮。
桑蠶的神靈崇拜:農桑備,而衣食足。約一萬年前的農作耕種技術的發明,使人類解決“食”及“飽”的問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和飛躍;而三千多年前的桑蠶養殖和絲織技術的發明,又使人類解決“衣”與“溫”的問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和飛躍。“食”與“衣”,即“飽”和“溫”,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因而,“桑土既蠶”,桑,就不僅是被敬重保護的植物,而且,還代表著土地、國家,乃至神靈的精神存在。故《小雅·小弁》說:“維桑與梓,必恭敬止。”蠶的繭絲,從而衣冠的重要功能,受到先民的重視;而蠶意識的強化,便產生了蠶神崇拜。三千多年前的武丁婦好墓出土的玉蠶和蠶形玉飾物,就是蠶神崇拜的一種體現。周代《禮記·表記》中說,夏道,尊命;殷人,尊神;周人,尊禮。殷人尊神,從王權的神化,到一切功利的神化。因此,桑,不是一般的樹木,而是社樹、國樹、神樹、還是生命之樹。故,商代,開國之君成湯,遇天大旱,身禱于桑之林;桑樹生長情況被視為國運示象而加以記載,是桑被神靈化及王權化的結果。至于伊尹生于空桑的傳說,無疑已是生殖崇拜的表征及母腹、女陰等文化符號了。
桑蠶與女子職責:在古代,婦事,莫重于桑蠶。《詩經》中《夏小正》三月“妾子始蠶,執養宮事”等桑女之事,桑女形象的描述很多。始蠶,即采桑、養蠶、繅絲、紡織;宮事,即房事、孕生孩子、教育兒女。《新唐書·列傳第一·后妃上》即有“蓋后妃之德專蠶桑,共宗廟事也。”一樣,專蠶桑,是后妃引導社會蠶桑生產;宗廟事,即后妃們的生兒育女,這就是“皇后親蠶”的內涵,是皇后和其她后妃們的職責。因此,《新唐書·本紀》中就有多次“皇后親蠶”的記載,引導蠶桑生產,引導生兒育女,即“專蠶桑”、“宗廟事”,都是國母的職責。民間也一樣,清·沈公練《廣蠶桑說輯補·原序》即有:“蠶桑,則婦人女子之專職。”這里的蠶桑之專職,也包含了社會性的“專蠶桑”及“宗廟事”。這是桑蠶文化的傳統,是生理特點和勞動分工的積淀。女性與桑蠶、生育之間的特殊關聯,自古已然。人類學者認為,遠古先民多以植物象征女性,而鳥,則多與男性象示有關。
桑蠶與生殖崇拜:在農業經濟時代的農桑生產、生活歷史文化背景下,對于人口繁衍,從而女性生殖崇拜,是原始信仰中的核心內容,深刻而長久地影響著人類文明的發展。桑、桑女、桑中,一開始就與生產、生活、生命及女性生殖崇拜、男女性愛的歷史文化主題自然地結合在一起。桑樹的保護,桑林的種植,桑女的采桑,桑祭的活動,桑中的幽會,詠桑的詩文,等等,桑文化習俗因之迅速形成和長期興盛起來。
桑祭與觀女之風:從人類文明的發展歷程看,已有幾百萬年的歷史,但是,農業只有近萬年的歷史。因此,人群種族的繁衍感悟在先,而動植物種子繁衍,即農業的發明在后。在農業文明的早期,生產力低下,迫于生存和發展,人們對生存所需的物質生產能力和自身延續的人口生產能力,都極為關注。并認為“物質生產”和“人口生產”這“兩種生產”都受神靈支配,密切相關,因此,奉祀農神是重大祭典。《法苑珠林·君臣·王都部》記載:“燕之有祖澤,猶宋之有桑林,國之大祀也。”《墨子·明鬼》則云:“燕之有祖澤,當齊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由于桑、蠶的功能、地位和影響,采桑育蠶的生育主題,“宮事”繁衍的生殖主題,得到了社會禮儀的提升,民間習俗的傳承。桑林祭祀,在商代,就已是一項隆重而熱烈的活動。桑林之社,是當時的男女聚會之所。每當“季春蠶月”到來,枝繁葉茂,開始養育春蠶之時,皇宮有時會舉行“皇后親蠶”的“國之大祀”;民間則年年都要舉行“桑林祭祀”,神圣的祭祀禮儀之后,就是男女相雜的群體性的狂歡聚會,此間難免幽隱的“桑中之會”,故“桑中”成為男女野合的代詞。本為“兩種生產”的神圣祭祀,由于冶艷的色彩,性戀的自由,浪漫的情懷,醉人的魅力,使始于商、周時期的“桑林祭祀”活動,及相應的男女交游的“觀桑哪”及“野合”之風,世代相傳。《左傳·莊公二十三年》所謂:“齊之社,如宋之桑林,所以聚男女而游觀者也。”游、觀之風,先只在平民之間,后來士大夫也堂而皇之地參與,觀桑戲女之類的記載,故歷來不絕于文。“觀桑”、“觀社”,實為“觀女”。雖然觀,總是男女相互在觀,但“特唯女人是觀”,是游觀之風的實質所在,魅力之源。
大理與桑蠶生產:大理,普遍種桑、養蠶,繅絲、織錦的歷史很早。南詔國對桑蠶絲織生產的高度重視及成效的滿意,《南詔德化碑》有明確記載:“遏塞流潦,高原為稻黍之田;疏決陂池,下隰樹園林之業。易貧成富,徙有之無。家饒五畝之桑,國貯九年之廩。蕩穢之恩,屢沾蠹動;珍帛之惠,遍及耆年。設險防非,憑隘起堅城之固;靈津蠲疾,重巖涌湯沐之泉。越賧,天馬生郊,大利,流波濯錦”。從“家饒五畝之桑”,“大利,流波濯錦”,足見,南詔國時期不僅普遍種桑養蠶,而且在大利(周祜先生認為,大利即大厘,今喜洲),已有紡織錦緞的工商業,而“下隰樹園林之業,主要是桑樹園之業。新中國建立以后,大理的許多地方,比如我家鄉洱源,房前屋后,村旁路邊,荒灘山麓等,就還有不少桑樹,桑園,有的還是老桑樹、大桑樹。還有人養蠶、繅絲,我也養過幾年。
當我們對“觀桑哪”的歷史作了如上的透視,勿須贅言,大理白族“觀桑哪”,與北方現存的一些春季廟會,其實就是商、周時代觀“桑林之祭”和“觀桑哪”,即在參加“桑林之祭”的同時“觀桑哪”,而直到唐朝南詔國還盛行的古風的承續。只不過,原始的形式及意味少了,現代的方式及內容多了。審視下來,“繞桑林”的說法比較符合本源。不過,記為“觀桑哪”,當更加符合傳統的歷史淵源和文化內涵,也符合大理自己說法的語音。三千多年前商周時代的“桑林之祭”古風今何在?可能就只有大理白族“觀桑哪”!大理白族“觀桑哪”不失為“桑林之祭”及“觀桑哪”禮俗幸存的活化石。
結論:大理白族“觀桑哪”的歷史淵源,是三千多年前商、周時代的“桑林之祭”和““觀桑哪”禮俗的遺存,而且,也許是唯一的幸存。淵源十分久遠,非常珍貴。大理白族“觀桑哪”的文化內涵,是農業生產、生殖崇拜和人口繁衍生育崇拜的禮俗結合,是物質生產和人口生產的自然統一。大理白族“觀桑哪”還融入了大理國時期的“繞三靈”祭祀活動內容,極具地方民族特點,共性之中有個性。大理白族“觀桑哪”,充分展示出大理白族開放、兼容、創新等優秀品格和強大的文化傳承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