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破舊的胡琴就像一個過氣老歌手的嗓子,流出來的聲音沙啞而蒼涼;一個垂暮盲翁拉奏著胡琴趺坐在鬧市中心,成為現代都市多元角色中一個難以定位的異數:他是一個藝術的堅守者和背叛者,是古典的傳道士和改革家,他是乞討大軍中最優雅的清客,是文藝工作者里最純粹的商人……胡琴沙啞,他是這個繁華都市落寞文化的一個伶仃背景。
總是選擇在最紛繁的鬧市,總是盤坐在流淌著城市浮華的步行街邊,面對摩肩接踵的人流,操琴的盲翁仿佛雄踞川上的哲人,沙啞的琴聲是他洞悉一切的大義微言。于是,三月,在江南,透過瀟瀟細雨或艷艷春陽,我們看到一把破舊的胡琴在城市的繁華之上演繹著蒼涼,俗艷的生活被一種悲愴的詩意打磨得吹彈欲破。
這個把二胡、失明、乞討等古老的文化元素集于一身的盲翁,無疑是一個古典的傳承者,而選擇鬧市街心充當演出的舞臺,又意味著其成功地嫁接了區位、千人成本、購買力等全新的商業元素,文化元素和商業元素的整合注定了老盲人的二胡演奏既是一場商業演出又是一種行為藝術。破舊的胡琴,憂傷悲涼的曲子,甚至包括拉奏中的斷斷續續,都既是文化的自覺,又有商業的考量。因為面對盲翁拉琴這一綿亙千年的文化演出,世人的悲憫之心由來己久而又沉睡多年,如今在現代都市的紙醉金迷中,它被破舊的二胡嘶啞地喚醒和斷斷續續地拉回。被同時喚醒和拉回的還有:對“命若苦弦”的感慨,對人事悲涼的唏噓,對藝術乞討的懷舊幽古和千年喟嘆,對文化悲憫的貨幣化救贖——于是,老盲人演出臺前的小鐵桶里,又被斷斷續續地放進了幾枚硬幣。
相比幾枚硬幣形成的可憐票房,老盲人的二胡演奏作為一種行為藝術顯得更加成功。這位失盡天光的老者,像一切盲翁那樣世事洞徹、明心見性,他在步行街衢人流邊的忘我演奏一定飽含著一個不便言說的盛大隱喻。人群若流,逝者如斯,熙來攘往的紅男綠女、川流不息的都市浮華,皆由一把破舊的胡琴作著冷峻的見證。面對搖曳紅塵,老盲人的落寞枯坐是深刻的消解;面對甚囂塵上的鼎沸人聲,老盲人用內心的寧靜進行著最后的對抗。二胡,曲調悲涼,琴聲沙啞,對于生活本身,老盲人是在無奈地投誠更是在無情地嘲諷。
然而,票房終究關乎生計,在更多的時候,這位拉奏胡琴的盲翁會找來他的搭檔——一位同樣失明的老婦,一個拉琴,一個弦唱:唱天涯歌女凄涼世,唱茉莉花開春寒輕,唱蝴蝶雙飛梁祝恨,唱木石前盟寶黛情……雖然只是破琴上的沙啞,雖然難免走了板的荒腔,但是這對老邁的歌唱組合卻是當今樂壇上最貼近人民、最悟徹生活、最能表現生命韌性的黃金搭檔。在他們的弦歌彈唱中,胡琴拉彎了歲月的腰身,荒腔唱盡了生活的皺紋,我們仿佛隱約看見一個身背二胡的青衫男子和一個水袖飄飛的江南麗人,看見他們作為兩個文藝愛好者,作為一對對生活有著浪漫浮想的才子佳人,怎樣一步步走上這最終的人生舞臺聯袂演出。
舊夢如煙,流年似水,浮華飄忽,人事凋零,老盲人的琴聲在盲嫗的唱和下顯得分外凄清。霓虹燈在閃爍,天上飄了點兒冷雨,步行街上的藍領子、白領子步履匆匆。什么是城市的夜,什么是生活的難,什么人會成為這場演出的真正聽眾:郎呀,咱們兩個一條心……